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弘元十一年的冬月,在一場延綿的小雪中來到了人間。
宮人們身上裹着薄襖,彎腰垂頭地行過廊下的間隙,若是碰上了自己要好的同伴,難免擡頭擠眉弄眼一番,卻又在交換了個眼神之後,迅速地佝偻着背貼着牆角匆匆走開。
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甚至不敢多喘一口氣。
這個冬天,注定不太平。
*
含元殿中,高太後披頭散發,癱坐在地,兩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大腿,幾乎到了要以頭搶地,以表悲憤的地步。
數個宮人低垂着眉眼要去拉她起身,都被她憑着一股蠻勁推開了。
高太後幹啞着嗓子,不停地嚎道: “我的兒呀!你要是有個好歹,可要你娘我怎麽活!”
宮人們面面相觑,又是尴尬,又是恐懼,不敢接話。
薛婉櫻探起簾子,從內室走了出來。
經過高太後身邊,她神色淡然地掃了一眼自己的這位婆母,笑了一聲: “太後大可不必如此。衆位太醫正在裏面為陛下診脈,有他們在,陛下轉危為安不過是時日長短的事。”她頓了一下,又笑了起來: “太後這般,在含元殿前喧嘩,知道的,固然說太後愛子情切,難免失了分寸,不知道的,卻以為太後這是在咒陛下呢”
高太後猛地睜大了眼睛。
那眼睛裏分明是一顆眼淚也沒有。
她站起身,踉跄幾下走到薛婉櫻跟前,恨不得撲上去咬她一口,再将血肉嚼得一幹二淨。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高太後指着她的手指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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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薛婉櫻毫無反應,只是偏過頭,看了不遠處的幾個宮人一眼,宮人會意,立刻上前要去攙扶高太後,被高太後一把揮開: “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你平日裏那些溫恭賢淑都是裝的!我兒還沒死呢,你就敢這樣作踐我老婆子!太子呢!朝臣呢!我要把他們都叫來,讓他們看看你的真面目。”
薛婉櫻并不在意,微微一笑,輕聲道: “阿沅自在東宮讀書,諸位相公朝政繁忙。我之所以讓太後早些回弘徽殿去,也不過是憂心太後太過勞累。”
她撣了撣袖子,微微颔首,對着高太後露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假笑: “若是太後實在放心不下,大可現在入內去探望陛下。”
塗壁護在薛婉櫻身後,送着薛婉櫻走到了含元殿門口。
高太後回過神來,瘋也似的沖進了內室。
幾位德高望重的太醫正苦着臉守在天子的病榻前,冷不防被高太後氣勢如虹地往外一撥拉,其中一位被高太後一撞,直接坐到了地上。
高太後拉着兒子的手,哭喊起來: “我的兒啊,你睜開眼看看娘,那個薛婉櫻果然不是個好東西,你快把她廢了……”
聲音之大,站在門口的薛婉櫻和塗壁都聽得一清二楚。
塗壁登時黑了臉,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沖進去和高太後一論長短。薛婉櫻卻只是嗤笑一聲: “不必理她。”
左右大局已定,何必還于小節處計較得失
不知怎的,薛婉櫻忽然想起祖父從前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祖父是對的。
大局已定,而她等着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她轉過頭去看塗壁,輕聲問她: “阿棠呢”
這是半年來,薛婉櫻第一次叫回周棠的閨名,而不是只冷冰冰地稱呼她為惠妃。
塗壁看了薛婉櫻一眼,面露憂色,低聲道: “回娘娘的話,惠妃娘娘已經按着您的吩咐拘在蓬萊殿裏的,因怕娘娘一時想不開,傷着腹中的皇嗣,宮正司又選派了數名身手矯健的仆婦跟在殿中守着。可惠妃娘娘自從陛下出事之後,便再不肯進一口膳食。”
薛婉櫻笑了起來: “她倒是長能耐了。”
塗壁不明所以,只能垂下頭。
薛婉櫻又道: “你讓小廚房做些燕窩糕來。”
話一出口,她卻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總覺得這話太過熟悉,像是從前她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燕窩糕,燕窩糕。
她突然地就想起來了。
是甄弱衣。
數月前的那個吻,因着連月來的忙碌,她本以為自己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她這一生中從沒有一刻比那一刻更荒唐。
被一個女人當作愛人親吻。
午夜夢回,她問自己,也想問甄弱衣,這又怎麽能
她感到荒唐,也覺得生氣。但過後她又想,也許這只不過是孩子偶然犯下的錯。畢竟她比她年幼那麽多。也許就只是把對姐姐的喜歡誤認為對愛人的喜歡。
所以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她都再沒有涉足清平觀。
讓孩子冷靜一下吧。
她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卻無法解釋心中若有若無的恐懼和悵惘來自何處。
薛婉櫻閉上眼,沉默片刻,又道: “持我的令牌,傳齊國公和丞相入宮。”
*
薛琰和齊國公是在東華門遇到彼此的,只是一個趾高氣揚,另一個則是滿臉灰敗。
薛琰在宮人的小心恭迎下闊步走入蓬萊殿,一眼看見陛階上的薛婉櫻,穿着一件素色的缟衣,背對着他。他又移動目光,在殿中梭巡片刻,第二眼看到了跪在案幾後的周棠。
面色消瘦,只肚子挺得老高。
若沒有記錯,到如今恰好是七月有餘。
薛周陸三家世代結為姻親,彼此之間總是有着或這或那的牽連,若真論起來,周棠既是他的表侄女也是他的外甥女。
像周棠這樣出落得極為标志的世家女,本該有門不錯的親事。
可惜,起了歪心思。
他想起早上五更天的時候,先是有小黃門來報,今日天子身體有恙,暫罷朝會,緊接着麗正殿中就來了人,告訴他,天子因而服用五石散過量,昏厥不醒,而喂天子吃五石散的不是別人,正是周棠。
周棠原本計劃着用五石散慢慢侵蝕天子的心智,好借機讓天子在她誕下龍子之後改立東宮,卻不想一時未能控制好藥的劑量,下得太猛,天子這段時日以來又寵幸不少年輕的美姬,正是身體虧空得厲害的時候,這一劑猛藥下去,當場口不能言,四肢僵直。
原本周棠心狠,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隐瞞下這個消息,再快速将周玉明召回京中,伺機
發動宮變,擁立幼主。但她身邊伺候的宮人膽小怕事,偷偷将這事報給了麗正殿。
薛婉櫻立刻命人控制住了蓬萊殿。
齊國公整個人都是抖着的。
蓬萊殿外站着一排披堅執銳的甲士,刀光寒冽,頗有止小兒夜啼之效。
他走到周棠面前,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他手上戴着一枚紅寶金戒子,是歷代齊國公的家傳。
戒子擦過周棠的臉,很快腫了起來。
“膽大包天!豬狗不如!”齊國公厲聲罵道。
薛琰若是會放過這樣落井下石,排除異己的事,大概也就不姓薛了。他看向薛婉櫻,正色道: “惠妃弑君犯上,按罪當誅!”
卻不提齊國公。
——周棠都弑君犯上了,齊國公府又焉能善終
周棠咬着唇,一言不發。
薛婉櫻聽到薛琰的這番話終于自陛階上轉過身,看向薛琰:
“弑君誅九族,丞相可在九族外”
薛琰愣了一下,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薛婉櫻又看向周棠高聳的腹部,意有所指地道: “惠妃身懷皇嗣,一切還是等‘皇子’出世後再說吧。”
周棠猛地擡起頭,恰好對上薛婉櫻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
·
天子久病不愈,群臣争議不下,最終在丞相薛琰和東宮太傅郭淹的堅持下,由時年十三歲的東宮監國,有不絕決的政事,則由三省群臣衆議後交皇後決斷。
“是你!”
薛琰和齊國公先後離開蓬萊殿後,一直沉默着不置一詞的周棠終于擡起頭,向薛婉櫻喊道: “是你換了那藥!”
原本按照她給天子準備的劑量,還有二三年的辰光足夠她謀劃,可薛婉櫻在窺破她的謀劃之後,并沒有揭穿她,而是将計就計,好坐收漁翁之利。
“是我。”薛婉櫻一笑,承認得十分幹淨利落。
“可那又如何呢”薛婉櫻笑得溫婉, “阿棠,你還是太年輕了。”
周棠冷笑: “你就不怕我說出去”
薛婉櫻攤手: “盡說胡話。阿棠,你還是好好養胎吧,若是這個‘孩子’沒了,那時我可不知道該找些什麽理由來保全你了。”
周棠恍然大悟,咬牙道: “你一早就算計好了……借我的手……”
薛婉櫻笑起來: “是了。只有借你的手,才最可靠。阿棠,所以我說,你還太年輕。”
周棠沉默了。
*
在一切都接近塵埃落定的時候,宮中的第一枝梅花竟然悄無聲息地開在了太液湖邊。
宮中從前從未栽種梅花,也不知道這株梅樹是怎麽越過紅牆,紮根深宮。
鹹寧在從并州趕回長安的路上。這日難得天氣晴朗,薛婉櫻牽着和安一路走到太掖湖賞梅。
樹下已經有了一個人。
竟然是高蘭芝,如今該叫高寶林了。
和安一向記仇得很,見到高蘭芝,立刻張牙舞爪叫喊起來。
高蘭芝卻絲毫不遜,仍笑眯眯地走上前,甚至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和安的頭發,被宮人抱開後也不惱,而是笑着對和安道: “和安想不想你阿娘”
阿娘
和安想起甄弱衣,在宮人肩上別過了臉。
她都好久沒來看她了。
哼!
高淑妃接着道: “和安知道嗎你阿娘出宮了,不要你了,以後都不會見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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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換插頭燒壞了……電腦充不了電,拿手機碼的。(T▽T)人在國外也太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