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紅玉玲珑
紅玉玲珑
夕照映在駁雜的樹影上,風起時仿佛亭亭豔鬼在逢魔時刻招搖。
王楚溪輕衣绫羅坐在樹下,正捧着一卷書看。
“家有餘食,則溢于歲;民樸則弱,淫則強,弱則軌,淫則越志,弱則有用,越志則強。”
小丫鬟在旁不動聲色,低眉斂目,不知道大小姐在說什麽。
“群黎百姓,遍爾為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你說,這首詩是寫什麽的?”
小丫鬟的頭更低了,她跟随大小姐的時日不長。
大小姐時常讀詩書,想來世家女子都是如此教養的,只是大小姐的喜好更不同尋常。
諸如《君訓》中愚民貧民的帝王之道和詩三百裏祝頌君主的詩,她初初不懂,如今亦能覺察其中的不與衆同。
不知別的世家女子都是手捧着這些書在研讀嗎?
小丫鬟不敢言語。
王楚溪無趣地合書,惬意等日影漏過樹影透向她。
牆頭似有腳步輕盈的貓兒踩到碎石子,西下的日光餘晖有一瞬晃眼,王楚溪也沒有看到那只貓兒的模樣。
倒是有只紅衣的鷹隼躍過院牆來。
小丫鬟正要驚呼,自覺掩口,訝然地看着這個翻牆而來的俊秀少年。
紅衣少年跑得急,上起不接下氣,雙手撐着膝頭微喘,強自穩住,擡眸眼含情絲。。
Advertisement
“楚姐姐,我、我有話跟你說。”
王楚溪讓小丫鬟下去,給他倒了一盞茶,讓他緩緩再說。
“我聽聞,聖上屬意你做太子妃。”
景珏直言不諱,眸光閃爍躲着王楚溪探究的眼神。
“我、我……”
王楚溪笑着拿帕子給他擦額角的汗水,“珏弟歇歇,慢慢說。”
“我心悅楚姐姐。”
少年慕艾最是澄澈,濕漉漉的黑色瞳孔攜着滿天星辰的璀璨,忐忑地等着一個回答。
王楚溪拭汗的手一僵,目光不自在移向別處。
霎時涼風起,風起裙裾如瑤臺仙,仙子眉目憐惜,景珏的心卻涼了半截。
他不急了,遂又問:“楚姐姐心悅太子旭嗎?”
王楚溪不作聲,不免想笑。傻小子以為天底下所有的嫁娶兩相宜都得有悅慕之情在,真是愚蠢。
“楚姐姐……願意嫁給太子嗎?”
王楚溪張口欲言,景珏卻打斷了她。
“來的路上我就在想,要是你喜歡太子,想嫁給他就好了。是真的這樣想。”
景珏認真道:“楚姐姐嫁給心悅之人最好不過。我沒有從府上大門遞拜帖進來,而是跳牆來問,便是不想你虛言騙我。”
王楚溪的“願意”二字放在唇邊轉了好幾圈,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她定定看着景珏,紅衣少年固執有誠懇,又自有一派風流寫意,讓他沒由來想起在秋千架上的感覺,還有眼前少年淩空飛起的身影。
“阿珏是弟弟。”王楚溪婉言拒絕,又道:“至于太子旭,我只在宮宴和學宮見過他幾回,莫說心悅,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
景珏的眼神突然亮了。
“若聖上有旨意來,我身後兩個家族,斷不敢抗旨不遵。”
景珏問:“我就真的沒有一絲可能嗎?”
少年人初識情字,拼了勇氣才敢站到她面前說這番話,不死心要問問會否有轉機。
王楚溪笑道:“阿珏生母早亡,也沒個姐姐,對我只是一時迷亂的錯覺罷。”
“是不是錯覺我知道。”
王楚溪一怔,搖搖頭,忽然間就忍不住想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珏弟可曾聽說過先帝在時的一樣珍寶名為紅玉玲珑骰,若是你能在聖上賜婚前找到此寶,便是千萬人阻,我會嫁給你。”
景珏一愣,只要找到一件珍寶就能娶楚姐姐,他大喜過望,心中對那草原質子道了百句謝。
虧得他,不然真是要抱憾終身了。
他喜不自勝的模樣,王楚溪盡收眼底,不知是戲說還是真情,“珏弟若是有把握,回去就可差人備好聘禮,吾靜候佳音。”
紅衣少年馬不停蹄就要去找珍寶,抄近道仍從牆頭翻過,許是來時太急,耗了力氣,一驚一喜下不慎從牆頭摔了下去。
幸而牆頭不高,牆裏佳人偷偷笑,笑漸不聞,牆外聲悄。
先前離去的小丫鬟卻将大小姐眸中的憧憬與渺茫的弱光盡收眼底,于是多嘴多舌了一句。
“景二公子也不錯,我看姑娘心中有他的位置,與夫人說和說和,未必不是良緣。”
“你看錯了。”
景珏轉頭走了,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意,浮想聯翩中他已然向楚姐姐下聘,思來想去得去見見紅娘。
再者那紅玉玲珑骰,他只是聽說過,論博聞強識,還得是晏昭。
晏昭和蕭回正打算回學宮呢,景瑤憂心她二哥,和這二人同行,正在杏林蔭下遇見了景珏。
景二公子藏不住事,登時便将他與他楚姐姐的約定吐露得一幹二淨。
本來打算道喜的蕭回,瞧晏昭的神情,潑涼水的話也沒說出口。
蠢貨景二,他連紅玉玲珑骰都不知道是什麽,如今在何處更是不知道,如何能在幾日內拿到?
“你說的紅玉玲珑骰和我所知的是同一樣東西的話,怕是不好拿到手。”
晏昭想起翰林院中一些前編修所記史實,不免覺得,景二公子高興得太早。
“先帝在位時有三子一女,當今陛下是三皇子,非嫡非長。先帝仙逝後,南梁正值內憂外患,前頭兩位皇子不堪大用,楚驸馬轄領禁軍,陛下得永安長公主相助登基。”
“傳聞中說,紅玉玲珑骰,是皇室至寶,遣能工巧匠所制機巧,實際上也就是一顆嵌滿珠寶的骰子,故而成了無價之寶,先帝駕崩後,此寶也無影蹤了。”
蕭回幾乎要對景珏生出無限憐憫了。
情路坎坷,本是絕路,竟有了一線生機,生機何處尋,迷霧重重,亦不知。
景二公子垂頭喪氣,“楚姐姐是想讓我知難而退吧,我早該知道。”
蕭回翻了個白眼,從前只覺得景二公子飛揚跋扈,肆意不羁,怎麽沒發現他還是個婆婆媽媽麻煩至極的人物。
“豈不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做怎麽知道一定做不成?”
蕭回道:“你回去和你家認識的長輩打聽骰子的事,我們也幫你打聽打聽,實在找不到,你好死心。”
王楚溪多大,先帝駕崩還不到二十年,這裏是天都,官宦世家數不勝數,歷經三朝的老人家他們身邊就有。
景珏半懷期待回去,晏昭和蕭回也要回家。
迎着山頭斜照,倦鳥啾啾叫着,兩只麻雀互相依在枝頭,花蝴蝶繞着山花款款深情。
晏昭問:“你想幫景二公子?”
“怎麽能說是幫呢?”蕭回言笑晏晏說:“他要是娶了心上人,搶了皇帝的兒媳婦,未來皇帝看中的妻子,他能好過?文臣武将世家聯姻,他們能有好下場?我這不是幫,是害他。”
晏昭驚愕,這話在理,可他卻笑道:“嗯,害他。那你可得費些力氣,紅玉玲珑骰不好找。”
“還是那句話,盡人事,聽天命。”蕭回滿不在意地折斷路旁開着淡黃色小花的荊棘條,枝條細嫩,不刺手。
他說:“那個王楚溪對他未必無情,天都城卧虎藏龍,想也是要與命運小賭一把,我倒是想看看,哪個會贏。”
質子殿下嘴硬,有些想幫景珏,又出于立場而無法坦言,晏昭對此一笑了之。
他公務繁忙,顧不及他們找玲珑骰的事,稍向阿公提了句,詢問無果,暫且擱置。
蕭回将此事放在心上,主要是學宮來了新弟子,同窗各奔前程,皇帝還沒想起來他這個質子,連關清都忙着應付他老爹和師父,只有他整日裏無所事事。
思來想去,他認得的能有機會接觸到紅玉玲珑骰的人,一張手數得過來。
溫大儒,阿昭哥問過。
晉開陽,市井之流,啧,他好像知道挺多。
齊行之,司天監正,就算是不曾接觸玲珑骰,他還是方外之人,能掐會算。
死馬當作活馬醫,實在尋不到,讓他起卦掐手指算一算方位,好賴也是個辦法。
蕭回決定去望星樓問問看。
齊行之正在院落起卦,擡眼見蕭回,高深莫測道:“你看我這卦象,你是來找東西的是吧?”
蕭回恭維道:“真神了,監正大人如何知曉?”
“水天需,守正待機。明珠土埋日久深,無光無亮到如今,忽然大風吹土去,自然顯露有重新,準不準?”
蕭回搜腸刮肚找盡吹捧之辭,齊行之被誇得舒坦,問道:“要找什麽東西?”
“您可曾聽說過紅玉玲珑骰?”
齊行之捋胡子的手捋下來幾根白胡須,蕭回暗道,看來是知道。
“你找這東西做什麽?”
“我一友人鐘情一姑娘,姑娘要他将此珍寶獻上才肯與他結親。”
“你哪個友人?晏昭還是關清?鐘情哪家姑娘?不會你自己就是這個友人吧,看上了哪家姑娘?”
蕭回道:“還不許我有別的友人了?你管人家鐘情哪家姑娘呢!”
齊行之被嗆聲也不惱,笑眯眯道:“你可以讓你那友人放棄了,紅玉玲珑骰在一個絕對不會把它交出去的人手上。”
“誰?為什麽?”
“世家楚氏還未凋零時,昔日以戰功向先帝讨要玲珑骰,先帝初不允,楚驸馬再讨要,帝賜下,楚家将起視為傳世之寶,可惜并無後嗣。後有諸多梁上君子入荒蕪楚宅行竊,皆無功而返,傳言此寶早已遺失。\"
怪不得王楚溪想要。
“您也說是傳言,想必您知道此物在何人手中吧?”
齊行之嘆道:“此物是楚家的東西,不在楚家,自然在楚家人手裏。”
蕭回眸光變換,“是那位嫁給王家的楚夫人還是王楚溪手中?”
齊行之笑他愚笨,“不動腦子,天都城還有位楚家人,雖然很多人都快要忘記了。”
“永安長公主。”
帝女出降,厚恩如此,驸馬早逝,楚氏無後。但依照本朝嫁娶之儀,她确實算楚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