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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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
姜绾盯着不遠處,對着在角落裏那方紅木桌旁低頭擺弄硯臺的男人,目不轉睛。
并不詫異,只覺得奇怪。
許是輪廓比較相像,自己又看不清的緣故,便作罷了。
是過了半分鐘,姜绾的視線回落,方才發覺身邊正在為她介紹玻璃罩子裏這些瓶瓶罐罐的學生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緊張得要命,卻還是對她賠着笑臉兒。
聽着講解,姜绾随意地垂眸下去,瞧了瞧。
看着模樣不太行,裂巴巴的,她也沒什麽藝術修養,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不過是能賣點小錢的玩意兒,她實在不懂。
比起這些,她更喜歡珠寶這種價值顯示得更為直接的物件兒。
這工作室是姜绾母親以前的朋友開的,今天她來,只是想拿一幅畫,聽說是哪位大師的真跡,姜绾記不清,也沒什麽興趣,只草草地記了畫作的名字。
她不想和以前的人再有多餘的瓜葛,無奈需要這東西來通通人情,生意還是要做。
她擡頭看了看旁邊的人,海城七八月份這熱辣滾燙的天兒,恰巧碰上昨個那場暴雨,霧氣蒸騰,但屋子裏開着冷氣,這孩子倒也不至于這般急頭白臉,姜绾有些不耐煩,卻只看了眼手腕,那人方說:
“梁老師距離下課應該還要十分鐘左右,姜總,我領您去會客室喝杯茶吧。”
半小時前就說十分鐘,現在還是十分鐘。意料之中,早就做好了準備,她也沒什麽好生氣的。
學生似乎也對姜绾的好脾氣感到意外,這才放松了些。
姜绾抿着唇笑了笑,本想先去外頭抽根煙,但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瞧,便是那張紅木桌前方的位置,這才微微颌首,跟着走了進去。
又近了些,看得更加真切。
姜绾的視線從男人的眉眼間描過,腦海中是催枯折朽的暴動,她略為幹澀的唇瓣微張,卻始終都沒能叫出那個名字,生生給咽了回去,不知是怎麽了,男人忽然回望過來,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
姜绾知道自己這樣直白地看過去,不夠禮貌,但對面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目光裏卻沒有絲毫困惑,琥珀色的眼睛,像雨林中經陽光透過的一泊湖水般。
男人默不作聲地瞧,隔着塊玻璃,會客室裏的女人和他一樣,尤其坦蕩地,毫不避諱對方那與自己相對的視線,一頭栗色的及腰長發,發絲微卷,看似慵懶随意,卻是精心打理過的,着了件黑色緞面長裙,這樣溫柔。
可搭配了一張如此有野心的臉,致使她和這個古板沉寂的地方格格不入。
但卻豔麗,并不俗氣。
并未留戀,沒過一會兒,他便收回了視線。
姜绾低下頭去,盯着青瓷茶杯裏那片正徐徐墜落的茶葉。
也不完全像,他穿着一件無袖的T恤,手臂肌肉線條流暢有致,筋絡凸顯嚣張的力量,眉眼間多了幾分侵略性,不像記憶中那人一般有很濃的書卷氣息,估摸着年紀尚小,瞧着像是個不愛講話的悶葫蘆。
但又很像,那五官和模糊記憶裏的幾乎一模一樣。
這幾年裏她也遇到過五官中有一部分比較相似的人,或是眼睛,或是嘴唇,甚至是身形,可那些人要麽品行不端,要麽拿錢不幹人事,date過一到兩次姜绾就發現他們壓根兒不是力不從心,而是本身就能力不足,sex體驗極差,也就放棄了。
可這個,看起來和之前的不同。
雖說是今兒個一來就被人甩了臉色躲着不來見她,不過倒也沒白來這一趟,坐着也是沒勁,索性出去找點樂子,姜绾将茶水一飲而盡,正要出門去,聽着門口腳步作響,便停了下來,等着對方開門。
這回輪到姜绾賠笑臉兒了。
但和梁嘉萍一同進來的,還有剛剛和她對視的男人,姜绾忍不住将視線落在他身上,倒也沒忘了今天來的目的,她再度亮起笑容,熟練又圓滑地張開手,和梁嘉萍擁抱,貼貼臉頰:
“梁阿姨,真的好久不見了。”
梁嘉萍的反應倒是淡淡的,哈哈笑說:“绾绾啊,長這麽大了,還能認出我來啊?”
“您和我上回見您的時候比,一點兒都沒變,我哪兒能認不出?”姜绾親昵地扶着梁嘉萍的背,毫不遮掩地吹捧着:“況且整個海城,我還真沒見過還有誰能比我小時候見過的那位更有氣質,所以我剛剛看第一眼就知道,眼前的您肯定是梁阿姨。”
梁嘉萍也并不是完全不吃這一套,她們這些愛書法琴畫的,是有些瞧不上姜绾這種庸俗的市儈,但聽了這話以後,眼底的防備确實散了些。
哪有人不喜歡聽漂亮話呢。
姜绾從包裏拿出一張名片,遞到梁嘉萍的手上:“梁阿姨,這是我的名片,好不容易能見您一次,我可舍不得再跟您失聯,當時我知道您……”
姜绾一邊說着,視線一邊匆匆掠過身後的人,男人微微勾着笑意,她也沒多想,反手挽着梁嘉萍的手臂,往外面走,賣弄賣弄自己這幾天惡補的藝術知識,把話題引到她想要的那幅畫上。
梁嘉萍分明看出了她的意圖,卻還是顧左右而言他,等到話題漸入佳境,姜绾懶得繞彎子了,直接開了價,話音剛落,梁嘉萍卻忽然轉移了話題,笑說:
“绾绾,我記得你當初,高考完沒去上大學?是真的嗎?”
姜绾大大方方地承認:“是,當時家裏變故,事情很多,就放棄了。”
梁嘉萍的笑意更甚:“那你可能不了解,這個領域的任何喜愛,都不是有錢就夠了,這藝術的內涵要靠領悟,沒點兒天賦可不行,沒有後期的教育更不行。”
說她笨,沒腦子呢。
姜绾依舊笑着,這樣迫不及待地呈一時口舌之快,就為了滿足一下自己那早已經貶值的自尊心,只讓她覺得好笑,只要順着梁嘉萍的話說即可:“梁阿姨,您說的我都明白,我買下這幅畫,也是想着回去挂起來,時時提醒自己,閑下來就學習,不浪費任何時間。”
梁嘉萍輕蔑地把折辱的話挂在嘴邊,可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口口聲聲是願為藝術獻身的清高,不還是拿這些東西換了錢。
這些天裏,梁嘉萍的老公欠了一屁股的債,她若不是就差把想要錢寫在臉上了,姜绾也沒這麽大的底氣來親自開口。
費了好大勁,方才簽了下來,不過也就嘴皮子功夫罷了,等着叫人去取畫,塵埃落定後,姜绾也不忘了假裝不經意地看向在她們身後默默跟着的男人,趁機問:
“梁阿姨,這位也是您的學生嗎?”
“哎,忘了介紹。”梁嘉萍讓他站到前面一點:“這是我老同學的兒子,過來幫一天忙,他——”
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來人俯首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梁嘉萍臉色微變,交代幾句後,便匆匆離開。
姜绾看着梁嘉萍離開的背影,暗暗地松了口氣。
“季修遠。”忽然有人說。
姜绾下意識回過頭來,對上誰的視線。
“名字。”季修遠垂眸看着她:“我叫季修遠。”
姜绾笑了下,她本想先開口來問,只好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姓姜,姜绾。”
“我知道。”男人微微點了點頭,握住了她的手,不過片刻便松開了。
姜绾看他不像是愛說話的樣子,便主動找話題試探道:“你還在上大學嗎?”
“嗯,在海大讀大三。”
“來實習?”
“不是,我是學建築設計的。”季修遠規規矩矩地回答。
姜绾的眼睛亮了亮:“建築設計?”
“嗯。”
“我記得海大好像還沒放假,你既不是實習,跑來這裏做義工倒是有些屈才了。”
“不是,我來找人。”季修遠始終看着她,認認真真地說:“今天也是頭一回過來,準備見到她就走。”
“女朋友啊。”姜绾開玩笑道。
季修遠搖搖頭,什麽也不肯多說,手卻放在衣服口袋裏,像是捏着什麽東西。
有些無趣。
這點兒倒是和某人沒半點相似。
還沒聊幾句,取畫的人便過來了,走完流程簽完字,季修遠抱着畫跟在姜绾身後,把畫放到了她的車上,姜绾看着他那無比熟悉的背影,心裏無端地升起一種霧蒙蒙的情緒。
想到剛剛在會客室時,季修遠的笑意,她不禁地問:“你今天見過你要見的人了嗎?”
季修遠把東西放好,擡起頭來:“見到了。”
剛剛見到,而非“過”。
姜绾想了想,覺得還是直接說比較好:“我想留一下你的聯系方式。”
不是詢問,而是要求。
對方愣了下。
她直截了當道:“有時間的話,我想和你吃個下午茶,或者晚飯、宵夜、甚至是早飯?都可以。我們公司在接觸北山圖書館的項目,想要了解一下海大學生們的想法,願意和我聊聊嗎?”
借口罷了,季修遠也看了出來。
季修遠的視線深邃又隐晦,讓姜绾有些難以捉摸,但姜绾就這樣靜靜地等待他回複,想着要用哪幾個字來應對他接下來拒絕自己的話術。
可季修遠只是問她:“為什麽不選擇給我一張你的名片?”
這個問題讓姜绾感到詫異:“給了名片,聯系與否的主動權在對方手裏,我知道梁嘉萍不會聯系我,我們之間的關系更沒必要維系,那我走走過場也無所謂。”
姜绾的語氣,接近于陳述,毫不掩飾自己今天來套一番近乎只是為了拿東西,她也并不在意這些話會不會傳到梁嘉萍的耳朵裏。
“但現在不一樣。”姜绾笑着,認真注視他,目光肆無忌憚:“我不想給你敷衍我的機會,更不想我的訴求石沉大海。”
他沒有理由拉黑自己,卻有千百種理由忽略自己。
沉默一瞬。
這是今天短短兩個小時裏,姜绾第二次試圖去窺探這人一本正經、規規矩矩的皮囊下,裝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想法,可還是失敗了,這是危險的信號。
可她不想放棄,季修遠的這張臉,很是難得,她這麽多年都沒能遇到過。
季修遠的表現很平靜,沒有說話,他的視線落在姜绾鼻尖右側那顆小痣上,微微抿了下唇,過了半晌,方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一張單獨的白色名片,遞在了她面前。
沒有名片夾。
孤零零的一張名片,像是專門為她而準備。
姜绾眨眨眼,接了過來,摸着那名片的邊角像是剛做好裁出來的,四四方方描着金邊,簡簡單單的款式,落着名字和號碼,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