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薛婉櫻從清平觀返回宮城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
含元殿中烏泱泱地圍了一堆人,為首的有她的伯父丞相薛琰,新近走馬上任的谏議大夫郭淹,還有——她的兒子。
聽到她入內的動靜,幾人齊齊地轉過頭來看她。
高太後坐在地上哭得涕淚橫流,手中還抓着高蘭芝的一縷頭發。薛婉櫻的眼神垂到高蘭芝蒼白如紙的面容上,見她神色呆滞,面對高太後的打罵毫無反應,不由在心中又是笑了一聲。
人間鬧劇,莫過于此。
郭淹向她投來一個眼神,目光裏不無責備之意。
也是,天子重病,皇後卻沒有貼身照顧,甚至還擅自離宮,這才讓高淑妃有了可乘之機。郭淹心中想必一定是這樣想的。
哪怕天子再怎麽剛愎自用,不仁不義,只要他一日還是薛婉櫻的丈夫,薛婉櫻就要為了他殚精竭慮,萬死不辭,不然就是不守婦道,喪盡天良。世人心中想必一定是這樣想的。
可惜,薛婉櫻并不這麽想。
薛婉櫻在衆目睽睽下,慢慢地跪到高太後身旁,握着高太後的手柔聲道: “太後快些松手,寶林有罪,也應當交付有司審問定罪,陛下如今生死未蔔,太後更應保重自己,不然又要讓陛下如何寬心”
高太後猛地睜大眼睛,一雙泛着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薛婉櫻形容十分可怖,在場衆人,輕蔑之餘,又感到一絲駭然。
高太後猛地發力,狠狠地推了薛婉櫻一把: “賤人!就是你!是你害了我兒!我就知道,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東宮連忙要去拉開薛婉櫻,卻被薛婉櫻一個眼神阻止了。
在場的薛家人尚未開口,郭淹這樣自诩清流的文人已經聽不下去,谏止道: “太後慎言!”
郭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薛婉櫻突然松開手,高太後一個站不穩,直接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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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擡起頭吩咐左右: “還不趕緊扶太後下去休息”
又揚手招來幾個身着甲胄,手執尖銳的甲士,睇了高蘭芝一眼,颔首道: “将寶林押下去,關到——”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來了什麽似的, “就拘押到暴室吧。”
在場衆人聽了,都愣了一下。宮中妃嫔不比下等宮人,尋常犯了錯也多半是軟禁在自己宮中閉門思過,皇後一向慈愛,卻将高寶林下到暴室,想來定是因為高寶林欺君犯上的事氣狠了。
等到高太後和高蘭芝一左一右分別被人帶了下去後,薛婉櫻才撣了撣自己的袖子,對在場衆人道: “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而後撫着啜泣不止的東宮,指了指簾子後,柔聲安慰道: “去同你父親說一會兒話吧。”
東宮點了點頭,擦了擦臉上未幹的眼淚,小跑進了內殿。
薛婉櫻則站在珠簾前,閉上眼。
屋內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不知怎麽突然讓她一陣作嘔。
片刻前回來的路上,前來報信的宮人已經告訴了她。今夜高寶林買通天子身邊伺候的宮人,潛入殿中,向天子哭訴自己的一片真心,卻被天子斥責了一通。高寶林惱恨之餘,拔出自己發間簪着的銀簪,刺中了天子的胸/口。
傷處并不深,并未傷及肺腑,但天子本就因為服用五石散過度,身體虛弱至極,傷口不知怎麽竟然一直流血不止,太醫們慌了神,用遍太醫院中的珍奇藥草,卻仍不見效。
更雪上加霜是的,天子在寒冬臘月裏,因此發起了高燒,一直昏迷到薛婉櫻回宮之前才悠悠轉醒,卻是有一種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之感。
堂兄薛臨之靠近她,在她耳邊輕聲道: “婉櫻,這就是天助我薛氏!”
薛婉櫻從混沌中睜開眼,沒有回頭。
天子和東宮談了有小半炷香的時間,最後天子終于支撐不住,揮手讓東宮離開了。
東宮再出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他的太傅郭淹立刻上前,面露憂色地看着他,半只腳已經邁入了內殿,恨不得立刻飛奔到天子的病榻前。
東宮卻別過臉,輕聲道: “先生止步,阿爹只說讓阿娘進去。”
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聚到了薛婉櫻身上。
薛婉櫻探起珠簾,走了進去。
*
認真地說來,薛婉櫻和天子之間已經有近一年的辰光,不曾坐下來好好地說過話。
他們過去也并非是什麽恩愛夫妻,只是一個足夠虛僞,另一個暫且忍耐,于是在人前尚且能夠裝出一副琴瑟和鳴的模樣。
假如天子沒有為了一己私欲而想要将她的女兒嫁給高通,也許薛婉櫻還可以忍耐上許多年,忍到天子死去的那一天。
但世事沒有如果。
含元殿裏的那一巴掌之後,薛婉櫻和天子的關系急劇惡化。天子再未踏足麗正殿一步,薛婉櫻也絕不主動踏足含元殿。
薛婉櫻甚至懷疑,若非因為天子心中尚且還顧忌着自己的名聲,唯恐百年之後落得一個苛待母家的名聲,若不是薛琰薛臨之還在朝堂之上發揮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若非天子還需要薛家的支持,恐怕她早就落得一個別居上陽宮,甚至身首異處的下場。
所以當天子努力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向她露出一個蒼白虛弱的笑容時,薛婉櫻心中油然而生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
她用手輕輕地撫着自己的胳膊,試圖壓下這一刻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天子招招手,輕聲喚她: “婉櫻,過來。”
薛婉櫻站在榻前,沒有動。
天子猛地咳嗽起來。
宮人都被他斥走了,空曠的內殿中除了他,就只剩下薛婉櫻和方玉。
方玉聽到天子的咳嗽聲,連忙端來一盞參湯。
路過薛婉櫻的身邊,一直低着頭的方玉突然擡起頭,對上薛婉櫻的眼睛。
薛婉櫻颔首,點了點頭。
天子從強烈的眩暈中回過神來,睜開眼,盯着床帳頂端的五爪金龍紋案。方玉扶着天子,小心翼翼地從碗中舀了一口參湯,放到嘴邊吹涼了,這才喂到天子口中。
天子一揮手,吼道: “都滾下去!薛婉櫻!朕讓你過來!”
動作幅度太大,牽扯到尚在流血的傷口,疼得天子立刻躺回了床上。
薛婉櫻笑了笑,從方玉端着的漆盤中拿起一條蘸了溫水的濕帕子,輕柔地替天子擦了擦沾着參湯的嘴角: “陛下身上既然有傷,又何必總是動怒”
天子問她: “那個賤人呢”
薛婉櫻将濕帕子丢回漆盤,擡起頭看了天子一眼。
這個男人一旦失去了身上穿着的龍袍,身體就變得如此的羸弱無力,更不必說因為縱欲過度而帶來的蒼白面色和因為時常無能狂怒隐隐現出的暴-露青筋。
他除了是天子,再無第二個優點。
但很快,他身上唯一的這個優點也要沒有了。
薛婉櫻笑了一聲,反問天子: “妾不知道陛下說的是誰”
天子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一直咳到唇角帶血。
“周棠……高蘭芝!這兩個賤人,你處置了麽”
薛婉櫻看着自己鏽了一朵夕顏花的衣袖,輕聲道: “惠妃有孕在身,妾不敢擅自處置,至于高寶林——妾已将她下到暴室了。”
薛婉櫻說完了這句話,卻遲遲沒有等到天子的下文,擡起頭,才發現天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皇後——”他說, “朕是不是要死了。”
薛婉櫻面上神情不改,仍笑着道: “陛下這是哪裏的話。陛下是上天之子,洪福齊天,自然能夠逢兇化吉,若無別的事,妾就先走了。”
說着從床榻前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天子喝住了她: “薛婉櫻,你站住!”
薛婉櫻回過頭,隔着數尺之距,遙遙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又咳了一陣,才忍着胸口的劇痛問她: “稚娘呢”
聽到女兒的名字,薛婉櫻終于卸下了臉上虛假的笑容,冷着臉看向天子: “稚娘聽說陛下病了,正在從并州趕回京中的路上。”
天子聽了她的話,忽然笑了一聲: “稚娘亦是我的女兒,我難道會害了她麽你又何必一副畏懼我如虎豹的模樣。”
薛婉櫻像是被這句話逗樂了,也笑了起來: “陛下這般的比喻恐怕不妥,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是狠下心來,賣兒鬻女,易子而食,也不過是常事。”
“說到底,你還是因為稚娘的婚事怨我。”天子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虛弱,透露着一種行将朽木的衰敗感。
薛婉櫻也不掩飾,直白地道: “是。”
“在你心中,稚娘要遠比我,也遠比阿沅重要。”
薛婉櫻并不擡頭,回答的也很幹脆: “是。”
“甚至弱衣都比朕重要。”
薛婉櫻笑了: “是。”
天子卻暴怒起來: “這怎麽能夠!朕是天子!朕也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你怎麽可以為了他人忤逆朕!”
薛婉櫻擡起頭,看了一眼病榻上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的天子,終于說出了長久以來積存在內心想說的話: “陛下,三綱五常自董仲舒始,迄今千載。君為臣綱,故君讓臣死,雖伍子胥無錯,夫差令其自刎,其亦不得不自刎,夫為妻綱,所以孟子以妻子踞坐這樣的無稽之由也能休妻,而尋常女子,除非丈夫犯下義絕的醜事,輕易難以和離。”
“可是陛下,尊卑常易,儀度不過為尊者諱。陛下之所以為陛下,是因為是太-祖後嗣,可太-祖後嗣何止陛下一人更何況,百年之前,太-祖也不過是一介草頭百姓。你以為處于卑位的人就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麽你以為怒到深處,卑位者還不敢反抗麽”
“靠着所謂的‘天理,人道’,高高在上,睥睨衆生,何其荒唐。人之相處,不過是以你心換我心,陛下不仁,難道妾還一定要為了所謂大義,委曲求全麽”
薛婉櫻說話的時候,臉上始終帶着淺淡的笑,像是在說着‘今日天氣不錯’,或是‘湯羹味道甚佳’這樣再尋常不過的話,可明明從她口中說出來的這些,何等大逆不道。
天子就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出言斥責她,喉嚨尖卻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就是薛婉櫻最後一次見到天子。
*
天子駕崩的消息,薛婉櫻是在暴室裏聽到的。
正是夜半時分,暴室裏又不知道折損過多少正當妙齡的宮中女子,煞氣重得很。宮人入內,流着淚說出天子駕鶴西去的哀訊,恰有一陣哀哀陰風掠過,讓人只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高蘭芝在沉默一瞬之後忽然放聲大哭: “不是我,不是我……我怎麽敢弑君!”
薛婉櫻盯着她手上戴着的木枷,不知怎麽笑了一聲: “是呀,你怎麽敢”
高蘭芝卻忽然轉過頭,看向薛婉櫻,厲聲道: “是你!”
薛婉櫻轉過頭,看向她,沒有說話。
高蘭芝在薛婉櫻的目光中敗下陣來,捂着臉,沉默地流淚。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明知道陛下心中沒有我,可我想只要我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就能明白我的好……”
說着甚至以頭搶地,直至磕破額頭,鮮血直流。
一直沉默着的薛婉櫻突然擡起頭問她: “你是因為陛下本人而甘心如此,還是因為陛下是陛下,是你的丈夫才如此”
高蘭芝止住哭泣,看向薛婉櫻: “這又是什麽意思”
薛婉櫻沒有再說話,起身向門外走去。
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除夕。鈎子似的月亮挂在黑湛湛的天上,模糊的光影竟然有些溫柔的餘韻。
在今日之後,一切都要改寫了。
薛婉櫻在月光下伸出手,掌心裏是一枚有些發舊的平安符,看得出來,它曾被它的主人抵在掌心中度過許多個漫漫長夜。
——這是她從清平觀走的時候,甄弱衣塞到她手中的。
小娘子盯着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告訴她: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阿姊也要好好照顧自己。這一枚平安符我就先借給阿姊。”
借的東西總是要還的。
這個小娘子就用這樣拙劣的借口,約定了她們的下一次相見。
可薛婉櫻卻上套了。
*
薛婉櫻到清平觀的時候,已經将近四更天了。
她回宮的時候沒有帶走和安,讓和安留下來陪甄弱衣再多待一會。
到清平觀的時候,她先去看了小公主,小公主已經在乳娘身邊睡熟了。
薛婉櫻又蹑手蹑腳地推開了隔壁屋子的門。
女孩的睡顏很安靜,絲絲月光下,更顯得雪肌玉膚,明眸皓齒。
薛婉櫻就坐在床榻旁,伸出手輕輕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可甄弱衣卻睡得不安穩,只是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就讓她醒了過來。
對上薛婉櫻的眼睛,她先是愣了片刻,而後忽然坐起身,猛地抱住了薛婉櫻。
抱得很緊很緊。
“傻孩子。”
薛婉櫻撫着她的後背,突然在心中長嘆了一聲。
她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 “薛婉櫻,不要怕,去做一些讓你快樂的事,去回抱真正愛你的人。”
窗外弦月如鈎,而對于有情人來說,一個擁抱的溫度就可以溫暖一整個冬天,不論前方還有多少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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