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馮少坤聚衆鬥毆案」·秦頌
第21章 21. 「馮少坤聚衆鬥毆案」·秦頌
馮少坤的案子很快定下二審開庭時間。
省檢指定的二審檢察官名叫宋卿青,是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性,秦頌剛入行時的代教師父,兩年前從市檢調至省檢二審監督處。
由于案件一審是由秦頌主辦,姜郁擔心宋卿青顧及師徒情面,有所偏袒,特意在庭前約她當面溝通了一次,想以此試試宋的态度。
會面當日,過了約定時間七八分鐘,宋卿青才步履飛快地來到律師接待室,懷裏抱了一疊卷宗,沖姜郁連連道歉:“不好意思啊,剛才有個會,耽誤了一會兒!”
女人個子不高,身材微胖,長發在腦後挽了個低矮的發髻。可能因為方才走得着急,宋卿青額角浮了層薄汗,講話時還喘着粗氣:“那個……那個什麽來着,哦,對對對,授權委托,授權委托書交過了嗎?”
“嗯,之前郵寄過了。”
“那你稍等,我找一下啊。”
宋卿青翻開卷宗,幾張沒裝訂好的單頁文件落葉似地飄散下來。她眼疾手快探身一撈,撈了個正着,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姜郁,憨笑兩聲,又趕緊低頭翻卷,手上動作噼裏啪啦,嘴上念念有詞:
“授權委托,授權委托……哦,這呢!海誠律師事務所……姜律師是吧?”
“對,我是姜郁。”
“海誠……”宋卿青若有所思,“是老崔那個所吧?崔海峰。”
“您認識我們崔主任?”姜郁有些意外。
“那可太認識了!我跟老崔是濱大校友,他比我大一屆。”
姜郁想起老崔那一頭的白發,不禁笑道:“那他看着可不止比您大一屆。”
宋卿青也被逗笑,笑聲爽朗開懷。姜郁從沒見過如此親切随性的女檢察官,接地氣得好像調解鄰裏糾紛的居委會大姐,原本緊繃的神經也跟着舒緩了些。
“宋大姐”将卷宗一攤,示意姜郁坐下,問道:“說說吧,這個案子,你這邊什麽意見?”
“我認為一審認定被告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承擔直接責任證據不足,量刑也明顯過重了。”
宋卿青眉心微蹙,“具體說說理由?”
……
會面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宋檢察官事無巨細,針對姜郁的每條意見都詢問了法律依據和對應證據,交流過程順暢得超乎預想。
姜郁執業多年,接觸過的檢察官不計其數,到了像宋這樣的年紀和職位,還能如此耐下心來傾聽律師意見、态度謙和包容的檢察官,她還是頭一回見。
臨分別前,姜郁委婉提到宋卿青與秦頌的師徒關系。
畢竟二審若在定罪量刑方面有所突破,一審主辦檢察官就有業績考評上的壓力。規則設計的初衷是促使辦案檢察官認真謹慎,為自己的工作負責。但反過來,這也促成了檢察官之間的一種“默契”——若非萬不得已,總要給彼此留個面子。
宋卿青明白姜郁用意,索性直接點破:“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在檢察院系統幹了這麽多年,區檢、市檢裏的徒弟、徒孫一抓一大把。要是真怕我有私心,領導就不會把我安排在監督處了。”
說到秦頌,雖然已經幾年未見,宋卿青對他的印象還很深刻。秦頌自畢業考入濱江市檢,就被分配到她手底下做助理。法學院每年畢業的男生不多,那時宋卿青的助理和書記員都是女孩,秦頌成了辦公室裏唯一的男生,報到之前還被科室裏的幾個姑娘熱議了一番。
秦頌性格內斂,平時總一個人在座位上安靜看書看卷,不發一言,唯有讨論案情的時候,才仿佛是換了個人,特別是對争議問題,很有自己一套獨到見解,也愛堅持己見,很難被其他人說服。
一次秦頌參辦的一起故意殺人案退回公安補充偵查,他給人家做了四五十頁的補偵提綱,搞得公安同志叫苦不疊。事後偵辦人員跟宋卿青抱怨,說你那個助理實在太軸,一點都不體諒一線兄弟們的難處。
實際中的案件偵破不比電影電視劇,沒有一眼就能斷定死亡時間的法醫,卻有太多因為各種情況滅失而難能收集到的證據,外加一線人手不足、辦案壓力大,一些程序上瑕疵在所難免,偵辦人員覺得,實在沒必要較那個真兒。
但在秦頌看來,提綱上的問題即使他不提出來,專業點的被告律師一樣會提。“故意殺人”與“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罪名之間有時只差一項關鍵證據,行為性質卻是天差地別,刑罰甚至可能跨越生死。倘若公安認定嫌犯就是殺人真兇,想要将其繩之以法,就必須把證據做得更加紮實。
宋卿青起初欣賞他的認真态度,後來漸漸發現這種“認真”并非源于對真相的絕對敬畏,更像一種基于法律規定對事實的“查缺補漏”。
那時他們集中處理市檢管轄的重大刑事案件,殺人、搶劫、放火、強奸……犯罪分子大多手段殘忍、後果惡劣,每份卷宗自移交到秦頌手上的那一刻起,“嫌疑人”就只是個形式上的稱呼,罪名早已打成烙印,刑罰永遠寧重毋輕,如果證據鏈條還有瑕疵,那就不遺餘力地将其補足。
宋卿青時常提醒秦頌,辦案應當注意量刑尺度、避免有罪推定,除了法理本身還要兼顧人情。然而這個徒弟卻始終有他自己的堅持,特別是在秦父經歷過了那場事故以後,秦頌不止一次向她表示,他不可能和任何的犯罪分子産生共情。
到了馮少坤的案子,律師認為一審從定罪到量刑都有問題,提出的種種質疑也有依據可循,比起擔心秦頌要面臨的業績考評壓力,宋更擔心他的心理狀态,怕他還沒走出六年前的那片陰霾。
“姜律師,我冒昧問一句啊,”宋卿青抱着案卷走出接待室,送姜郁往電梯間去,目光描過她的側臉,愈發覺得熟悉,“你是不是……跟小秦談過朋友啊?”
姜郁和秦頌還在一起的時候,為了避嫌從沒去過市檢找他,也不記得曾跟宋卿青有過交集,不禁有一瞬的詫異:“您見過我嗎?”
宋卿青笑道:“沒見過本人。但是那會兒小秦桌子上擺了張照片,我剛才見你就覺得眼熟,原來還真是啊。”
因為市檢男生資源緊俏,秦頌才剛入職就被各種旁敲側擊地打探感情生活。問得多了,他嘴上雖然不說,心裏估計也挺煩的,索性洗了張和女朋友的六寸合影,就擺在辦公桌上。
這下整個市檢都消停了。
姜郁有些不好意思:“好多年前的事兒了,沒想到您還記得。”
彼時秦頌決定參加遴選,宋卿青就隐約猜出他和女友感情出了問題,兩人沒能走到最後也在意料之中。她沖姜郁擺了擺手,“我這純粹就是八卦好奇,你別介意。”
頓了頓,她又問道:“那他父親當年那場交通事故,你應該也知道吧?”
姜郁一愣,“您說秦檢察長?”
兩人交往五年,姜郁對秦頌的家庭情況自然了解一些,知道秦頌生于法律世家,父親秦明澤曾任濱江市古北區檢察院副檢察長,後調任至臨市綏春某區檢察院任檢察長。母親早年在濱江大學法學院教書,後來下海經商,在省內開了幾家商标專利代理公司,規模不小,收入可觀。
但對秦父的那場車禍,她卻未曾耳聞,不知是在兩人交往期間還是分手以後。
宋卿青看出姜郁臉上意外之色,隐約猜到什麽,又覺得不可置信:“秦頌從來都沒和你說過嗎?”
宋卿青十多年前還在古北區檢做檢察官的時候,曾與秦明澤共事過兩三年,對這位盡職敬業、溫潤有禮的前輩印象深刻。後來再見秦頌,不禁感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父子,從樣貌儀态到言談舉止,無一不相似。
姜郁有些尴尬,“我們分手挺久了,他去北京以後也沒再聯系過。”
“噢,這樣啊……”宋卿青喃喃,随後又歉疚地笑笑,“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那沒事兒了,姜律師,你慢走,有什麽情況咱們電話聯系。”
電梯廂門在這一刻打開,姜郁颔首告辭,上了電梯。
離開省檢察院大樓,宋卿青的那些話仍在姜郁腦中揮散不去。她忍不住拿出手機,在網頁裏檢索當年的那場事故,卻沒找到相關新聞消息,只翻出了一份秦父秦明澤的履歷,顯示其于綏春市某區檢察院的任期至2016年止,再無下文。
2016 年,是她和秦頌在一起的第五年,也是最後一年。
那年她拒絕了他的同居提議,仍租住在律所附近的一間單身公寓,因為出差變得頻繁,兩人聚少離多,他也在她面前表現得愈發沉默寡言。
姜郁覺得或許兩人之間太多分歧讓彼此都感到厭倦,一段相處五年的感情無法進入下個階段,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她還需要多一些時間,他卻顯然沒有更多耐心,最後淪為分手收場也是必然。
只是她不甘心一切都要由他主導——在一起是,分手也是。
所以心裏才有埋怨,難以釋懷。
所以不會接受再重逢後他要重修舊好的一次次明示暗示。
然而就在幾分鐘前,宋卿青的那一番話又讓她覺得坐立難安,擔心彼時他的情緒變化另有緣由,而她作為親密關系的一方,竟對這一切都毫不知情。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一輛電動車鳴笛開路,姜郁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她将手上那份秦明澤的履歷發送給趙成陽,然後撥通了他的電話——
“喂,你這兩天忙嗎?幫我調查個事兒。私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