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馮少坤聚衆鬥毆案」·師徒
第25章 25. 「馮少坤聚衆鬥毆案」·師徒
法庭隔壁公訴人室,宋卿青将門帶上,轉身問秦頌道:“咋還一直繃着張臉啊,嫌我量刑給少了?”
“沒有。”秦頌禮貌淡笑,“上下級檢察機關之間本來就是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您這麽定自然有您的道理,我沒什麽意見。”
“啧啧,去了趟首都回來就是不一樣哦,”宋卿青故意将秦頌從頭到腳打量一圈,撇撇嘴道,“都會打官腔了。”
“……師父,您就別消遣我了。”秦頌面露無奈。
宋卿青哈哈大笑,拍了拍秦頌手臂,“最近怎麽樣啊?我看你調整得不錯,氣色也好多了,比那時候強了不少。”
“那時候”指的是六年前,秦頌還在濱江市檢給宋卿青做助理的時候。
也是那年,秦頌的父親秦明澤因車禍入院,傷重昏迷。
肇事司機據說是個才剛刑滿釋放的男人,曾因尋釁滋事罪被判入獄八年,當年的承辦檢察官正是秦明澤本人。
但肇事者堅稱事故是個意外。
由于當事人雙方身份特殊,為免引起民衆猜測,調查一直低調進行,報紙新聞鮮見報道,秦頌也未主動向宋卿青提及此事。他每天正常上下班,工作以外的時間就往來于醫院和公安局,一面照顧父親、安撫母親情緒,一面跟進調查進展。
奈何警方一直沒能找到足以證明肇事者故意傷人的證據。
父親的身體情況很不穩定,肇事者依然逍遙法外,而那時的姜郁剛好接手了一個大項目——二三十人的涉黑團夥跨省作案,她和所裏的幾名律師負責為團夥中的數名主要分子辯護,白天夜裏連軸轉,偶爾能跟秦頌發幾條信息報個平安,再無更多交流。
秦頌沒機會講父親的事,他的驕傲也不許他示弱低頭,讨要一份來自她的溫柔。
外人眼中的秦檢察官內斂冷靜、謙抑自持,無處排解的負面情緒只在夜深人靜之時才如海浪潮湧一般席卷而來,一次次地将他抛向冰冷堅硬的礁岩,一次次地撞得粉碎。
沒過多久,交通肇事一案調查終結,肇事者無罪釋放,秦頌在公安局門口和那個人擦肩而過,永遠記得男人唇角勾起的一抹挑釁式的微笑,好似在他心頭丢下一把大火,瞬間點燃蓄積已久的所有憤怒。
他下一秒就沖上去,狠狠揪住對方的衣領,卻被及時趕到的兩名警察大力架開。肇事者将褶皺的衣領緩慢撫平,兩個拳頭輕碰一處,沖秦頌比了個口型:
“砰。”
秦頌痛苦低吼一聲,恨不能立刻沖上前去,将人絞碎撕爛。
犯罪前科、低下品格、作案動機,甚至那一抹惡劣至極的笑意……沒有任何一樣能夠作為定案入刑的依據。
身為檢察官,他曾不止一次站在正義的一方,力争不錯放過一個惡人,将犯罪者繩之于法,卻仍對于父親的“意外”無能為力,無法強求警方将一起證據不足的案件移交審查起訴。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對周遭的一切失去興趣,愈發沉默寡言。
夜裏,秦頌從通話記錄裏找到姜郁的手機號碼,最近的一次聯絡已經是三天前。漫長的等待聲裏,他曾無數次想過,如果她問一句他怎麽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只要一句,他就把這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她。
“您撥打的用戶正忙,請您稍後再撥……”
話筒裏的電子女聲禮貌而冷漠。
姜郁拒接過後回了一條信息:「在開會,一會打給你。」
淩晨三點,手機依舊安靜無聲。
秦頌不想再等,吃了兩粒褪黑素,強迫自己閉眼入眠,夢裏又是那個男人的臉,黝黑瘦削,兩頰塌陷,布滿凹凸不平的痘坑,微揚的唇角盡顯不屑,還有那一雙寒光畢露的惡魔一樣的眼睛。
次日一早,手機因為斷電關機,鬧鐘沒響,秦頌工作三年以來第一次遲到,宋卿青覺出秦頌情緒不對,步步追問之下,他才講了父親車禍的事。
當時宋卿青只知秦父出了車禍,事後才從古北區檢的前同事口中聽說肇事者與秦明澤的另一層關系,痛惜惋嘆之餘,也更理解秦頌不經意間表露出的那些無處安放的情緒。
她讓秦頌先休息一陣子,他卻偏将更多時間投入工作,做最細致的補偵提綱,協同公安同志完善每起案件中的關鍵證據,壓縮辯方律師的挑戰空間,竭盡全力将每一位嫌犯定罪入刑。
宋卿青幾次覺得秦頌提出的量刑建議偏重,他卻都有自己的理由,要麽是嫌犯拒不認罪、态度惡劣,要麽屬于多次犯罪、情形嚴重。鑒于秦頌當時已經入額,有權獨立辦案,宋卿青也只是提了建議,沒有過多幹涉。
再後來,由于秦父車禍之後遲遲未能蘇醒,秦母便提議将其轉至北京,接受更好的治療。還算殷實的家底足夠支撐父親的醫療費用,奈何金錢無法帶來情感慰藉,秦頌不放心母親一個人去北京陪護,開始留意那邊的工作機會。
辦公桌上擺了三年的合影倒扣下來,秦頌通過遴選決定調至北京,宋卿青沒再多問,只拍了拍他肩膀:“想清楚了就行,去北京也挺好,那邊的司法環境比咱這邊更成熟,發展空間也大,對你來說是好事。”
如今秦頌官升三級,衣錦還鄉,業務能力日益精進自不必說,最讓宋卿青感到欣慰的,還是他的精神狀态,遠比六年前的沉郁壓抑好太多了。
宋卿青道:“聽說你父親也恢複得不錯。最近也沒湊上時間過去看他,怎麽樣啊?都挺好的?”
秦明澤蘇醒以後,做了兩年複健,又轉回到省內一家療養機構修養,除了語言功能不可逆地受損之外,身體已無大礙,能夠獨立下地走路,生活也可自理。宋卿青和幾名老同事去年過去探望了一次,最近因為工作太忙,實在是沒顧上。
秦頌點點頭,“挺不錯的。最近又喜歡上象棋了,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沒空接待,嫌我耽誤他下棋。”
“那你也得管管他啊,老坐着腰可不行。”宋卿青單手推着後腰,左右轉了轉,說,“我這腰就廢了,開庭坐一天,第二天準起不來,趕明兒還得約個中醫給我按摩按摩。”
秦頌笑道:“您說的是,等回頭我說說他。”
兩人寒暄幾句過後,宋卿青又提到了馮少坤的案子:“說正經的啊,今天的庭審你聽下來,感覺怎麽樣啊?”
秦頌不知宋卿青所意為何,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挺好的。”
“什麽就挺好的啊?我問你律師講的有沒有道理!”宋卿青嗔他。
秦頌會意一笑,“您這是要出題考我?”
“可不,考考你呗,看你有長進沒。”
秦頌講起自己辦案時的考慮:“監控錄像能夠比較真實地還原案發現場,您應該也看到了,馮少坤幾次都沖在最前面,明顯屬于聚衆鬥毆裏的首要分子。首要分子為整場鬥毆的全部後果承擔責任,在法理上沒什麽問題,很多在先案例也都是這麽判的。”
“但有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宋卿青提出質疑,“首要分子是組織犯,但是這場鬥毆是即時即興發生的,根本不存在事先預謀。辯方律師認為馮少坤充其量屬于‘積極參加者’,我覺得還挺中肯的。”
積極參加者對于并非自己行為所導致的死亡結果,是否需要承擔責任?這就屬于司法上的模糊地帶,也是令宋卿青一度猶豫不決的原因。
秦頌卻道:“您對首要分子的理解還是比較狹義。馮少坤在幾個人的日常關系裏,一直以大哥自居,他的行為本身對其他人就有帶動作用。大哥沖在前面想要教訓對方,其他人跟随效仿,也算一種變相的‘指揮’,我認為同樣符合首要分子的犯罪特征。”
“但周磊也說了,其他包括陳力在內的三名共犯,私底下和馮少坤的關系一般,挺看不上他的。這種情況下,你說馮對其他人有控制能力嗎?我覺得也很難說。”
秦頌就笑了,“庭上您自己都說了,周磊的證言并不可靠。”
“我只是覺得不能作為定案依據。”
“您覺得什麽才是定案依據?”秦頌語氣鄭重幾分,“不是每個犯罪現場都能被事後搜集的證據完整還原,這世上也永遠沒有嚴絲合縫的證據鏈條。被害人因為打架鬥毆死亡,馮少坤在鬥毆中表現突出,法條上也有據可依,我覺得即使判處無期都沒任何問題。”
“那你看看其他幾名同案犯判了幾年?陳力八年,最高的也才判十二年。咱們一直強調‘罪責刑’要統一,如果馮少坤判了無期,你覺得還‘統一’嗎?”宋卿青頓了頓,提醒他道,“被告人的自由也是自由。”
“給他自由,然後呢?他能用這富餘出的幾年人生回饋社會嗎?”
“這是兩碼事。你不能用法律去約束一個人的道德。”
“我不認為二者可以絕對分開。”
一審辦案的時候,秦頌曾去看守所親自訊問過馮少坤。那時馮的律師決定為他做無罪辯護,馮也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被無罪釋放,對檢方的訊問并不配合,全程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也讓秦頌對自己的量刑建議更加确信。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寬恕。
“從一審到現在,馮少坤沒有悔過認錯,沒有對受害者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愧疚。”秦頌失望地搖了搖頭,“我看不到為他争取自由的任何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