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唐智博強奸案」·重逢
第4章 4. 「唐智博強奸案」·重逢
當日一早,姜郁即随刑事組組長金鴻發開車前往鄰市松河。
姜郁雖然是松河市人,距離上次返鄉也已經有幾年。這座被遺忘在中國北方的工業老城依舊衰頹破敗,仿佛一位半身入土的垂暮老人,幹燥凜冽的北風是老人枯嗓溢出的深沉嘆息。
行至半路,金鴻發嫌車裏氣氛實在太悶,姜郁又是不愛言談的性格,他便打開音響,放起最鐘愛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
金律師人如其名,“鴻發”二字當之無愧,據其自稱還是滿清皇族後裔,從頭到腳就是一個貴氣。
男人四十出頭的年紀雖然已經有些發福,但不邋遢也沒擺爛實屬難得。金律師一頭濃密秀發被發膠牢牢保護得紋絲不動,黑貂、西褲配一雙锃光瓦亮的皮鞋,手裏經常搓着兩個盤包漿的核桃,大金镏子永遠戴在食指,彰顯自己的黃金單身漢人設。
兩人抵達松河市看守所,距離預約會見當事人的時間還有一個鐘頭,正好趕上午飯時間,便打算先吃個飯,再把會見時的分工商量一下。
看守所周遭空曠荒涼,金律師開着他的大奔七扭八轉,總算在鄰近村口找見一家條件簡陋的刀削面館。
面館裏頭空間不大,光線昏暗,此時只有一個悶頭吃面的男人。姜郁找了個靠裏面的位置,一張方桌配兩條長木板凳,桌面像是鍍了層油膜,黏糊糊的擦不幹淨。
店裏沒有菜單,面就只有兩種——帶肉的和不帶肉的。小菜十元一碟自取,能摞多高全憑個人本事。
姜郁去吧臺點了兩碗牛肉面和兩碟小菜,回頭就見金鴻發正在往長板凳上鋪餐巾紙,又拿熱水把所有碗筷都燙了一遍。姜郁見怪不怪,只是驀地想起這位“皇族後裔”好像不吃蔥姜蒜也不要香菜,趕緊又跟吧臺小妹叮囑了一遍。
唐智博的案子因為還在偵查階段,沒有案卷,兩人獲得的信息有限,今天過來主要是向當事人了解一下案件經過,再看看有沒有突破點。
“待會兒主要我問,你來記錄,有什麽想法出來商量,千萬別跟唐總起沖突。”畢竟是連崔主任都捧在手心裏的優質客戶,金鴻發自然不敢怠慢。他也知道姜郁那個脾氣,乙方做得堪比甲方,遇見看不慣的客戶,撂冷臉也不是一次兩次。
“放心。崔主任說了,我就是來湊個數。”姜郁挑起兩根面條,敷衍應付,“一會我不說話。”
“你看看,你這個态度就不端正。”
“行了,吃你的面吧,”姜郁嫌他太事兒,“比老崔話還多。”
金鴻發被她噎得一哽,瞪了瞪眼,“你別搞人身攻擊啊,老崔可比我大一輪呢!”
姜郁哼笑,“你知道他還管你叫‘老金’嗎?”
“……嘿,他咋好意思呢?”
“服務員!”一旁吃面的男人忽然舉手招呼,“再來一碗湯面。”
姜郁下意識循聲望去,男人坐在面館角落,戴了頂鴨舌帽,帽檐壓得極低,側臉全埋在陰影裏,手邊放了個空碗和半瓶芬達,正在低頭刷着手機。
“對了小姜,”金鴻發又給面裏倒了點香醋,攪攪均勻,“咱們組招聘顧問的事情,進展怎麽樣了?”
如今做律師人數越來越多,行業競争愈發激烈。各家律所想要拿到優質案源,不僅價格上要優惠,還得有一支能令客戶信服的實力團隊。
海誠所因為整體規模不大,在人數上一直比較吃虧。除了吸納業務比較成熟的合夥人加入,聘請專家教授和有公檢法從業經歷的前公務員來做顧問也是一條路徑。
像是濱江政法大學的張泰來教授,在刑法領域卓有建樹,既是姜郁當年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也是律所主任崔海峰的同學,一直都在海誠所擔任兼職顧問。
姜郁收回視線,應道:“上個月我回學校探望張教授,特意跟他說了這事。張教授的不少學生都在刑法、刑偵一類的領域工作,要是有合适人選,我發簡歷給你。”
“那可就說好了啊。”金鴻發抽了張紙巾抹了抹嘴,叮囑姜郁,“老崔都給我下硬指标了,年底這事必須有個眉目,你得替我多上點心。”
*
兩人吃完面,時間剛好,準備往看守所去。姜郁推開面館大門,冷風鉚足了勁兒直往裏灌。下午天空還是灰的,雪比來時下得更大,像是被風撕碎的雲。
停在路邊的奔馳上蓋也落了一層雪。
姜郁上前拉開副駕駛的車門,隐約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風太大了,吹得人耳鳴。她還以為自己聽錯,直到對方又喊——
“姜郁!”
姜郁訝異頓住動作,萬萬沒想到還能在這荒郊野外遇到熟人。她回過頭,雪霧迷蒙之中的人影輪廓模糊,待到對方走近一些,她才辨出竟是那個面館裏的男人,手裏正拿着她的羊絨圍巾。
姜郁低頭,脖領空空,她果然把圍巾落在店裏了。
可又奇怪,她還是沒能認出這人是誰。
是從前的同學?鄰居?還是哪個遠方親戚?
姜郁有些尴尬,擔心寒暄起來叫不出對方名字。十二年前她離開松河去濱江讀大學,自那往後就很少回來,與家裏人聯系不多,哪怕春節也經常用借口搪塞。這座她想逃離的城市自分別那一刻就已陌生蒙塵,不論是這裏的街道建築,還是這裏的人。
“你的圍巾。”男人開口,嗓音很低,帽檐下的一張臉挂着胡茬,衰頹瘦削,唯獨目光依舊漆黑銳利,像能剖開她佯作鎮定的外皮,窺見內心裏的局促不安。
姜郁還是認出了他。
她抿了抿唇,盡可能表現得自然,“謝謝啊。你——”
“不謝。”
男人遞過圍巾,立刻轉身離開,沒有和她繼續交談的打算。
呼嘯北風掀起屋檐和地面上的積雪,漸行漸遠的孤落背影襯着道路兩側衰朽破敗的磚房,好似一幅早已褪色的老照片。
回到車裏,金鴻發啓動引擎,問:“認識?”
“嗯,一個朋友。”姜郁重新戴上圍巾,側臉看向灰茫茫的窗外,“挺久沒見了。”
十二年,是挺久了。
久到記憶裏的那個飛揚少年已然融進這座暮氣沉沉的老城,和它一樣滿身疲憊,日漸衰敗。
久到她差一點點就認不出他來。
姜郁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輸入“趙成陽”三個字。
搜索結果:無。
十二年,換過幾次手機,她甚至都沒存下他的電話號碼。
*
姜郁和趙成陽兩人都在新風機械廠的家屬院裏長大,住同一幢樓。姜郁家住三層,趙成陽住她樓上,父母都是廠裏面的職工。
趕上九幾年那一波下崗潮,姜郁的母親隋麗萍不得已離開機械廠,自己做起服裝生意。女人勤勞肯幹、為人熱絡,很快就積攢了自己的一批客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相比之下,還留在廠裏領着微薄工資的父親就遜色許多。
姜郁記憶裏的父母總是争吵不斷,時常伴着碗碟碎裂的歇斯底裏、母親的指責埋怨和父親的摔門而去。再後來,父親下了班也很少回家,身上總缭繞着很重的煙酒氣。
隋麗萍做生意早出晚歸,提早放學的姜郁不想去工廠的棋牌室裏找父親拿鑰匙,就獨自坐在家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借着樓道裏的黃燈泡寫作業。
那一年姜郁十三歲,念初一。
傍晚六點的老樓走廊總是飄着飯香。年長三歲的趙成陽下樓買汽水,見到姜郁驚訝道:“你怎麽還坐這啊?你爸媽沒回來嗎?”
“快回來了。”姜郁立刻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現在就去找我爸。”
“這都幾點了,你上哪找你爸啊?”
姜郁不答,“噔噔噔”地跑下樓,跑得比誰都快。
趙成陽買完汽水,離老遠就看見姜郁背着書包在院子裏瞎轉。他走過去問:“找着你爸了嗎?”
小姑娘眼珠滴溜一圈,說:“我爸讓我等會兒,等會兒他就回來。”
她壓根兒就沒去。
趙成陽不揭穿她:“那你上我家等吧,讓我爸給你爸打個電話。”
姜郁兩手拽着書包帶,猶猶豫豫的,不說話。
“走吧,我媽烙了韭菜盒子,可好吃了,我妹一頓能吃四個。”
趙成陽的妹妹叫趙馨怡,和姜郁同班,都在念初一。
想到有趙馨怡在,姜郁也沒那麽拘謹了,跟着趙成陽就回了家。
那時姜郁成績很好,每次考試都拿第一,班裏同學的家長都喜歡她。趙媽媽也不例外,見了姜郁一個勁兒地招呼進屋,像她媽媽一樣喊她“姜姜”,給她夾新出鍋的韭菜盒子。
韭菜盒子酥皮大餡兒,誠不欺我,姜郁一連吃了三個,又喝了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胃裏暖呼呼的。
趙成陽不愛喝粥,只喝芬達,被趙媽媽數落一通。他就給姜郁也倒上一杯,說:“媽,你看,考第一的也喝芬達。”
從那往後,只要見到姜郁坐在門口,趙成陽都招呼她上樓。偶爾他替爸媽去學校裏接趙馨怡,順帶着就把姜郁也接回家。
有人鬧不清楚,問他:“趙成陽,到底哪個是你妹啊?”
他總是一臉臭屁地說:“都是啊!羨慕吧?”
後來姜郁考上市裏最好的高中,也很少再見到父親。隋麗萍告訴她說,爸爸去南方打工掙錢了。但是姜郁知道,他從沒離開過這座城市,只是離開了她們。
高中課業緊張,姜郁從走讀變成住校。趙成陽周末特意從二十公裏外的警校跑來看她,就為了顯擺那一身剛發下來的藍色警服。他提着兩杯奶茶在校門口沖她招手,不顧衆人目光地喊她“姜姜”,帶她去吃八十八塊錢一位的烤肉自助。
碰上同學好奇八卦:“姜郁,你談戀愛了啊?”
姜郁臉頰一燙,連忙否認:“不是,那是我哥。”
趙成陽也的确以“哥”自居,時常督促她好好學習,千萬別學趙馨怡早戀,剛去衛生學校就談了個不三不四的男朋友。
姜郁那時只想早日離開家鄉,考去外地讀書念大學,自然沒有戀愛的心思。和趙成陽的關系也很微妙,親密勝過朋友,更像是一家人。
至于很多年都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激,因為青春期裏圍牆一樣高高築起的自尊心,她從來都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