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舊情
第16章 16. 舊情
這日傍晚收到手機日歷提醒,姜郁才想起來馬上要到導師張泰來的五十歲生日。
張教授深耕刑法領域二十餘年,學識淵博,著作等身,為人謙和有禮,是姜郁非常敬重的一位學者。由于當初來海誠所工作也是經張教授力薦,姜郁一直感懷師恩,逢年過節便要去張教授家探望,今年的生日自然不能例外。
姜郁立刻給張教授打了個電話,約定這周末過去看看。
周六下午,姜郁帶着禮物來到張教授家,按下門鈴,屋裏傳來一陣細碎腳步。張筱推開大門:“姜律師,你來啦!”
姜郁笑道:“又不是工作場合,叫師姐吧。”
“小姜來啦?來來,快進來!”張泰來青紋襯衫配西裝馬甲,熨燙平整一絲不茍,“剛才還跟小秦聊到你了,說女孩子做律師不容易。你應該是你們這屆發展最好的!”
姜郁怔了怔,見到張教授身邊的秦頌,不禁訝道:“你怎麽……”
“回濱江有一陣子了,一直沒碰上合适時間,今天正好老師在家,我就過來看看。”秦頌笑道,“快進來吧,老師剛才念叨你好半天了。”
二人師出同門,張教授自然知曉其間關系。如今三人再見,時過境遷,姜郁難免覺得尴尬。
但是既然來了,也只能硬着頭皮進了。
知道張教授愛好書法,姜郁便挑了套端硯做生日禮物,客氣道:“知道您什麽都不缺,但我最近搬新家了,一直想問您要一幅毛筆字,沒好意思開口。想來想去,覺得該送您套硯臺,回頭您要是用得習慣,就抽空幫我提上兩筆。”
張泰來聽得喜笑顏開:“诶呀,你這孩子,這麽會講話,不愧是做律師的,哈哈哈!快坐,坐!來給你嘗嘗我這新到的金駿眉。”
張筱:“師兄、師姐,你們先聊,我去廚房幫我媽準備晚飯。你們晚上都留下吃啊!一個也不準跑!”
與姜郁擦肩而過時,小姑娘特意瞟了眼秦頌,留給姜郁一個意味深長的八卦微笑。
*
兩個法學生與老師圍爐而坐,除了聊聊最新案例和近些年來的司法建設發展,就是回憶曾經的校園時光。秦頌是張泰來的碩士生,與老師的關系更親密些。當年他和姜郁在一起後,張泰來也慢慢注意到了這個成績很好、話卻不多的姑娘,總覺得她骨子裏有股說不出的韌勁兒。
記憶清晰得好像一切都發生在昨天,老教授不禁慨嘆歲月太不饒人。好在兩個學生如今都有出息,能在各自領域撐起一片天地,讓他這個做老師的倍感欣慰。
姜郁想起曾經的校園生活,也覺得四年匆匆而過。唯一深刻的記憶就是大一那年的暑假前夕,她給法學院本科生畢業典禮做引導志願者,站在舞臺一側完整聆聽了優秀學生代表的畢業演講。
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秦頌。
舞臺上的男生嗓音溫和澄澈,仿佛泉水刷過最光滑的卵石,他身上的白襯衫是她見過最幹淨的顏色。
青春少女的仰慕總伴随着令人難忘的悸動。得知秦頌留在本校讀研的那晚,姜郁興奮得徹夜難眠。大二甫一開學,她就去修了他做助教的刑法分論,哪怕授課老師張泰來在法學院裏出了名的嚴格。
結課那天,所有同學都要上臺做一段十五分鐘的PPT演講。因為秦頌在一旁負責打分,姜郁緊張得口誤了兩次,每次目光與他擦過,他都沖她笑笑,姜郁臉頰燙得要燒,好不容易捱到考核結束。
也是那天晚上,秦頌主動加了她的微信。
互有好感的兩人,在一起的過程也順理成章。只是比起秦頌的耀眼鋒芒,那時的姜郁尋常許多——不愛說話,交際圈窄,沒參加任何社工活動,業餘時間不是做兼職家教賺錢,就是去律所實習,除了還算不錯的學分績,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外加秦頌年長于她三歲,不論法學功底還是生活閱歷都更豐富,姜郁對他的感情裏,仰慕占了八成。秦頌說的每一句話都能令她信服。
直至姜郁畢業走出校園,開始以律師身份參與辦理刑事案件,因為立場有所轉變,她與秦頌的觀點才一點點地發生了分歧。
姜郁至今仍然記得,她執業後獨立辦理的第一個案件是一起交通肇事。控方主張被告逃逸致被害人死亡,行為性質惡劣,依法應當判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為了争取輕判,姜郁試圖通過被害人的死亡時間證明,即便被告沒有逃逸,被害人也很可能在被送往就醫途中死亡,因此逃逸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被告應适用一般逃逸責任,在三至七年之間确定量刑。
那時秦頌就不同意她的觀點,認為肇事逃逸之所以要加重刑罰,就是為了懲戒事故發生之後仍然見死不救的人性冷漠。因為“可能救不活”而替死者放棄求生的機會是對生命最大的不尊重,沒有減輕刑罰的道理。
姜郁:“可我是被告律師,我有義務替他做罪輕辯護。”
“那就勸說被告坦白供述,認罪認罰,積極賠償被害人家屬。一樣能夠争取從輕處罰。”
秦頌講得輕松,卻在姜郁看來是最無用的建議:“按照你的說法,所有提起公訴的案子被告都要認罪認罰,根本沒有辯護空間。那還要律師有什麽用呢?”
“我沒這麽說過,”秦頌糾正她的理解,“我只是在跟你讨論這個案子,不要偷換概念。”
“……好,那就只說這個案子。”法學生最大的恥辱莫過于被人挑戰邏輯,姜郁只得重新組織思路,力圖為自己扳回一局,“既然根據死亡時間推斷,被害人有可能在被送醫途中死亡,根據疑罪從無的基本原則,就應當對被告做出有利推定。”
“被告逃逸,被害人在逃逸後死亡,且不存在其他介入因素,這些事實都很清楚。法院判案需要考慮社會價值,不會因為你的一個‘可能’免除被告逃逸致死的責任。”
姜郁争辯不過又不服氣:“案子都還沒判,你憑什麽這麽确定?”
“是你來問我的看法,這就是我的看法。”
秦頌的自信泰然令她無言以對。姜郁從前有多愛慕他的驕傲,在這一刻就有多麽痛惡,好像自己的所有努力在他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兩人相處的日子裏,她時常會覺得無比沮喪,又不知道這份沮喪究竟應該歸罪于誰,是怪她的不夠自信,還是他的太過自信。
案件後來宣判,法院認為辯方主張缺乏證據支持,未予采納,最終認定被告構成逃逸致人死亡,判處有期徒刑八年。那些疑問也突然都有了答案——她從來都贏不過他。
姜郁心裏暗搓搓地較勁,秦頌卻好像從來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後來每次讨論案情見她快要生氣,他索性就錯開話題,問她晚上想吃什麽,周末要不要看新舉辦的畫展,會牽她的手輕聲哄她,笑她怎麽這麽小氣。
這樣的“謙讓”并沒有讓姜郁好受,反而覺得是他“不屑”計較。兩人就像不同段位的選手,根本不配下同一盤棋局。
哄得多了,秦頌大概也覺得厭倦,好像他們是天生的敵人,只适合在法庭相見,沒有做戀人的緣分。他開始有意回避和姜郁讨論法律問題,工作變得很忙,消息幾小時後才回,耐心異常有限,人越來越沉默寡言。
秦頌二十七歲生日那天,姜郁買菜到他公寓,做了整整一桌。他什麽都沒說,只是低頭夾菜,幾口咽下,食之無味,喝光了杯裏的紅酒,才緩緩開口:“小郁,我們——”
“我們分手吧。”姜郁搶他一步,相處五年裏難得的一次,她來替兩人做個決定。
秦頌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先提出來。好一會才點了點頭,輕聲說了句“抱歉”。
一周之後,姜郁從別人口中聽說秦頌通過了公務員遴選,馬上就要調去北京工作。意外之餘也不由得自嘲,哪裏是她替兩人做了決定。
不過是他把一切安排妥當,讓她來當那個惡人罷了。
“在想什麽?”秦頌将剛削好的蘋果切下一塊,遞到姜郁手上,她才發現自己走神,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對于早已不是男女朋友的兩人來說,他削蘋果給她,似乎有些過于親密了。
拿都拿了,又不好再退回去。蘋果清脆酸甜,汁水豐沛,是上好的富士。姜郁卻只覺得無福消受,幾口嚼得牙酸難忍,囫囵咽下,擺手拒絕了他遞來的第二塊。
這次師門小聚,姜郁能明顯感覺得出,秦頌有意修複兩人關系。甚至她還僥幸地想,這是不是他返回濱江工作的理由。
想到最後,她又覺得自己可笑。這可是秦頌,怎麽會為一段感情放棄自己的人生規劃和大好前途,從來都只有她去努力追随他的腳步。
六年前他突然離開沒考慮過她的感受,如今他再回來自然也不會是她的緣故。
從張教授家離開,下行電梯裏,秦頌突然聊起:“我聽張筱說,你這幾年一直單着。沒遇見合适的嗎?”
被他問起感情生活,姜郁有種莫名的難堪,偏頭避開秦頌注視,小聲嘀咕:“她才跟了我多長時間,知道什麽……”
“那到底有沒有啊?”秦頌比她預想得更直接。
“工作太忙,沒顧上找。”姜郁随口應付,“現在覺得一個人過也挺好的。”
“……真沒別的原因?”他笑着追問,語氣裏有幾分試探。
“那你覺得該有什麽原因?”姜郁經不住這樣的試探,只覺得他太自以為是,“因為舊情難忘,所以一直單身,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秦頌,六年了,你覺得我還放不下嗎?”
氣氛突然冷凝下來,并非姜郁所願,話講出口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還是輸給了他。
心中有怨,何談放下。
電梯到達,“叮”的一聲,姜郁終于有理由結束這場不太愉快的談話。手機“嗡嗡”響起震動,屏幕上跳着“趙成陽”三個大字,她沒猶豫地按下了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