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薛婉櫻的生辰就在十日後。
進入五月,暮春時節的冷寒仿佛倏忽間就消解了。太陽終于自層層霧霭後探出了頭,就連花紅柳綠上罩着的薄霜也融化了,化作一滴朝露,流淌過分明的葉脈。
天子确實愛重皇後。一連半月,尚宮局都在為皇後的千秋宴奔走,庫中黃金南珠,像流水一般送往麗正殿。
采桑見此,不由嘟囔:甄弱衣虛擔寵妃之名,生辰卻過得着實冷冷清清,除卻恩準家人入宮這一項,其餘恐怕還不如下嫔風光。
但也不難理解為何會有如此光景——實在是本朝立國以來,士族勢大,宮中妃嫔一向以薛周陸三家的女兒為尊,甄弱衣既無顯赫家世,又沒有皇子傍身,偏偏性子又獨,向來不願與宮中其它妃嫔虛與委蛇,種種相疊,宮中妃嫔幾乎都不願與她往來。
采桑想到這裏,有嘆了一口氣。這些心思,她也只敢在心裏兜兜轉轉,萬不敢擺到臺面上來說。她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梳妝臺前的甄弱衣,餘光裏只能看見她帶着碎玉珠光的側顏。甄弱衣生得很豔,旁人的美總是需要靜下心來才能細心品會的,但她不是,她的美天生便帶着極強的攻擊性,只是一眼便讓人無法錯目,并不得不為此屈服。
——這般好顏色,這麽就不懂得為自己籌謀呢?旁的嫔妃,但凡能有她五分的容色,指不定要掀起怎樣的風浪。可甄弱衣倒好,虛擔了狐媚惑主的名聲,卻整日一副老神在在,事不關己的神态。這怎麽能行?
甄弱衣并不在意她心裏的這些小九九。
她伸手,拿起疊在雀翎妃服上的累絲珠簪,別在自己的發髻間,轉過臉看向采桑,突然問道:“我好看麽?”
一霎那光影交疊,不知應将珠玉比花顏,還是花顏比珠玉。采桑眼前一花,讷讷地點了點頭:“娘娘貌美無比,陛下定心悅之。”
甄弱衣不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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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辇到麗正殿的時候,殿中已經烏泱泱地聚了不少人。薛婉櫻和母親周夫人還有鹹寧公主被衆人團團圍在中間,正笑着不知在說些什麽。
甄弱衣走進殿中,宮人側身向她行禮,薛婉櫻和周夫人也一齊向她看過來。
這是甄弱衣四年中第二次見到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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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四年前,周夫人看起來要稍稍老了一些。看來即使是富貴和權勢也無法阻礙歲月的侵蝕,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常态。
周夫人也看見了她,臉上笑容轉淡,開口就要說些什麽,薛婉櫻在一旁卻搶先對她招了招手:“弱衣,過來坐吧。”
周夫人面色一滞。甄弱衣已經上前,斂裾跪坐在屬于自己的那張八仙案後。
“貴妃好大的架子,來得這樣遲。”陸賢妃的舉起酒盞,斜睨她一眼,冷嘲出聲。
又來了。
甄弱衣的內心由衷地感到煩躁。
除了譏諷、嘲笑和算計,她們的生活中到底還剩下什麽?每天從天明到日落,滿門心思都撲在一個男人以及和他有關的女人身上,值得麽?就算真的成為一群女人中的勝者,就真的勝利了麽?
她實在不覺得。
薛婉櫻看了陸賢妃一眼,“既然遲了,那就罰她飲盡賢妃案上的佳釀吧。”
陸賢妃急了:“阿姊!”
薛婉櫻卻不為所動,吩咐塗壁:“去。”
塗壁雖然不解皇後何以突然出言回護甄貴妃,但也依言走到了陸賢妃的案幾前。
還是周夫人出言,阻止了她:“娘娘不該如此。宮中豈會少了一壺佳釀?要罰酒,讓人另取才是。”
周太後的鸾駕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宮人們擁簇着周太後入內,殿中之中,除卻周夫人,無不匆匆起身行禮,而後目光一滞,膠着在了周太後身後的美貌少女身上。
薛婉櫻從案幾後起身,自宮人的臂彎中接過周太後的胳膊,攙着她緩步登上陛階,坐到上座。周太後卻拍拍薛婉櫻的手,笑着道:“方才孤來之前,你母親在同你說些什麽?”
問完,目光從薛婉櫻身上一掠而過,掃過下手一衆如花似玉的佳人。
周夫人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笑着道:“方才我問婉櫻,可是她處事不周,惹惱了阿姊,阿姊才遲遲不來赴宴。”
周太後笑起來,啐了她一口:“數你最貧嘴,不待見你罷了。本想着等你走了再來的。”
被周太後帶入殿中、坐在薛婉櫻旁邊的少女也笑着打趣:“姑母嘴上這麽說,實則心裏不知有多念着小姑母呢。”
周太後瞪她一眼:“你又知道?”
少女聽了,鼓着臉去拉薛婉櫻的袖子:“我怎麽不知道,便同我想念阿姊是一般無二的。”
少女就是周棠。
乃是周太後胞弟齊國公之女,身份高貴,備受衆人嬌寵。
殿中滞澀的氣氛随着周棠的這句嬌嗔,才終于松散了開來。
周太後指着周棠,笑罵一聲:“你啊,真是個小冤家。”
座中衆人,看着周棠的癡嗔嬌笑,面色各異。
一直默默飲酒,沒有說話的高淑妃趁着周太後和周夫人說話的間隙,飛快地轉過臉看向甄弱衣,用一種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對她道:“周娘子貌美不遜妹妹,又出身高貴,向來眼高于頂,自言要嫁一個偉丈夫,可這世上又有多少偉丈夫呢?”
甄弱衣舉杯向她,以唇語道:“陛下不就是麽?”
高淑妃面色遽變,甄弱衣知道她看讀懂了。
無趣。
什麽偉丈夫?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天子蒼白的臉。嗤笑一聲。
她真切地懷疑,高淑妃對天子的“一片情意”究竟是出于真心傾慕,還是只是因為入了深宮,不得已要給自己找一個盼頭?
她不想自欺欺人。
甄弱衣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擡頭的一剎那,和薛婉櫻的目光不期而遇,薛婉櫻舉起自己面前的酒盞,朝她溫柔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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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約莫半個時辰後才終于姍姍來遲。
儀架一入殿中,先向周太後請罪:“适才廷議,幾位禦史為争論不休,這才誤了時辰,還請母後見諒。”
周太後擺擺手:“今日既是皇後的生辰,向我這個老婆子請什麽罪?”
薛婉櫻微笑:“陛下朝政繁忙,理應如此。”
天子在她身邊坐下,薛婉櫻卻不動聲色地将身體側開,遠離了天子一些。周棠原本賴在表姊身邊不肯走,天子來了,瞬間有些郝顏,自覺退到下手和鹹寧公主并排而坐。
東宮李沅雖然時年不過八歲,但因為是嫡長子,所以備受天子器重,五歲起便搬去太子所居的武德殿,不與薛皇後同住。天子自年初起,便時常将這個兒子帶在身邊觀政,因而這一回他也是随着父親的車辇一同到的。
東宮課業繁重,自別居武德殿後就極少有機會母子相見。但對母親的濡慕之心可謂是與生俱來,因而乍然間得見母親,李沅十分開心,幾乎是不顧禮法地撲到母親身邊,枕在母親膝上。薛婉櫻也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撫着兒子的頭發。
一個聽話懂事,為家族帶來無限榮耀的女兒;也是一個寬容大度,善待丈夫姬妾的妻子;最後還是一個兒女心目中溫柔慈愛的母親。
她是完美無缺的。
也是不快樂的。
甄弱衣在心裏想到。
但其實她和薛皇後并不相熟,更沒有資格揣測她心中所想。她對她猜想的篤定,有時讓自己都覺得驚奇。
難道凝視面紗足夠久,就總會窺探到一點真相。
但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甄弱衣才恍然發覺,好奇和窺探,是一種更深的感情的起源。只是在當時,誰也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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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後并沒有在麗正殿停留很久。
她是上一代齊國公的長女,比下頭的同胞弟妹年長了将近十歲,已經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近幾年來身子越發孱弱。年輕人的笙歌燕舞、推杯換盞,在她也同樣年輕的時候一度為她所愛。那時她的丈夫還是皇帝,她是小君,卻不甘居人後,天子宴請大臣,她也跟着一杯一杯地喝酒。但時至今日,動人的歌舞在她看來和老僧念經其實已經沒有太多的區別。半生榮華之後,周太後确實累了。這種累,有一半來自她日趨老去的身體,有一半則來自三十年如一日的後宮生活。周太後對天子道:“孤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游戲了,你們自己尋開心吧。”
周太後要走,周夫人也不留了。天子挽留了幾句,就命內侍送着周太後和周夫人回興慶宮了。
周棠留了下來,笑着撺掇天子允許衆人玩投壺。
她既是周太後的嫡親侄女,自幼出入宮闱,幾乎将大內當作了自己另一個家,因而在天子面前也十分不拘束。
天子笑起來,卻故意道:“今日是你阿姊的生辰,問她去才是。”
周棠又去纏薛婉櫻。
薛婉櫻回過神,看向自己這個向來不省心的表妹。她對這些事向來是可有可無的,包括投壺、也包括丈夫不可言說的某些心思,因而點點頭,向宮人吩咐道:“取曲腳壺和箭矢。”
宮中妃嫔大多都是天子登基之後新近采選的,年歲都不大,聽到有取樂的玩意,紛紛一擁而上,就連幾個年長的、潛邸便侍奉在側的妃嫔,在天子加入後也一窩蜂圍了上去。
座上很快就只剩下了薛婉櫻和甄弱衣兩人。
甄弱衣猶豫片刻,捧着酒杯走到薛婉櫻面前:“妾祝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薛婉櫻笑了。笑完開始嫌棄她:“這詞怪陳詞濫調的,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甄弱衣傾身向前,看着薛皇後:“娘娘想聽什麽?”
薛婉櫻笑着看了她片刻,轉過臉換了個話題:“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