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棋逢對手
第1章 1. 棋逢對手
2022年,冬。
十二月的東北城市已然冷意逼人,白雲軟絮下落成雪,覆上幹枯嶙峋的枝頭,被風一吹又撲簌簌地飄散下來,落進匆匆行人的衣領發間。
上午九點,市中院大樓裏的各個審判庭已經陸續開門,書記員開始檢測庭審設備,檢察官和律師先後進入法庭,進行庭前最後的準備。
“姜律師,你在這啊。”
律助張筱一路小跑,經過法院二層女衛生間的門口,又退回來,見到姜郁正在裏面不緊不慢地洗手。
她忙走進來,小聲說道:“檢察院的人到了,他們臨時換人了。”
洗手液揉成的細密泡沫搓過每根纖白細長的指頭,姜郁依舊半垂着眼,語氣很淡:“是麽,換誰了?”
“沒見過,好像是從北京調過來的,據說還是空降的副檢察長,叫秦頌。”
姜郁動作一滞。
很快,她又回過神來,打開龍頭,将一瞬間浮起的記憶連同泡沫一起沖入下水口。
張筱沒察覺出異樣,朝裏面幾個廁所門瞄了一眼,确認沒別人在,才繼續說:“我剛才上網查了一下,這人也是濱政畢業的,現在可是咱這政法系統裏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哎,我還聽說——”
“行了,就你知道的多。”
關于秦頌的優秀事跡實在太多,姜郁不想再聽,已經将手擦幹,向門外去。
*
遼遠省濱江市中級人民法院,第九審判庭。
“現在開庭!”審判長擡腕落槌,敲擊聲堅脆有力,全場肅然。
“本院今日依法公開開庭審理,由濱江市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的,被告陳厲峰涉嫌犯搶劫罪一案。”
“傳被告人到庭!”
棕褐色的門板厚實沉重,緩慢拉開,時間像被壓住了腳步,空蕩幽深的走廊将鐵鏈聲放大,法庭裏太安靜,只剩目光審度的一雙雙眼睛,在這一刻全部望向門口。
被告人陳厲峰,寸頭高個兒,二十七八,右頸處的紋身被故意拉高衣領的運動衣擋住一半,一路被法警押解至法庭中央的被告席,面向審判席站立。
根據起訴書的指控,2021年12月29日17時許,陳厲峰尾随同村村民王濤至村東兩公裏處松樹林內,向王濤借錢未果,遂起歹意,欲強行搶走王濤身上現金。
王濤當即用随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吓唬陳厲峰,陳厲峰搶得瑞士軍刀,與王濤撕打,争執中刺傷王濤,并用當場撿起的石塊擊打王濤頭部至其受傷倒地。
随後,陳厲峰将王濤身上的現金5000元搶走,逃離現場。
當日下午18時許,王濤妻子盧靜在松樹林中發現了王濤屍體。
自案發現場提取的一枚腳印與陳厲峰家中提取的一雙43碼黑色運動鞋相符。
經縣公安局司法鑒定中心鑒定,王濤系顱腦損傷死亡。經市公安局鑒定中心鑒定,從陳厲峰家中提取的黑色羽絨服袖口處檢出被害人王濤的DNA分型。
公訴人認為,陳厲峰的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第(五)項之規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确實充分,應當以搶劫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搶劫致人死亡,依法可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甚至死刑。
“被告人,”審判長看向陳厲峰,“對于起訴書中指控的事實,你是否有異議?”
“有。”陳厲峰擡頭迎上審判長的目光,“我不認可。”
“……你對哪一部分不認可?你具體說一下。”
“我沒搶過王濤的錢,也沒殺他,不知道他怎麽死的。”
被告人一口氣否認三連,直接推翻此前所有認罪供述,引得旁聽席上一片嘩然。
“肅靜!”審判長大力敲擊法槌維持秩序,轉而看向出庭檢察員秦頌,“公訴人,你是否需要對被告人進行訊問?”
約兩個月前,陳厲峰臨時更換辯護人,又在新辯護人姜郁會見後的第二天一改此前認罪态度,拒絕配合檢察院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強硬回絕公訴人誠意提出的十年量刑建議。
其後,秦頌因工作變動調至市檢察院,正式接手本案。
認識姜郁這麽多年,他太了解她激進大膽的辯護風格,對于她介入後引發的變故并不意外。
男人幹淨修長的指頭捏住話筒調整角度,傾身靠近,聲音低沉溫和:“需要訊問。”
審判長:“好。請發問。”
“謝謝審判長。”秦頌态度恭謹有禮,目光看向被告席時又蒙了層不容挑釁的莊重威嚴,“被告人陳厲峰,現在公訴人對你進行訊問,需要你向法庭如實陳述。你是否清楚?”
“知道了。”陳厲峰揚了揚下巴,“你問吧。”
“2021年12月28日,也就是案發前一天的晚上,你在哪,在做什麽?”
“在一個朋友家裏玩‘填坑’。”
秦頌習慣性拿起手邊一支派克鋼筆,摩挲把玩,繼續追問:“你解釋一下,你說的這個‘填坑’,是什麽意思?”
“就是一種撲克打法,我們那邊都玩這個。”
“當晚你輸了多少錢?”
陳厲峰情緒突然激動:“那他媽是那幾個賴逼抽老千!”
審判長再度敲擊法槌,“被告人,注意你在法庭上的用詞。”
涉案共計27份證人證言,一半以上表明陳厲峰有賭博惡習,經常輸錢,還曾為此偷過鄰居家的東西。
審判者也是人,擁有和普羅大衆一樣最樸素的“法感覺”。哪怕劣跡前科不能作為定案依據,也将極大程度影響法官心證。
公訴方的意圖昭然若揭。
姜郁立刻反對打斷:“審判長,公訴人的問題與本案無關。”
“公訴人的問題與被告人的作案動機緊密相關。”秦頌有意咬重後四個字,态度堅定篤然。
審判長斟酌片刻,站了檢方:“被告,回答公訴人的問題。”
盡管辯護人的反對意見未被采納,陳厲峰還是收到“提示”,小聲咕哝:“我記不清了……”
秦頌目光筆直看向姜郁,有說不出的質詢意味。
幾年不見,她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專擅運用各種庭審策略,放大一切程序瑕疵,對于事實避而不談,哪怕它就擺在眼前。
數秒鐘後,秦頌收回視線,在法庭一側的幕布上投出陳厲峰的第三次審訊筆錄。
他将結尾處的簽名和手印放大,問陳厲峰:“被告,這個簽名和手印是不是你的?”
陳厲峰不明所以,只得如實回應:“是……是吧。”
秦頌步步緊逼:“是,還是不是?”
“是。”
“好。那你念一下中間這段。”
“那天,我跟幾個朋友打‘填坑’,打到第二天早上。輸了大概有五六千塊錢……” 陳厲峰悻悻,聲音越來越低。
秦頌滿意放下手裏的鋼筆,沖審判席微微颔首,“審判長,我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
庭審繼續。
審判長問:“辯護人,你有問題要問被告人嗎?”
“有。”姜郁合上筆記本電腦,看向被告,“陳厲峰,你日常的收入來源有哪些?”
“我媽在鎮裏給我留了個‘門臉兒房’,一年有四五萬的租金。”
“21年的12月份,你去收過租嗎?”
“收了,每個季度15號都收。”
“收了多少錢?”
“一萬多點。”
既然在案發前有一萬多的收入,為打牌輸掉的四五千塊去搶劫,動機并不充分。
姜郁繼續問:“你剛才說,你沒有實施公訴人指控的行為。那你之前為什麽向公安機關作了有罪供述,承認自己搶錢并殺死被害人王濤?”
陳厲峰咽了口唾沫,像在回憶,語速很慢:“那天他們把我帶到車上,揪我頭發,威脅我說,說要用牙簽釘我指甲……我太害怕了,才按他們教我的說的。”
“你說的‘那天’,具體是哪一天,你還記得嗎?”
“記得,是22年1月30號——因為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所以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我買了兩挂鞭炮,剛從鎮裏回來,兩個男的就來我家,說他們是刑偵隊的,然後就把我帶上車了。”
“2022年1月31日,你帶辦案人員去指認了案發現場。如果事情不是你做的,你為什麽能指認現場?”
“是他們開車把我帶到現場,讓我指。我不知道該指哪,指的不對,他們就打我,硬拉着我指這指那。我沒招了,只能按他們要求的指。”
旁聽席上一陣嗡嗡低語,臺上三位審判人員也聚于一處,小聲商議起來。
片刻鐘後,審判長重新坐直,宣布決定:“鑒于控辯雙方此前未能就本案部分證據的取證合法性問題達成一致意見,經合議庭合議,現在啓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