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你騙人!你是壞女人!”和安三歲多一點的小人,聲音卻不小。聽了高蘭芝的話,立刻就昂着頭反駁了回去。
薛婉櫻立刻上前,從宮人的懷中接過和安,貼着和安的額頭,輕聲哄了她幾句,又轉過頭,睇了一眼神色不明的高蘭芝,露出一個近乎冰冷的微笑: “高寶林是覺得漪蘭殿住得太過舒坦,想要搬去上陽宮的話,直接同本宮說便是了,何必拐彎抹角,對付無辜的幼兒”
她親了一下和安挂着淚珠的小臉,又哄了她幾句,将小公主交給乳母,示意乳母将她抱得遠一些,再轉過臉去看高蘭芝,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靈均是怎麽沒的,寶林比本宮更清楚。”
薛靈均這個名字就這樣時隔數年忽然地被提了起來。
高蘭芝愣了一下,臉上終于閃過了一絲不自然。
但很快她擡起頭,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額角,轉而道: “娘娘真是妾見過的最奇怪的人。不争不搶,不妒不怨,可若要說娘娘是個賢妻良母,卻也不是。”
薛婉櫻不語,也絲毫沒有和她交心的欲-望。
薛婉櫻本人并不嗜殺,在她的心中向來能少流血,能不流血會是一件更好的事。
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忘記了薛靈均的死。
高蘭芝顯然并不在她寬容的,憐憫的那些人之中。
不動高蘭芝,更多的是因為,動了她,帶來的壞處遠比一時的痛快要多。
薛婉櫻又一次審視了一遍自我。
在光風霁月的表面下,那顆心早已變得堅硬,長滿皺痕。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大公無私的聖人,所愛的人也很少很少,更不會為了無關緊要的人做出半點犧牲。
甄弱衣總是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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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傻姑娘才見過多少人呢
甄弱衣。
想起這個名字,薛婉櫻不知怎麽一陣頭暈。
她發現自己甚至不敢繼續往下想。
她此刻就像是一個站在幽冥河畔的人,猶疑着,梭巡着,不敢前行,可偏偏甄弱衣在她旁邊,向平靜的河水中投下一顆石子,在一瞬間,激蕩的河水将她的鞋襪團團打濕。
高蘭芝終于說出了今日冒險前來的意圖: “我要見陛下。”
“陛下正在養病。”薛婉櫻不欲同她繼續糾纏,轉頭就要離開,高蘭芝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竟然跪在薛婉櫻面前,攔住了薛婉櫻的去路。
宮人內侍見此連忙上前想要為薛婉櫻解圍,薛婉櫻只淡淡地掃了高蘭芝一眼,一陣見血地道: “寶林還是回漪蘭殿去吧,陛下正生着寶林的氣,見了寶林恐怕更要動怒傷身。”
她俯下-身,壓低聲音問她: “時至今日你還不清楚陛下是怎樣的人麽”
被薛婉櫻說中心事,高蘭芝的臉色一下子變成死白。
像是一尾死魚,在冰天雪地裏凍得久了,泛出了青色。
薛婉櫻心下煩躁之至,揚聲命人将高蘭芝連拖帶拽地送回了漪蘭殿,軟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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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和安仍在樹下。
和安的乳母又是哄又是騙,想将小公主帶回麗正殿。
可這小姑娘卻不知道随了誰的性子,古靈精怪,難纏之至,薛婉櫻和高蘭芝過招的間隙,她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蘭芝,等到高蘭芝被宮人拉扯走了,她立刻一個閃身撲到了薛婉櫻懷裏,用頭蹭着薛婉櫻的肚子: “娘娘,阿娘在哪裏我要見阿娘!”
薛婉櫻啞口無言。她試着用之前的說辭哄騙這三歲多一點的小公主: “你阿娘病了,正在宮外養病呢,阿蔓再過些時日就能見到她了。”
和安不依不饒: “我不!我現在就要見到阿娘!”
薛婉櫻費力地抱起她,用指尖蹭了蹭她的鼻子: “聽話!”
和安看着她,眼眶裏開始冒金豆豆: “是不是那個壞女人說的都是真的!我以後都見不到我阿娘了!”
當然不是。
薛婉櫻在心中嘆了一口,轉過身對侯在一邊的塗壁道: “你送公主去清平觀見甄女冠。”
說着将和安放到地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臂。和安扯住她的裙角: “娘娘不同我一起去嗎娘娘就不想阿娘麽”
“我——”
罷了,童言無忌。
薛婉櫻伸手,輕輕地理了理她的額發,低聲道: “我不該想你阿娘,也不能想你阿娘。這世間有很多東西,一開始就注定是錯的。”
薛婉櫻,是因為你不敢犯錯麽
不是的。我不應該。也不能夠。天道如此。
可世道說,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父為子綱,你又認同麽
她擡起頭,只看見紅梅從枝頭飄落,垂到積雪上,宛若點點濺開的血珠。白的驚心,紅的耀眼。
*
整整四個月的時間,薛婉櫻再沒有來看過她哪怕一眼。甚至連書帛都沒有一封。
薛婉櫻一定很惱她。
甚至再也不想見到她。
一開始,甄弱衣覺得自己一定會很難過。
但除了最初的幾天,她躺在床上,餓到極致也喝不下一口米湯,甚至一度灰心喪氣地想,即使她此刻死去,薛婉櫻大概也是不會知道的。
但這些也不過維持了幾天。
某一日清晨醒來,甄弱衣想,她活到如今整整二十二年,陪伴在薛婉櫻身邊的日子也就止于三年而已。
在她年少時,她曾無比地渴望逃脫世俗的樊籠,做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人。不限于某個人的妻妾,不限于某個人的女兒。
而今她确實比從前要自由許多。雖然身邊伺候她的仆婦大多都是周夫人的人手,但她幫了周夫人那樣大的一個忙,她們對她也向來畢恭畢敬,無有不從的。只要甄弱衣想,她甚至可以每日都到山下的村子裏去逛一陣,遇上鎮上趕集,也能去草市上看一看。
她又開始做起了針線,只是這一次卻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男人喜歡的溫順女人。
甄弱衣将自己繡的繡品和其他一些薛婉櫻給她的首飾都放到集市上一并賣了,換了一筆不菲的錢財,而後讓身邊的仆婦用這些錢買了些紙筆書本。
時人重男嗣,生女多不-舉。
遇上狠心的父母,甚至直接将女兒溺死,便是心軟一些的父母,也多是将女兒丢棄在佛寺道觀門口。久而久之,清平觀內也收留了七八個小娘子,年齡從六歲到十六歲不等,她們之中,有的立志出家不嫁,有的則只是做俗家弟子,平日裏幫着道觀做一些雜事,左右道觀有皇莊供養,倒也不差幾雙筷子。
甄弱衣帶着這些女孩子學字,從最簡單的千字文開始,有時候也教她們一點道家經典和算術雜章。
她用這種方式打發着自己的日子,意外地覺得心安。
道觀裏的這群小娘子中,甄弱衣最喜歡的是一個梳着啾啾頭,唇角帶着兩個小梨渦的小姑娘。清平觀裏的人都叫她阿齊。
因為她本家姓齊。
一衆的小娘子裏,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姓氏。
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阿齊在自己的父母身邊待到了五歲才到了清平觀。
五歲的小娘子已經能幫着家裏幹不少活計了,若是真的不願意養女兒,又何必養到了五歲。
甄弱衣沒有多問。她本就不是一個太古道熱腸的人,對他人隐秘的窺知欲近乎為零。
倒是不久後,甄弱衣教她們一群小娘子學字的時候,阿齊自己滿不在乎地說了: “五歲那年鬧了荒,家裏都揭不開鍋了,卻還要交租。阿爺要将我抵做莊頭的童養媳,我阿娘不肯,便偷偷把我丢到了清平觀。”
一衆小娘子長在道觀,對外頭所知甚少,有年齡小的好奇道: “莊頭莊頭是什麽”
甄弱衣看着她天真的笑顏,也笑了: “是替主人收租的狗。”
她轉過頭看向阿齊: “你家是佃戶”
阿齊點頭: “就佃的皇莊的土地。”
甄弱衣不知怎麽,忽然在心中嘆了一聲。
天下之大,如何求索真正的公平和幸福
她和薛婉櫻時常覺得自己深受束縛,不得自由。但在這一刻,甄弱衣隐約察覺到了一件事:她們的痛苦就像是籠中雀,而有些人的痛苦則是地裏的蚯蚓,田間的耕牛。
她沒有再想下去,因為她發覺自己竟然又一次想起了薛婉櫻。
仆婦入內告訴她,薛皇後帶着和安公主到觀中來了。
從秋日到隆冬,她又一次見到了薛婉櫻。
薛婉櫻負手,站在遠處,讓乳母牽着和安走到甄弱衣身邊。
她垂下頭,一步一步走到薛婉櫻身邊,向她福了一禮: “阿姊。”
一個稱呼,她們又回到了從前。
薛婉櫻心頭突然湧起一起奇異的感覺。
她點了點頭,對甄弱衣道: “和安很想你。”
那麽你呢
這個問題在甄弱衣的心間過了一遍,到底什麽也沒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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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一點,明天盡量多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