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國喪二十七日剛過,周棠還穿得很樸素,周身上下只穿着一條未及拖地的素色紗裙。這樣簡樸的裝扮,在周棠的少女時代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時周太後還在,周家還是京中最顯赫的門第,而周棠更是在薛婉櫻入宮後成為了新一代京中貴女的标杆。東西二市新出的衣服樣子,蜀地上貢的上好錦緞,還有周鄰小國進貢的五色珠寶,因為周太後的偏愛,永遠第一時間出現在周棠的梳妝臺上。
陸賢妃也愛好奢華,但更多的時候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空虛匮乏,和薛婉櫻抱怨起周太後對周棠的偏愛時難免酸溜溜地來兩句: “到底是嫡親的侄女,自幼便是浸在貴氣中長大的。”
陸賢妃自從幾年前杖斃宮人,被周太後嚴厲斥責一番後便漸漸地沉寂了下去。近來似乎愛好上了佛法,只閉門在自己的清涼殿中抄寫佛經,撫育兩位皇子。而周棠也似乎洗去鉛華,隐約有了幾分通達溫婉的模樣。
——可薛婉櫻分明記得,自己這個小表妹從前平生所願,是像祖父周眺一般能夠建功立業,揚名立萬,最痛恨的莫過于婦言婦德,以色侍人。
周棠見了薛婉櫻,先是眯了眯眼睛,而後笑着走過來,幾步挽住薛婉櫻的手: “這麽晚了,阿姊這是去哪了,可讓我好等了。”
薛婉櫻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看了她一眼,輕聲解釋: “方才略覺頭暈,在寝殿了歇了一會兒,她們看我睡下了,沒有通禀。”
周棠自然知道這話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前番薛婉櫻将女兒送出宮這樣的大事尚且能遮掩下來,麗正殿就是一塊堅石,薛婉櫻本人用十年如一日的寬以待下成功地收攏了麗正殿的人心。
這讓周棠忽然地想起這兩年間整理祖父遺留的手書筆記時生出的感想。祖父說:将居于高位,依靠的卻還是底下的人。
寬和可以是一種天性,也可以是一種态度。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高高在上,不體恤下屬的主上。即使是再卑賤的人,也還是有自己的尊嚴的。
但這些也只是短暫地在周棠的腦海中浮現了那麽一下,下一刻她忽撫摸着自己的小腹,語氣平淡地對薛婉櫻道: “有一件事,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告訴阿姊一聲的好。”
薛婉櫻聽了微微一笑,不等周棠再開口,先一步貼上她的小腹,柔聲問道: “幾個月了。”
周棠錯愕了片刻。但很快又展露笑顏: “兩個月了。”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 “那時姨母正在重病。”
周棠抿着唇,不說話,但眼睛裏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挑釁。
“陛下想來定不欲令此事為朝臣所知。”薛婉櫻沉默片刻,轉過身向陛階走去,周棠望着她地背影,輕聲笑道: “不妨,将這孩子的月份說小幾個月又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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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轉過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 “阿棠,這樣做真的不值得。”
周棠也不笑了,而是收斂了神情,認真地盯着薛婉櫻,一字一句道: “我覺得值得,便好了。”
薛婉櫻不語。
在嫡母重病期間和居喪的姨妹茍合,乃至于有了孩子,這樣的事極為不光彩,若是這件事被捅到朝堂上,讓群臣知道了,只怕勸谏天子的奏折能夠淹沒天子的禦案。
——但在這種情況下,天子卻沒有讓周棠堕去腹中的胎兒,而是選擇隐秘地将周棠迎入宮中。
但薛婉櫻并不認為天子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愛重周棠。他只是在彌補自己。出身卑賤,不得仁宗的重視,其實天子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夠證明自己。所以天子一邊打壓世家,一邊又迫不急的地納世家貴女為妃。
她又再一次地審視起面前的年輕女孩。周棠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并利用了這一點。
*
晚間風疾,将屋內門扉吹開了一條縫,慘白月光漏入屋中,和搖曳燭火交織在一起,将書頁一半吞噬在夜色中。
趙亭姜入內,見鹹寧仍在伏案閱書,走過去一把搶過書卷,不悅地道: “再看!再看!再看就熬壞眼睛了!要是讓周夫人知道了你又看書看得這樣晚,一定會罰你的。”
鹹寧倒也不生氣,只好脾氣地道: “你把書還我,我好歹折個頁痕,好知道讀到哪了。”
趙亭姜這才将書遞還給她,屋子裏光線不好,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辨認出書封上是《六韬》。
不由有些訝然。
從前她也常和鹹寧聚在一起看書作詩。鹹寧比尋常的小娘子博學許多,從不會像她的幾個堂姐一樣嫌棄她是只會讀書的書呆子。但更多的時候她們讀的還是一些閑書。她的父親趙邕以才學聞名于世,母親亦有美名,她又是父母的獨女,但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父母教她讀書寫字,也只是希望她能有更高雅的消遣。
鹹寧起初将趙亭姜要到自己身邊,不過是為了緩解好友在宮中的尴尬處境。但自來到并州之後,周夫人因為長姐去世,心力交瘁,尋常鮮少有能夠照顧到鹹寧的時候。為了讓在宮中的母親寬心,鹹寧又向來只報喜不報憂,連月來,心中積郁,也只能同趙亭姜講。
有時候想到天子,鹹寧仍會覺得滿心苦澀。在這世上,其實男人是無法對女人感同身受的,他們一出生,就天生擁有了太多的東西。他們之中若有人能夠為自己的母親,妻子,女兒考慮半分就會被褒獎仁義。而女人卻被天然認為應該奉獻自己的一切。
一個女人,她是父親的貨物,用來拉攏臣下,結交友鄰;是丈夫的奴仆,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務,還要為他挑選美妾;而表面上看上去母親對于兒子有着絕對的主導,可她看多了為了撫養兒子矢志守節的母親,卻鮮少看見喪妻之後不再續弦的父親。
這個世界的規則是為了男人制訂的。
她并不想要怨恨父親,沒有人會願意承認自己的父親并不愛自己,但午夜夢回,她會想起父親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要将自己嫁給高通的場景。她跪在地上,垂着頭,在父親和祖母的逼問中,輕輕地搖了搖頭。
趙亭姜像是看出了她的傷懷,走近幾步,用自己溫熱的掌心輕輕地,輕輕地蹭了蹭鹹寧的額頭: “傻孩子。”
鹹寧笑了: “你也就比我打上一歲,哪裏來的這樣一副大人的口氣同我說話”
趙亭姜笑得溫和,從前她就是一群閨閣少女中最寬厚的那一個: “一歲,也足夠當你阿姊啦。”
鹹寧猛地想起來,趙亭姜已經滿了十四歲,若不是趙邕突然出事,趙亭姜如今已經該備嫁了。
想到這裏,她又覺得有些郁郁。畢竟是她的父親,主導了這一切。
鹹寧慢慢地握住趙亭姜的手,将頭靠在她身上: “亭姜姐姐,你被鄭家退婚後難過嗎”
趙亭姜卻不答她,反問道: “周小郎君負了你,你又難過麽”
鹹寧沉默了一瞬,擡起頭來看她,搖了搖頭: “不難過。何必為此而傷懷”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着一簇微弱的光: “有一日,我要讓這天下的女子和男子一樣,能大大方方地上學堂,進朝堂。到那時候,成不成婚,和誰成婚又有什麽要緊”
趙亭姜笑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把鹹寧的話聽了進去,只笑道: “好。到了那時,我也去考科考,和公主同朝為官。公主為中書令,我就為谏議大夫,每日專程封駁公主的折子。”
饒是鹹寧本來心情慘淡,聽到她的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人又零零碎碎地說一些話,仿佛回到了她們八-九歲時無憂無慮的日子。
鹹寧初識趙亭姜的時候,尚且是中宮嫡出的天子愛女,雖然向來秉性柔和,做不出耀武揚威,傷天害理的錯事,但諸王縣主,一衆世家貴女見了她都只有唯唯諾諾的分。趙亭姜卻不同,雖名義上她的父親是宰執之一,可趙邕出身寒門,在世家子紮堆的朝廷上難免受人排擠,連帶愛女,也被一衆勳貴家的小娘子排擠。
可她偏偏就得了鹹寧的緣法。
鹹寧早就不耐那些見了她的面就要扯着她讨論上一通衣裳樣子的貴女,相比之下,和趙亭姜在一起讨論詩書要快活上許多。
鹹寧的乳母被她留在了長安,周夫人上了年紀,要睡得更早一些,此刻屋子裏的燈火早就暗了下去。既然無人管束,鹹寧行事也就比在京中時松散不少,拉着趙亭姜,要來一場抵足而眠。
趙亭姜瞪她一眼: “怕是又要聊到四更天。”
但到底沒有拒絕。
她懂得鹹寧心中的難受。
*
畫鈎将方玉的話轉交給薛婉櫻的時候,薛婉櫻正垂頭細細地閱覽女兒的來信。她從未去過并州,但她的母親和姨母都曾在并州生活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薛婉櫻的曾外祖母徽號嘉陵郡主,世人又稱嘉陵夫人,自丈夫死後便在并州隐居。當年嘉陵夫人病危,周眺便讓兩個女兒代替他在并州盡孝,直到嘉陵夫人仙去。
因而薛婉櫻對于并州的風物其實并不陌生。在周夫人和周太後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講述裏,她知道在周家老宅的後院有一棵冬日結果的桃樹,知道庭階第七級有一角殘缺時六七歲的周夫人頑皮拿着刀劍鑿出來的。
現在她的女兒又一次在信裏和她講述這些。
薛婉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了一眼在她身邊睡得冒了個泡的小和安。
塗壁從簾子後走了出來,和畫鈎對視一眼。方才周棠來麗正殿的時候,她也伺候在側,周棠的話她都聽到了。
周棠有孕的消息不能不讓她由衷地感到憂慮。
她跟在薛婉櫻身邊最久。薛婉櫻當年伏案苦讀的時候,她就已經跟在薛婉櫻身邊了。這些年來零零碎碎的,也跟着聽了幾耳朵的書,若是要從裏頭一句叫她深以為然的,那莫過于“帝王之術,在于平衡。”
歷代天子都喜歡搞權衡之術,今日是東風壓西風,明日就該是西風壓東風。天家麽,最忌諱的,不過是臣大欺主,最樂見的,不過是幾家互相攀咬,最後只能通通依附在天子身邊,做他的走狗。
塗壁懂這個道理,薛琰薛臨之之流倒不至于不懂,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面對權力,誰也忍不住想一口吃成個胖子。
只是眼下薛家已然是一枝獨秀,天子為了暗中打壓薛家,還不知道要怎麽扶持周棠。
“這個孩子留不得!”塗壁忽然出聲,神色頗有些兇狠的意味。和安原本在薛婉櫻身邊正睡得香甜,猛地被塗壁這句話驚醒,瞧見她滿面獰色,當場吓得哇哇大哭起來。
薛婉櫻只能先蹲下去,一把抱起和安,輕聲哼唱歌謠,哄起了孩子。
塗壁不喜歡薛美人,也不喜歡甄弱衣,對和安公主這個小拖油瓶也不見得有什麽好感,只是和安再怎麽不受天子和高太後的待見,到底還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塗壁平日并不敢放肆,待到今日,眼見公主哭得煩人,終于忍不住勸薛婉櫻道: “娘娘的身體向來不算康健,又何必還将和安公主親養在自己身邊宮中多的是無子的低位妃嫔,您将公主交給她們撫養,又有哪個敢不盡心盡力的呢”
“再者——”她的聲音低下去,幾乎是言辭懇切地道: “您該将時間都用在東宮殿下身上呀。母子連心,娘娘可以為了公主忤逆陛下,何以待東宮卻并不上心”
薛婉櫻變了臉色,喝止她: “你不必再說了。”
塗壁還想再說些什麽,也就止于薛婉櫻的這句話。
她在薛婉櫻身邊伺候多年,時常覺得薛婉櫻待東宮不夠上心,并常為此憂慮。公主再貼心孝順,總有一日會成為別家新婦,天子百年之後,薛婉櫻和薛家的着落不是全在東宮一人身上麽
薛婉櫻擡起頭,卻沒有看塗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後的畫鈎。
她将睡醒的和安交給匆匆入內的乳母,命乳母将公主帶到隔壁的屋子玩耍,而後才壓低聲音問畫鈎: “方玉還說了什麽”
畫鈎咬着唇,苦苦地思索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沒有。她只讓我告訴娘娘,宮中很快就要有皇七子了。”
這兩三年間宮中的鄭美人和李美人先後得寵生下皇五子和皇六子,但又迅速失寵,兩位小皇子也并不得天子的看重。
皇七子——
說的大抵就是周棠腹中的孩子了。
畫鈎歪着頭,咦了一聲,不解地道: “方公公又何必專程告訴我這件事,莫非他沒猜到周娘子會告訴娘娘懷孕的事”
薛婉櫻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 “确實沒想到。方玉以為,阿棠絕不會告訴我她腹中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卻不知道阿棠圖謀的,比衆人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
蓬萊殿中,周棠的貼身婢女也問了周棠這樣一個問題:
“娘子既然懇求陛下讓您留下這個‘孩子’,又何必跑到麗正殿中告訴皇後您有妊的事,畢竟,畢竟——”
“畢竟孩子是假的。”周棠接上了她的話,婢女吓得垂下了頭,不再說話。
周棠緩緩地踱了幾步,解下自己身上的素紗裙。只見她小腹上厚厚地纏了幾圈麻布,再披上寬大的外衣,看上去倒真像是有孕兩月,微微顯懷的模樣。
“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就算我日日躲在蓬萊殿中,皇後總有一日也會知道我有孕在身,到那時要再遮掩,比之如今不知要困難上多少。還不如此刻先趁着還未顯懷便告訴皇後,往後幾個月都躲在殿中就是了。”
那伺候她的奴婢名喚蓮心,向來為周棠倚重,雖是女流,卻難得膽大心細,聽了周棠的話,雖覺得周棠說的也有道理,卻仍是放不下心來,又道: “皇後素來聰慧,若是猜出了娘子并未有妊又當如何”
周棠臉上微微一滞,但須臾又很快地否認道: “不會的。”
蓮心嘆了口氣: “娘子真的想好要走這一步棋麽”
她有些苦澀地勸周棠: “此中兇險,一個不好,便是欺君之罪。”
周棠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假稱有妊,究其原因,有三:一是為了逼迫天子迎她入宮,二十可以借此擁有一個屬于周家的“皇嗣”,還有一點附帶的好處是,周棠可以以此為由拒絕天子的親近——這對于周棠來說極為重要。即使在謀事之初确實是刻意地勾引了天子,成就男女之間的好事。但周棠心高氣傲,對天子厭惡極深,到了一種幾乎害怕自己掩飾不住的地步。
但周棠“有妊”後,天子仍時常臨幸蓬萊殿,原因無他:周棠在自己的殿中為天子準備了大量的美姬,伺候左右。天子年過而立,自負又自卑,最喜愛的莫過于周棠之流的貴女對他竭盡所能地阿谀奉承。
他總是希望像薛婉櫻一樣出身名門,才德兼具的世家貴女可以向高淑妃一樣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而周棠的希望則是,天子能夠在她腹中的“孩子”出世之後,早點死掉。
周棠擡手,将手中一個小小的紙團在燈盞邊付之一炬。淡青色的煙霧繞着她潔白的手指徐徐地升起。她轉過頭問蓮心: “白太醫那麽沒有差錯吧。”
蓮心搖搖頭: “娘子放心。白太醫是文孝太後深恩厚養栽培出來的人。莫說讓他為了周家欺君,便是讓他為了周家弑君,只怕他也是肯的。”
周棠笑了起來: “這說的又是什麽胡話”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很輕,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流露出一些屬于少女的愁思和悵惘: “蓮心,你說這人奇不奇怪。薛周陸三家世代為姻親,我姑母更是向來将皇後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一切事宜,無不盡心盡力。可皇後她又是怎麽回報姑母的便坐任那個婢生子将姑母孤零零地葬在佛寺。那日父親問我,我們周家還要不要和鹹寧公主結這門親事。我知道父親是想的,因為他總還想着,皇後是他的甥女。想着鹹寧是東宮的胞姊,将來東宮登位,有鹹寧公主這樣一位兒媳婦未嘗不是家門之幸。但我就是不願。我就是想知道,皇後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愛女嫁給一個混子,該有多麽痛心。”
蓮心聽着她的話,在心中嘆了口氣。有誰能想到昔日周棠最欽慕,最崇拜的人正是她口中不堪的皇後表姊。
理智告訴蓮心,皇後也有皇後的不得已。但這些在周棠的眼中看來都不值一提。
又或許,從很早以前,周棠其實就是想入宮的。
只有入了宮,接近了那把龍椅,才能有那麽一線機會觸及真正的權力——不論以什麽樣的身份。
太尉周眺公之後,周家的女人總是要比周家的男人更熱愛權力,從周太後到周棠,皆是如此。
*
清平觀坐落在半山腰。甄弱衣住的小院裏有一棵桃樹,已經是五月的天,枝幹上卻還零零散散地挂着幾朵桃花。當最後一朵桃花也落到了地上的時候,甄弱衣終于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蹲下-身,撿起了那朵浸在泥土中的花。
她穿着一條鵝黃色的裙子,腳踩一雙高高的木屐,将頭發随意編成一股搖搖晃晃的麻花辮,就像是一個最普通的江南水鄉的姑娘,只是有着最美麗的臉龐。
她坐在井邊,随手将手中沾着泥土的落花浸在打上來的井水中。井水冰涼,洗滌去落花上的殘泥。
甄弱衣想,薛婉櫻已經有十日沒有來看她了。
她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正如她說不清薛婉櫻對于她的意義是什麽
一個姑娘思念另一個姑娘有錯嗎
窈窕淑女就不能愛上另一個窈窕淑女麽
甄弱衣突然地就将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中,懊惱地想到,原來,這就是思念的味道。
她每每想到薛婉櫻柔軟的笑顏,想到她清麗的聲音,想要她們在麗正殿中度過的那麽多美好的歲月,就會生出一種飄飄然的快樂。但下一秒,脫離了回憶和不切實際的幻想,甄弱衣又意識到,她陷入的是一段沒有未來的情愫。
薛婉櫻有極大的可能,并不會回報這一份情意。
她對于她來說,只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妹妹。
可甄弱衣自己也有阿姊。
她和甄晚微即使是躺在一個被窩裏說着悄悄話的時候,也從未像她和薛婉櫻之間那樣親密。
薛婉櫻對她來說,亦師亦友,只有她能夠理解甄弱衣的脆弱和不甘心。
如果她将這段感情定義為友情,那麽她和薛婉櫻之間早已是摯友,甄弱衣應該別無所求。
但她做不到如此自欺欺人。
她就是像親吻她,想和她做一對天地間最尋常的愛侶。
當她明白了自己的心,也就意味着她不再那麽容易滿足和快樂。
直到薛婉櫻回應她。
薛婉櫻。
。
薛婉櫻到清平觀來的時候仍然是一個深夜。
聽說薛婉櫻來了,甄弱衣甚至沒有來得及穿上鞋襪,披發赤足就往門外跑,仆婦攔都攔不住。
薛婉櫻今夜穿了一件半臂襦裙,內襯一件波如蟬翼的紗衣,玲珑皓腕,擡手間,帶着一陣淡淡的香風。
見了甄弱衣的穿着,薛婉櫻先是一愣,而後好笑道: “這是外頭有俊俏的郎君,讓阿妹這麽着急跑出來”
自甄弱衣出宮之後,薛婉櫻就默認了她不再是天子的妃嫔。時下改嫁之事還是主流,即使是最窮酸的士人也只能管束到自己的家眷。因而薛婉櫻并不忌諱在甄弱衣面前提起這件事。
只是甄弱衣到底曾經是天子的妃嫔,若真的想要改嫁,首要的條件就是天子駕崩。想到這裏,甄弱衣不由心下一動。
只要他死了,她們就都自由了——
她不再是天子的貴妃,可薛婉櫻還是天子的皇後。
可只要天子死了,她們身上戴着的枷鎖就能去掉十之七八。
但下一秒,甄弱衣又想:
你看,她心裏想的是讓你再找一個好男人,而不是和你在一起。
她的心又開始變得低沉,甚至沒有回答薛婉櫻的話,扭過頭就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薛婉櫻一愣,也跟在她後頭,慢慢地朝甄弱衣住着的那間大抵還算寬敞舒适的客房走去。
薛婉櫻推開門的時候,甄弱衣正坐在床榻上疊着自己的道服和道冠。
她沒有盤頭發,只是任由滿頭青絲柔順地垂了下來,搭在肩上。燈火潋滟,照在她臉上,更顯得她眉目如畫。
薛婉櫻也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掀開甄弱衣的額發,待到看到額頭上的疤淺了不少,才松了一口氣: “再等些時日,疤就能消了。”
她的聲音清麗,溫柔婉轉,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可甄弱衣卻又難過起來,她別過臉,盡量用一種輕松,不在意的語氣,對薛婉櫻道: “我好了之後,阿姊還會再來看我麽”
薛婉櫻愣了片刻,像是沒有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回過神來,薛婉櫻笑道: “自然是會的。”
會堅持多久甄弱衣到底沒敢将這個問題問出口。
她在竭力地掩飾她對她的司馬昭之心,生怕薛婉櫻會因此厭惡她,疏遠她。
她垂下頭,笑了笑,輕聲問薛婉櫻: “那我以後可不可以叫你阿櫻”
薛婉櫻有些錯愕: “阿櫻連我阿爹阿娘似乎都不曾這樣喚過我。你想這麽叫也可以,只是怎麽今日突然想起來改了稱呼”
曾經甄弱衣喚薛婉櫻“阿姊”,是因為她想和薛婉櫻身邊親近的人一樣。
現在甄弱衣改口喚她“阿櫻”,是因為——她不想和她們一樣。
這些,你懂麽薛婉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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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不動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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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日萬完結,因為我有一篇很重要的後記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