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夜近三更,寒意更甚。甄弱衣不知怎的就突發奇想:暮春時節的京畿,午後是屬于夏日的,而晚上卻是屬于冬天的。
就在今日午後,她還穿着薄衣,躺在榻上吃櫻桃冰酪;然而晚上就在湖邊叫風吹得直發抖。
京城一點兒都不好。在這個時候她格外地想念生養她的江南縣邑,至少南國的風不似北地傷人肌膚,每每吹到她臉上,總讓她覺得自己幾乎就要被锉下一層皮來。
可她的父母、兄弟都很喜愛京城。這座巍峨古都,到現在已然是六朝都邑,見慣了榮華乍起乍衰。就像她姨娘誇口的那樣,家裏壘牆用的土石指不定都在天子腳下走過一遭;路上遇見個老翁攀談幾句沒準都是皇親國戚。
甄弱衣的父親原本不過是一個秀才出身,靠妻家捐官當上的六品知縣,因着女兒受寵,破例成了一個五品京官。官銜大小倒是不打緊,要緊的是甄家總算搬到了天子腳下,有了見識京中勳戚的機會。
母親甄邊氏那日得了天恩入宮來見她,話匣子兜上幾個來回就再合不上了。直言不諱,要甄弱衣上天子跟前再讨個恩典,讓她幾個還未出家的妹妹嫁個好人家。
甄弱衣當時問她,什麽叫好人家。
甄邊氏也不遮掩,大大咧咧地就道:“周家的郎君,薛家的公子,個個都是清貴人材,來日封侯拜相,正好與你弟弟有大助力。陸家聽說敗落了些許,卻也是世家,若不然,陸家的也成。”
甄邊氏這話一說,甄弱衣尚且能但笑不語,一旁伺候的采桑卻已然變了臉色。像是想笑卻又不能夠,憋得狠了,面容都有些扭曲。
對自己的母親,甄弱衣向來不假辭色,當時便淡淡地嘲諷了一句——
“陛下為公主鳳臺選婿也未必敢像母親一般誇下海口。”
想到家裏的事,甄弱衣又是一陣心煩。
事事樣樣,都打着為阿弟籌謀的名頭。難道她甄弱衣還有家中其他的姊妹生來的意義便是一路供着這個半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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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莫要再孤身一人深夜外出了。本宮猜,你甚至沒有告訴宮人。”不知什麽時候,坐在她旁邊的薛婉櫻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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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有些愕然,轉過臉看向薛婉櫻,動作幅度略微大了些,鬓發間別着的那朵春海棠開始搖搖欲墜。甄弱衣下意識擡手将它按緊一些。
興許是她的動作未免滑稽,破天荒的,甄弱衣在薛婉櫻的臉上看到了一絲促狹的笑。
這個笑容突然間就讓面前的皇後變得真切而生動了起來。
像是籠在月亮上的霧霭散開了一個小小的角,于是明月的清晖也開始變得耀目,乃至令人眩暈。
她還沒來得及答薛婉櫻,就聽到一聲“娘娘!”薛婉櫻和她一道朝湖水的另一側眺望過去,塗壁焦灼不安地張望過來,遠遠地看見薛婉櫻,不由松了一口氣,提着裙擺沿着廊橋跑來。
甄弱衣別過臉,朝薛婉櫻眨眨眼:“看來娘娘出來也沒有告訴宮人呢。”
薛婉櫻不意在這個點上被她反将一軍,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笑了起來。
“這都被你知道了?”薛婉櫻也學着她,眨了眨眼睛。
原來薛皇後笑的時候,是有笑渦的。很淺,往日她離得遠,看得不真切,此刻并排坐着,挨得足夠近,甄弱衣才發現了這一點。
塗壁須臾間已經奔到她們兩人面前。她跑得太急,停下來喘了好大一口氣,才看見了坐在薛婉櫻旁邊的甄弱衣。
她是薛婉櫻身邊得力的女官,有正經的官銜在。雖名義上,甄弱衣是主,她是奴,到底塗壁也沒怎麽将她放在心上,因而也不過是敷衍着行了個禮,喊了一聲:“奴婢見過貴妃。”
說完就湊到薛婉櫻跟前,将手上的披風罩在薛婉櫻身上,又塞了個手爐到薛婉櫻手上。指尖觸到薛婉櫻手背冰涼的肌膚,塗壁忍不住道:“娘娘便是想要出來散散心,總也該叫人跟着。這更深露重的,若是着了涼怎麽辦?”
羅唣。出來散心不過就是為了圖個清淨,有人跟着還不如躲在殿中烤火。甄弱衣難免在腹中诽謗一番。
她臉上又浮現出和往常一般無二,專程用來敷衍人的懶散,“嗯”了一聲,別過頭不去看人家主仆情深。
薛皇後從石椅上站起身,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看她,笑着輕聲勸她:“早些回去吧,這更深露重的,着涼了該怎麽辦?”
甄弱衣擡起頭來,薛婉櫻卻已經走遠了,只留給了她一個淡天青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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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步子很輕。踩在斑駁樹影上,幾乎要和夜色融為一體。
一路走回麗正殿,塗壁都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跟在薛婉櫻身後,兩人先後登上山石層階,穿過影壁花藤,緩步行到殿前。門前守着的宮衛紛紛垂下頭,不敢直視皇後的姿容。
夜裏本該是畫鈎這丫頭守夜。
可她人在碧紗櫥,後腦勺剛一碰枕頭就睡死了過去,連薛婉櫻出外都沒有發覺。塗壁見她睡得跟個豬似的,不由便是氣不打一處來,坐到榻旁,伸手就往她手臂上擰了一把:“別睡了!”
畫鈎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她擰了這麽一下尤未反應過來,半睡半醒的因為吃痛,惱怒道:“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塗壁白她一眼:“是我。”畫鈎認出她的聲音,吓得一激靈坐直身,乍一看就看見塗壁烏雲密布的臉色。塗壁拿手戳了她的額頭一下,恨恨道:“睡得和豬似的,娘娘出去你都不知道。”畫鈎“啊”了一下,小聲嗫嚅道:“娘娘出去了?什麽光景的事?”
塗壁更氣。
她還想再說畫鈎兩句,薛婉櫻卻自己解下了披在肩上的披帛,坐在燈下,打斷了她。
“夜深了,都各自去休息吧。”薛婉櫻擺擺手,溫聲對二人道。
塗壁默了片刻,推推畫鈎:“上別處睡去,今晚我來為娘娘守夜。”
薛婉櫻也沒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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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壁替薛婉櫻換了一床嶄新柔軟的被褥,回過頭去看,卻只見薛婉櫻坐在燈下,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麽。
皇後并不快樂,塗壁是知道的。
她打七歲起就跟在薛婉櫻的身邊伺候,若論對薛婉櫻知根知底的程度,恐怕比之薛婉櫻的母親周夫人還有更甚。
在外人眼裏,薛婉櫻出身高貴、父母慈愛,又得到周太後的看重,得以入主中宮。天子後宮雖廣,子嗣卻并不豐茂,東宮殿下既有嫡長名分,又素來因為脾性溫良為一衆大儒稱道,地位十分穩固,薛婉櫻成為母後皇太後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但鷹隼被關在用來養雀的籠子裏怎麽會快樂呢?
年少時,薛婉櫻就對族中姊妹為了得到老國公的一句贊賞争吵不休的情境深惡痛絕,如今長大了卻要每天對着一群女人為了另一個男人喋喋不休的抱怨。
塗壁在心底嘆了口氣,替薛婉櫻吹滅了床頭的油燈。
薛婉櫻阖着眼問她:“稚娘睡了麽?”
塗壁沒想到薛婉櫻突然問起鹹寧公主,猶豫道:“這個點了,公主哪能還醒着呢?”
薛婉櫻半天沒說話,塗壁以為她已經睡着了,起身向碧紗櫥走去,薛婉櫻不知想起了什麽叫住她:“明日別忘了去甘露殿一趟。”隔了片刻,薛婉櫻又補充道:“你和靈均說,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旁的什麽都不必煩惱。母親那邊本宮會去說。本宮已有稚娘和阿沅,并無意養着別人的孩子。”
塗壁沉默片刻,才喏了一聲,應了下來。
玲珑玉枕貼在她側臉,微涼的觸感不知怎的将她的睡意平白的也逐走了幾分。也許該聽傅姆的話的,換個藥草填的枕頭,也睡得好一些。
“還有——”薛婉櫻又道:“庫房裏收着的那盞白玉芙蓉,明日你差人送去昭陽殿吧。”
塗壁走到半道,聽到薛婉櫻這話,錯愕不已。原因無他,那盞白玉芙蓉乃整玉雕刻,通體無暇,是時下難得的珍品。塗壁不由道:“那是娘娘的陪嫁……”
薛婉櫻沒應她,帳中徹底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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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說了,美人還年少,又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難免有些不得法的地方需要提點一二。娘子孕中玉體康健,食欲不減,可知美人腹中的皇子貼心,本是值得慶賀的好事。只是——”塗壁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看向歪在美人榻上搖着團扇的薛美人。
薛美人睇了她一眼,輕笑一聲:“姑姑有什麽話,一次說個周全便是。我也不必奉上兩次茶。”
塗壁自薛美人入宮起便不大喜歡她。總覺得她即心思敏感,又帶着一股莫名的倨傲,方方面面,無一處叫人舒心。不過因着她是薛皇後的族妹,不得不按捺下了這份不喜。眼見薛美人懶懶散散、不将麗正殿當回事的樣子,心中更是陡然生出不耐。
“美人進補,該注意‘合宜有度’,凡事貪多不成美,美人只需記住這句話便是了。”
薛美人“嗯”了一聲,看着像是半分都沒有将她的話聽到耳朵裏去。
罷了。和這般的蠢材計較什麽?
她又看向薛美人尚未隆起的小腹。
周夫人松口首肯薛家的女兒入宮,卻也要求薛靈均生下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要養在薛皇後身邊。
嫡母肯收養庶子女,本就是一種格外的仁慈。天子若沒有周太後這樣出身顯赫的養母,就憑高太後的恩寵和門第,頂破天不過是得個郡王爵位、被打發到邊陲封地。因而周夫人有此要求,薛靈均的父母無不感恩戴德。
塗壁想起薛皇後昨夜吩咐她的話,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沒有告訴薛美人。
周夫人是怎樣的人物,塗壁這些年來早就見識到了。
皇後心善,不願讓薛美人骨肉分離。但周夫人豈肯一退再退,自傷顏面?若母女二人因着此事傷了和氣,未免不值。塗壁打定主意,先将此事擱置下來,再尋個時機徐徐勸一勸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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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壁走後,薛美人丢開手中的團扇,從美人榻上徐徐地坐起了身,臉上也不複方才的驕矜輕慢,轉為肅色。她的傅姆入內,憂慮地看了她一眼,猶疑道:“娘子,您看……”
薛美人看向她:“我這些時日所吃所用都是你一手操辦的?”
傅姆一驚,擡手就要賭誓:“娘子所用的一切,奴婢都是查了又查,絕無錯處!”被薛美人這麽刺了一句,她不免有些自傷:“娘子是奴婢奶大的,難道奴婢還能害了娘子麽?”
薛靈均嘆了口氣:“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皺着眉,細細地思量起來。
塗壁方才的話,确實點醒了她。
她不曾生養過,以為孕中多食本是常事,傅姆又唯恐短了她腹中胎兒所需,一昧縱着她索要吃食。現在回想起來,竟是多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她并不覺得這是什麽偶然。
香粉窩往往就是名利場。後妃之間,有一百種方法博得至尊恩幸,就有一千種方法讓其它的紅顏成枯骨。她生長在一個人丁興旺的世家旁支,眼見七十歲祖父的姬妾尚且相互攻讦誣陷,更加确信了這一點。
問題不出在衣食,那又出在哪兒呢?
薛靈均別過臉,望向殿中丹鶴香爐裏升起的一縷袅袅青煙。
“将那個香爐拆開來看一看。”她擡了擡下巴,随口吩咐邊上站着的兩個婢女。
甘露殿裏伺候的人多數都是周夫人和周太後送的。薛靈均多說一句不相幹的閑話,下一秒周夫人和周太後就能知道。
她厭惡這種被死死盯着的感覺,時常借故發脾氣将她們趕走,只留下兩個她從家中帶來的婢女伺候在側。
薛美人有吩咐,兩個婢女自然不敢不從。廢了老大的勁兒,才将龐大的寶鼎香爐挪到薛美人跟前,嘩啦一下,一瓢水澆滅了鼎中燒着的香料。
鼎中燒着的不過是最普通的安神香。薛美人早已再三向太醫确認過,不會有誤。
但這鼎本身呢?
薛美人突然伸出手,探向寶鼎中。在婢女的驚呼聲中,薛靈均用手裏的簪子,輕輕地在寶鼎的銅壁上劃了劃。簪子微微陷了進去,這寶鼎裏頭四面的銅壁上,竟然還鋪着一層銅綠色的香料。若不費工夫認真研究一番,誰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