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考前夕的時間逆流
第1章 高考前夕的時間逆流
2019 年 6 月 6 號晚。海城市。
海華北商業區被封上了南端出口。如此,全海城最熱鬧的地段被框進了界限分明的格子裏。警車已在悄寂的小葉榕底下就位。
這不是發生了命案,這是海城市的高考前夕。
年年如此,全城待命。
海華北向南僅五百米,是海城實驗中學海華分部,高考考場。
夜色湮沒了西樓厚重的外牆和框架,僅有四樓一層玻璃盒子透着光。這棟高中教學樓不做考室,考室在操場對面的東樓,初中部。高三學生因此可以留在自己班教室複習。
溫西泠坐在其中一個明亮的玻璃盒子裏,桌上攤着被她翻胖了的作文素材本,她還在閑閑地翻,盡管上面的文字她已能背下九分。
晚自習快結束時,班主任趙奕民走進來。這名身形瘦長的年輕男老師拿着兩沓東西,跨進教室,先喊一聲“班長,發一下”。
溫西泠應聲上前,接過他一只手遞來的準考證。
趙奕民提高了音量:“準考證怕你們扯壞,我替你們裱了膠,拿到以後千萬要收好。但假如還是丢了,也別慌,考場裏任何一個老師都會幫助你。”
說罷,他自己在每列座位前停下,将手中剩下那沓紙按人數往下傳。
溫西泠穿梭在座位間,看見他發下來的是一張集體照。
十來天前,他們班選了一個周六下午,拍了一套畢業寫真,印作紀念冊。這是趙奕民自己的小心思,其他三個班都只拍了常規的畢業照。
“紀念冊還在做,我先洗了一張照片給你們,希望你們看着自己最開心的樣子,今晚可以放松心情,明天快樂地上考場。”
回到座位,溫西泠捧起桌面上的照片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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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奕民選的這張照片是在操場上拍的。高三三班共 36 個人,胡亂擠成一團坐在跑道上,仰頭望着高高站在椅子上的攝影師。
溫西泠記得,自己那天有些心猿意馬,沒有緊盯着鏡頭,反而悄悄瞟向斜前方的成桦。
猝不及防地,成桦朝這邊側過頭。搶在他目光到達之前,溫西泠擡起臉。
“三,二,一——趙老師帥不帥?”
那一瞬間定格下來,此刻躺在每個人手裏。
顯然,趙奕民選片的核心訴求就是“開心”。這張照片裏的人未必是最好的角度,但一定看起來開心。
就比如溫西泠和成桦,他們笑得陽光燦爛,可甚至沒有在看鏡頭。溫西泠臉沖着斜前方,成桦更過分,他的腦袋是側着的。兩個人的目光重合成一條線。
照片上的對視讓溫西泠很意外。
她滿以為自己躲得足夠及時,可這連自己都毫無察覺的一剎那,竟被相機捕捉到了。
她差點兒沒忍住扭頭看向教室另一角的成桦。
高中三年,溫西泠有三大遺憾。
其一,她的高考目标本是人大法學系,但如今她只能說對廈大尚有把握。
其二,她摻雜着私心,自薦當了班長,可她主持的事卻樁樁件件都留了遺憾。
其三,就是成桦。
溫西泠與成桦,驕傲、熾熱、意氣風發,又熟悉、默契、相偎相依。
可二人之間總是差那麽一點點。溫西泠知道,海實只是現實世界之外的桃源,三年一過,那一點點裂縫就會拓寬成一道鴻溝。他們從根上就是不同的,可以一起生長,但不會一起開花結果。
于是,當那層心照不宣的窗戶紙即将被捅破,溫西泠退縮了。
成桦不懂,只覺得受了傷。這二人已有一段日子幾乎不來往。
廣播流出晚自習結束的音樂。
班裏發出一聲哀嚎,随後響起此起彼伏的自嘲。趙奕民笑了:“高考沒什麽大不了,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覺,像平常一樣。明天見!”
“像平常一樣,明天你可未必見得到我。”角落裏飄出一句。
周圍的男生氣氛活躍了些。那人的肩膀被拍了拍:“成桦,你只管睡,讓我們一科。”
“成桦!明天集合你敢再遲到,我踹死你。”趙奕民指着他半開玩笑。
溫西泠嘴角勾了勾。她收拾好東西,手指戳戳前桌:“鯉魚,走嗎?”
“走。”李恩語正埋頭在作文素材裏,突然擡眼狡黠一笑:“今天還沒對過暗號。少年辛苦終身事?”
“莫向光陰堕寸功。誰說的來着?”
“唐代詩人杜荀鶴。”
邁出教室門時,溫西泠終于還是回了頭。教室和往常沒有什麽區別,課桌間狹窄擁擠的過道,高高低低摞起來的習題和試卷,嘻嘻哈哈的人。
所幸高考當前,緊張掩飾了離別的傷感。
“怎麽啦?”李恩語問。
溫西泠做作地甩過頭,浮誇地抹眼角:“曾經有一個真誠的班級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如果上天能夠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站在講臺上對他們說:我愛你們。”
李恩語翻了個白眼,攔住她的路:“上天現在就給你機會,你快去講臺上,不說今晚就別走。”
兩個人從前門一路打鬧到後門,教室裏突然閃出一個人,險些和溫西泠撞上。她踉跄地擡頭,成桦定定地望着她。
她像是犯錯被抓了現行,笑聲倏忽消了音。隔了兩秒,她才繼續揚起嘴角,輕聲對他說:“加油。”
成桦愣了愣,亦回報她一個溫柔的微笑:“加油。”
就這樣吧。停在這個有些潦草、但還算溫存的結局。
回到宿舍,江望月已經安靜地坐在桌前,白皖棠最後才回來;後來倒是白皖棠最先上床,江望月遲遲不肯熄臺燈。
溫西泠很心疼她。半年前,這個單純的女孩被二班班長顧星甩了,那道貌岸然的家夥無縫銜接了個新女友。江望月的成績本就勉強,在最後關頭還一落千丈,她此刻抱佛腳,其實有些徒然。
溫西泠多想高考等她們準備好了再開始。
她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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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淡雪一般翩然落下的眼淚深處,
有着本應與你一起見證的永遠。
縱然時光荏苒,四季流轉,
卻只餘那灼燒胸中的回憶堆積而成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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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的音樂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漸漸變得清晰而立體,從溫西泠耳腔直達腦內。
日本樂團 goose house 的《冬日的終章》。
她逐漸恢複意識,感覺身體在随着環境晃動,腦袋忽而往下一墜,她睜開眼。
這不是宿舍。
她坐在稍顯局促的大巴車上,車裏開着暖氣,藍色窗簾拉了一半,透進上午十一點鐘發白的陽光。她身上穿的是冬季校服,腿上放着書包,耳機線被壓進書包底下。她下意識地将書包掀開,那兒躺着她剛上高中時買的 nova 手機。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扭過頭,恰與鄰座對上視線。
成桦。
她飛快避開,目光落在車頭大紅的電子日歷上。
2017 年 2 月 6 日。
沒錯,這輛車是高一下學期軍訓時坐的那輛大巴。她有些恍惚,但眼前車座套布的紋理、衣服透着體溫的觸感和窗外流動的景色都如此真實。
她想起《盜夢空間》裏萊昂納多告訴佩吉的話:不能記得事情從何而起、只記得中間部分,那就是在夢裏。她訝異于自己能在夢裏清晰地想起這條判斷方法。
就是清晰得有點過頭。
前排突然站起來一個人,長着一張扁平寡淡的臉,身着軍裝。他面無表情地掃視車內的人,從左到右,最終盯住溫西泠的臉。
“耳機都給我摘了。”他的聲音很鈍,像冬天室外的鐵欄杆。久違的恐懼感襲來,溫西泠本能地摘下耳機,把手機往書包底下推了推。
真實,太真實了。
她認得這個人,名字忘了,只知道姓朱。他是他們班的教官,在基地是出了名的兇殘,給當年的她留下了莫大的陰影。
“老師沒告訴你們嗎?所有電子産品一律不許帶進基地。等會兒下車統一交給你們老師保管,如果有人偷偷藏着沒交,被我知道了,我會讓你後悔的。”
車內一片死寂。
熟悉,太熟悉了。
朱教官不是在吓唬人。那年軍訓第二天查寝,班上叫羅子鵬的男生被他發現私藏手機。他要沒收,羅子鵬試圖反抗,膝蓋後窩被他狠狠踹了一腳,直接跪倒在水泥地上,手機也當場被砸。
溫西泠眉頭皺了皺,她覺察到這不是夢,夢很難如此具體,更不可能這麽清醒。
那還能是什麽?時間逆流?
有點扯,但也未嘗不可。在溫西泠的觀念裏,這種事情本來便只能證其有,不能證其無,當這個荒唐的念頭剛蹦出來,她就坦然甚至興奮地接受了。
只是這個時間點有些無厘頭。兩年多了,軍訓早就淡出了她的生活,誰料臨到高考了,她突然被拽回當年這輛大巴車上。
車拐了一個颠簸的彎。溫西泠挑開窗簾,看見了與記憶中相符的軍訓基地大門。
“班長是誰?”朱教官突然問了一句。
車裏沒有人回答他。
朱教官的語氣陰沉下來:“班長是誰?聽不見嗎?”
溫西泠正心神不寧,猛然驚醒,忙轉過頭,舉手正要答應,後頭傳來另一聲忙不疊的回應:“我,我在這兒。”
溫西泠舉到一半的手懸停在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