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曲白相生
曲白相生
“啪、啪、啪。”
兩聲醒木拍桌,春風樓這位說書先生吟唱詞。
“十七北游,盡青雲少年,豪俠論心;
鬓生黃花,堪醉倒松前,西風笑君。”
打從晉開陽離了春風樓,木偶戲風靡一陣後,天都城不知怎地說書先生都多了項本事,手撥三二弦,曲唱戲中平生。
邀姑娘家花前月下如今都是俗不可耐的手段了,景珏一大俗人,借着妹妹的名頭,和意中人泛舟湖心,賞花庭中,踏馬南山,可惜他和人家依然是泛泛之交。
倒是景瑤和王楚溪甚是交好。
做妹妹的,大都覺得兄長蠢得沒邊際。
她與王楚溪相遇是因為上巳節石橋上的木偶戲,這傻哥哥讨姑娘歡心,賞過花看過月還是木頭,竟不知投其所好。
一擲千金請南安郡木偶戲班來演上一場也無不可,只是于景家和王楚溪的名聲不好。
可天都城是一等一的繁華地,哪裏尋不到熱鬧的戲,怎麽天天約人看花?
這日踏馬郊外,日頭熾盛,兩姑娘在樹下避日頭。
“楚姐姐,你久居天都,聽沒聽說過春風樓有名的說書先生?”
王楚溪美目流轉,掩唇笑道:“帝女淚講得纏綿悱恻的那位說書先生,不知怎地惹惱了你兄長,倒是不知現在這位與前頭那位相比,哪個更好。”
景瑤愕然,這倒是沒聽二哥說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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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珏在遮陰的樹上,仰面望着繁茂圓葉縫隙瀉下的日光,熱風吹動綠蔭搖曳。
他本來閉目小憩,靜靜聽着樹下姐姐妹妹的交談,聞言倏地起身,借了一條枝幹的力跳下來。
紅衣俊秀,墨發輕揚,眉目朗然,就是抿唇不作聲。
王楚溪吓了一跳,旋即笑道:“珏弟怎麽了?”
景珏捏了捏拳頭,景家與楚家先人曾有同袍之誼,可惜楚家已無男丁後嗣,景家鎮守北陽關。
也是王楚溪來赴約時才說起此事,兩家也算世交,她長景珏兩歲,稱他為弟,景瑤順口便叫楚姐姐了。
景珏不是很樂意,卻管不了別人管他叫弟弟,他也只得跟着景瑤叫一聲楚姐姐。
“原先那個先生叫晉開陽,在西街口的亭子和天橋那裏說書,楚姐姐要是想聽,改日便去。”
“二哥,是不是就是那個關大公子的師父?”
景瑤目光亮晶晶地看他,興沖沖和王楚溪說:“關大人家長公子的師父,是他!”
王楚溪若有所思。
“那春風樓的先生過午才開始,不若先去聽聽他的。”
一拍即合,三人拉着馬缰繩,慢悠悠回去。
走至春風樓中堂,簾幕遮,醒木拍桌三聲,三弦琴音唱少年游俠老,醉倒松喬下。
風吹竹簾幕,逾半百老叟鬓生斑,恰有此心境,唱得哀揚戚絕,叫人忍不住心口泛酸。
王楚溪拊掌笑道:“未見那位晉先生,這位先生倒是挺好。”
景珏臉色一沉,掌櫃的放下手邊的活計,立馬上前來解釋。
“二公子啊,之前您說的不準這個晉老頭再來春風樓說書,咱們都是知道的,可這不是,另外的說書先生偶感風寒,暫叫晉開陽來替上一日。”
景珏神情還是不大好,掌櫃的邊用袖口擦額上汗漬邊一臉苦澀地叫跑堂的來,準備好往外頭攆晉開陽。
“這就是晉先生?”
王楚溪沒想到竟能如此巧合,景瑤笑道:“掌櫃的,我二哥說不許他再來那就是不許他再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景瑤這般說了,景珏自然不會拂她的面,只得作罷。
掌櫃的回神,連連道謝,吩咐人上好茶賠罪。
坐下來細細聽書才知說書人講的話本不曾聽聞,約莫是他新寫的。
須知少時淩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回首半生老蹉跎,樓臺目送燕歸鴻。
這一折話本完了,晉開陽拿了掌櫃結的工錢,看這圓滑的掌櫃的催他像在催瘟神,登時激起了氣性。
“哎,我晉開陽是随便你招來呵去的人嗎?”
掌櫃的聞他身上淺淡的酒味,額上平白多了能夾死蚊子的三條溝壑。
難怪今日說新戲說得好,原是借了酒仙三分醉意。
小老頭憑着三分醉,自然也看到了掌櫃的頻頻看向的一桌。
蒙面女子绫羅錦繡,珠翠琳琅,兩兄妹一晴一陰,齊齊看他。
晉開陽将工錢一把拍到掌櫃的手心,說:“再給我打壺酒!”
掌櫃的苦笑,還喝呢,你個老頭子比出身比不上人家,比年輕比不上人家,也不怕橫屍街頭!
顯然,晉開陽至今還活得好好的,自然知道什麽樣的人是君子,什麽樣的人是小人。景家人他都見過,都是寧折不彎的性子,不會欺他老無力。
他不僅不怕景珏,反而湊到人家桌前,得意地賣弄他的三弦琴。
“曲白相生,我徒弟想的招,你們覺得怎麽樣?”
景瑤雙手托腮,眉眼含笑吹捧道:“好!好極了!”
晉開陽豎起拇指誇道:“有眼光!”
“那我今後能回來春風樓當說書人嗎?”
景瑤:“不行。老先生,話從口出就是覆水難收。”
晉開陽咂摸咂摸嘴,哂笑置之。
王楚溪也笑,她倒是不知其中龃龉,但瞧着模樣,說書先生自覺理虧,并非他們世家子弟仗勢欺人。
晉開陽提着酒壺,跻着鞋子哼着小曲兒離開,沒有多懊惱後悔,他不放在心上,頗有一蓑煙雨任平生之感。
“說書先生可是說過什麽?”
甫一問出口,景珏眸間有陰霾一閃而逝。
他說,太平自古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
他還說,飛鳥未盡,良弓先藏。
其實這些都是陳腔濫調,從景家灼墨軍揚名時,後人就當有此覺悟。
景瑤生長于邊關,內憂外患她見多了,可景珏長于天都。
他是天都城數一數二的天之驕子,輕騎禦外敵的大将軍和少帥是他父親和兄長。
小時候,他說要随父兄上陣殺敵,揚景家威名,所以勤耕不辍勤習武藝。
質子入天都那年,他受幾個同齡人激将欺負小質子,被還未離都城的父兄教訓了一通。
是夕始覺天都風潮暗湧。
怪晉開陽這個臭說書的,自以為洞悉世事,跑到他這裏來說一通胡話。
“一生困守天都對你來說才是天大的好事。”
哪裏是好事了?他是将門之後,上陣殺敵戰死沙場才是歸宿。
臭老頭子胡說八道!
“有你父兄在,南梁安矣,你亦安矣;父兄不在,你亦無用矣。”
彼時十三歲的景珏陰沉着臉,到底估計他是個老人家沒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只是對春風樓的掌櫃的怒道:“此人辱我生父長兄,心懷叵測,口出怨毒詛咒,決不許他再妖言惑衆!”
景家的女性長輩不長壽,父兄幼妹都在邊關,偌大的府邸,常常只有二公子一人。
他想過為什麽只有他被留在天都城,卻依然思念遠方的親人。
親人是無可奈何才要留下他。
何人逼着親人無可奈何呢?
景珏從不去想這事,就像是脊背上長了一個大包,知道它碰一碰就會痛,也知道裏面全是不堪的毒蟲膿血。
他背負着膿包這些年也安然度過,正如晉開陽說的那樣,一生困守天都實是幸事。
身軀老死後,毒蟲死去,膿血消散,一生安樂。
可是啊,這個可恨的說書人,膽敢拿刀刺穿毒蟲膿血,這叫他怎麽辦?
承認他的處境其實也沒比草原蠻人好多少,都是質子,人家起碼光明正大。
晉開陽啊晉開陽,實是一介刻毒書生!
景珏神思飄忽,惡狠狠咬碎銀牙。
這副猙獰面孔叫景瑤看了去,她拍着她二哥的手臂道:“楚姐姐還在呢,二哥別吓到人了。”
王楚溪笑笑,撩起面紗,飲盞中茶水,像是沒看到,又像是不放在心上。
“珏弟和瑤妹妹,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們早些回去。”
因着王楚溪和兄妹二人同行,無一侍從,景珏和景瑤便送她至楚府門前。
王楚溪的丫鬟正候着,見人來了忙上前道:“景公子,景姑娘,勞煩送姑娘回來,可到府中飲杯涼茶再敘。”
景瑤罷手,笑說:“喝飽了,我與兄長就不去了。”
景珏拱手致意,“代我兄妹二人向夫人問好,改日登門拜會。”
小丫鬟福身送客。
楚夫人茹素,平日吃齋念佛,不理俗事。
王楚溪請安後去花園賞花,小丫鬟問道:“姑娘因何事心緒不平?”
“沒什麽。”
楚家人丁稀少,仆從也不多,花園雖有花匠侍弄,花卻開得不怎麽豔麗芳菲。
牆角結着蛛絲網,一只粉白的蝶兒飛得倉促莽撞,一頭撞在蛛網上。
撲扇着鱗粉的翅膀掙紮着,蛛弦絲顫動,不一會兒誘來的捕食者。
王楚溪坐上秋千架,蕩悠悠,腳尖借力,秋千繩晃得高高的,直出牆外。
牆外只有一抹晚霞。
恰如剛走的一雙兄妹衣衫的顏色,秋千騰空起,有點像飛在半空一樣自由。
只有她像只墜落的蝴蝶。
小丫鬟從來知道姑娘想事情的時候不喜人打擾,正欲告退,卻見姑娘從秋千架上下來,走至牆角蛛網處。
“婢子拿掃帚來掃了這蛛網。”
“不必。”
王楚溪纖指捏着粉蝶的翅膀,幫它從蛛網中掙下來,也放跑了那只米粒大小的褐色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