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終章
第86章 終章 溫帶植物
不知是否是沈榆的禱祝起了作用,等他們又從香港回到北京,植培所那邊就有人給溫遇旬來了電話,告知他處理結果。
“已經認定了言論不屬實。”溫遇旬對沈榆轉達。
沈榆是很高興的,只是表達快樂的方式都略顯矜持,蹭過去輕輕抱住他,開玩笑道:“這個禮物我是很喜歡的。”
溫遇旬“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親吻了他的發頂:“謝謝,我也很喜歡。”
複工的時間定在沈榆寒假最後一周的周一,溫遇旬早上多貪了幾十分鐘的懶覺,踩點到辦公室。
一進門,所有人都在了,各自低着頭做自己的事。
溫遇旬一開始并沒有感覺到什麽不對勁,就算有,他猜想也是對他私下有些腹诽罷了,他并不在意。
沒有打招呼說早上好的習慣,溫遇旬腳步的節奏都與平時無異常,呼吸均勻,生命體征穩定。
他的辦公桌還在原處,沒有人落井下石,因為他不好的傳聞飛了漫天就将他的位置撤去或是移交給別人。
溫遇旬向那裏走過去——
原本最多是想着很久沒人坐,可能積了灰塵、要麽放滿了別人桌上堆不下的文件。
溫遇旬在座位前停住了腳步。
确實放滿了東西,不過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食品包裝紙,糖果牛肉幹,餅幹芒果片,他伸手碰了碰,搖搖欲墜的零食堆便傾斜下來,溫遇旬手邊落了一盒鼓浪嶼餡餅,一袋哈爾濱紅腸。
他這裏劈裏啪啦的一陣聲響,辦公室裏假裝低頭努力的人都把頭擡起來了。大部分人在扣手,另外一部分人握着鼠标保持空洞,但無一例外,都在關注溫遇旬這邊的動靜。
終于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了,以往辦公室的早晨哪會如此整齊地坐着所有人,要麽弄種子要麽搞載玻片。
溫遇旬擡起頭,對上數雙眼睛。
最終還是方施穎先開頭:“那個……歡迎回來啊,這是大家一點小心意,不值錢,你拿回家去吃。”
林皎恰好此時推門進來,手上拿着一小袋奧利奧餅幹。
她聽到方施穎的開場白,将手裏的餅幹抛過去:“也可以拿回家給男朋友吃。”
其實方施穎原本也想這樣說,但是不曉得溫遇旬聽了會不會不高興,現下林皎這樣說了,溫遇旬臉上看不出絲毫負面情緒,反而真心地勾起嘴角,說:“謝謝。”
掃雷成功,沒有爆炸。
氣氛稍稍活躍了一些,沒人再提那封舉報信。
哈爾濱紅腸是方施穎送的:“……我不是哈爾濱人,前段時間去哈爾濱在中央大街上買的特産,我嘗了下還不錯呢。”
林皎說:“這是97年的奧利奧,我特意開了一包給你慶祝的,不要客氣,随便吃。”
溫遇旬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問:“另外半袋97年奧利奧呢?”
長方體紙盒裝,一盒一般有兩袋。
林皎道:“早上當作早飯吃掉了。”
就有人笑着接話:“原來林主任的日常生活這麽奢侈!早飯都是97年的奧利奧。”
這一天從熱鬧開始,便一直沒閑下來過。
不斷地有人喊溫遇旬,多是一些往日就很照顧他的領導和老師,無一例外都沒什麽事,叫他來只是為了看他幾眼,說他受委屈了。
黃處長倒沒有這樣,還是愛罵人,不過罵完還是說:“快出去!下次再這樣我就不管了!”
嘴硬心軟的小老頭。
吃晚飯的時候溫遇旬挑了幾件和沈榆講了,以安撫他又有些焦慮的情緒。
沈榆擔心的事情向來很多,這次溫遇旬複工,早上臨出門的時候沈榆還在睡,溫遇旬一邊系領帶一邊低頭吻他,力度沒掌握好,把人弄醒了。
沈榆眼睛都沒太睜開,掙紮着要送溫遇旬下樓到門口。
“他們要是對你有偏見,在背後嚼你舌根,不要理。”
溫遇旬說知道了,心裏無奈又想笑。
聽溫遇旬說完,沈榆拍了拍心口,徹底放下心,晚飯也能吃得下去了。
飯後沈榆拿出琵琶,剛往上掃了兩下,就被溫遇旬握着手腕拉到腿上坐着。
“就這樣彈。”身後的人聲音有些啞,語氣強硬,十分不講道理。
他們坐在一樓沙發上,雙雙陷進柔軟的觸感中茍且,沈榆彈得心力憔悴,臉紅氣喘,活了這麽久,沒想過彈琵琶變成一件如此消耗意志力和體力的事。
右手是用來挑撚的,然而受不住一下又一下橫沖直撞的幹擾,最終曲不成調,音也跑偏,溫遇旬還要在他耳邊說好聽。
也不知道是什麽好聽。
一曲畢,雙雙停下動作。
溫遇旬沒放沈榆走,怕人着涼,幫他把衣服一件又一件地穿上了。
“我……”沈榆回頭,想對溫遇旬這種類似流氓的行徑加以譴責,門外卻突然響起一陣細瑣的動靜,随後是“滴”一聲,門鎖被打開了。
·溫遠和岑漫搖估計是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梳洗和休整,身上帶着塵土的氣息,頭發不算蓬亂但也看得出來奔波過後的疲累。
幾目相對時,沈榆還坐在溫遇旬的大腿上沒有下來。
溫遇旬的手扣在沈榆要上,他襯衫最上的扣子沒扣,溫遇旬怕他着涼給他穿衣服,說白了只是走個過場。
印子都留在了更隐秘的地方,不過他們已然成年,這副樣子再也騙不了任何人是兄友弟恭的親密。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沈榆全然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出櫃,一時間什麽情緒都沒有了,只有條件反射般的生理反應——臉熱得像被火燎,背後出了一身冷汗,手腳霎時失去溫度,胃裏一陣翻湧。
溫遇旬相比之下要淡定得多,他托着沈榆的大腿,把他放在自己身邊,做出狀似撇清一般的動作後,轉而握住了沈榆的手。
“爸,岑阿姨。”他牽着沈榆的手站起來。
岑漫搖嘴唇緊緊抿着,眼下青黑明顯,眼尾還有點紅,溫遠平日裏待人和煦,到了此時也是一副嚴肅的模樣,紅血絲爬滿眼球。
顯然是久不成眠,反應卻沒意想中來得大。
過了半晌,溫遠看了看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說:“小榆先去把衣服穿好,我們好好談談。”
沈榆回房間穿衣服,鞋櫃裏一直擺着溫遠和岑漫搖的拖鞋,沒一個人換,行李箱扔在門口,兩個人就這樣走進來,坐在溫遇旬對面的沙發上。
沙發繞着茶幾圍成三面,溫遇旬站在唯一空閑的一面,溫遠和岑漫搖則坐在中間的長排沙發上。
沒有人說話,岑漫搖低着頭,溫遠看向別處。
溫遇旬再怎麽游刃有餘,這時候也免不了情緒波動,似乎是難以忍受這種詭異的氛圍,安靜的空氣晃到耳朵裏發顫一般地疼。
“爸,岑阿姨,是我……”
“你現在不用和我說。”溫遠打斷他,眼神靜靜飄過來,然後盯住他,“待會兒小榆來了一起說。”
過了五分鐘,沈榆換好衣服下樓了,挑了一件帶帽子的衛衣,顏色跳躍活潑,沒有平時他最愛穿的淺色那樣,透出溫馨的缱绻。
他移到溫遇旬身邊,兩個人并排站着,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好雙手放在衛衣口袋裏,低着頭。
溫遠見他,就說:“不用站着,都坐吧。”
兩個人便一人南一人北,選了另外兩面正對着的沙發。
默契地沒再坐在一起。
“你們的事情我們前不久就知道了,”溫遠說,“我聽說了舉報信的事情,也看到了照片,不過又聽說有人為你反證,我原本還在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故意給你扣屎盆子……”
溫遠和岑漫搖所在的地質局和植培所兩個單位聯系緊密,常常有一些科研任務需要合作,溫遠在植培所裏也有關系很好的朋友。
如何聽說不難理解。
而接下來的話不用再說,他們看到了全部。
不過溫遠還是問:“你們現在告訴我,你們倆到底是什麽關系?我只相信你們親口說的。”
意思是這段關系現在還有退路,要是溫遇旬和沈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否認,那麽家和萬事興,那麽以後就不要再有兄弟以外的感情,所有人心知肚明,卻也要當作無事發生。
“男朋友。”沈榆說。
而溫遇旬道:“愛人。”
幾乎同時,兩道聲音重合在一起,岑漫搖終于沒再忍住,一直低着的頭沒有擡起來,沈榆看到燈光折射水,有液體斷斷續續地落在她的大腿上。
溫遇旬停了一會兒,說:“我們在一起了,甚至很早就在一起過,沈榆高考結束的暑假,我大二,那個時候不知道你們認不認識,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中間分開過一段時間……”溫遇旬笑了一聲,聽不出多少愉悅,“但我一直沒忘記他。我一直很喜歡他。”
“是我要求他和我在一起,是我喜歡他翻天覆地,是我沒有他不行,愛他不能自己。”
“沒有……”沈榆慌亂擡頭,不知道為什麽溫遇旬把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不是的,是我先喜歡的他,我先向他表白,問他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溫遠聽完,只覺口幹舌燥,氣火攻心,他順了兩口氣,在出聲時嗓音喑啞:“你們在這互相打掩護是吧!我說了,我要聽實話!不用給我來這套!”
溫遇旬便言簡意赅:“兩情相悅,不分彼此。”
至此萬籁俱寂,岑漫搖終于低低地哭出聲音來。
溫遠的胸膛起伏劇烈:“好……好,是我沒教好你,虧我還自認為我教導有方,現在想來也就是成績好,頭腦聰明,但沒想到用在了這種地方。”
溫遇旬沒有反駁,溫遠便偏了偏頭,稍微控制了語氣對沈榆說:“小榆,我知道漫搖對你的教育方式一直存在一些問題,可能從前疏忽了對你心理上的關心,這段時間在外面,你媽媽也有在反省自己,在試圖理解你的做法,但你們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溫叔叔,”沈榆的嘴唇很紅,還留着些溫遇旬啃咬的痕跡,說,“我就是這樣的,不是因為我媽媽對我疏忽關心,我一直是同性戀,生來就是同性戀。”
溫遠閉了閉眼睛,溫遇旬移開視線,也只能輕聲說:“對不起。”
他道歉并不是認錯,只是溫遠和岑漫搖這樣難過,他承認這種難捱的情緒是由他而起。
沈榆也說對不起,眼睛看着岑漫搖的頭頂。
岑漫搖不再年輕了,頭上蔓延起了象征着蒼老的白色。那個記憶中堅持遠走、追求夢想和愛情、在大院食堂裏大聲說要為中國科研事業做出卓越貢獻的女人已經變得很遠。
現在只變成一位心力憔悴的母親。
過了不知多久,牆上的鐘一圈一圈地繞過無數分秒,溫遠嘆了口氣。
岑漫搖用力搓了搓臉,擡起來的臉上布滿水痕,開口還是哭腔,問他們:“真的改不了嗎?一定要這樣嗎?”
同性戀就算了,怎麽樣都算了,一定要是溫遇旬嗎?一定要是沈榆嗎?
沈榆又說:“對不起。”
溫遇旬說:“是。”
說來真的很無力,兩個成年男性,一個比一個腦袋好用,必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可是現在又這麽堅決,羁絆用什麽斬斷?沒有實質的血緣關系,還是早已經變質的兄弟情誼?
岑漫搖對溫遠說:“你帶小旬先回避一下,我有話要對小榆說。”
看起來下了很大的決心,就算整個人都在顫抖。
溫遠和溫遇旬去了樓上的書房,聽到門關閉的那一刻,岑漫搖對沈榆提起一個他想念很久、永遠無法再見的人。
“你是不是心裏對我有怨恨?因為你爸爸,我不愛他。”
沈珏去世後,沈榆一直以為岑漫搖是掙脫了束縛自己情感的枷鎖。他搖了搖頭:“沒有。”
“你不愛他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的錯。”
岑漫搖沒動搖,仍說:“可是我感覺很愧疚。”
她走到行李箱邊,打開鎖拉開拉鏈,從某個夾層中,取出了幾封皺巴巴的信封。
走回來交給沈榆,示意他打開來看。
沈榆疑惑接過,只見牛皮紙制的信封上,印有大院名稱,每一封的封面上都由沈珏親筆,寫下:漫搖親啓。
致岑漫搖女士: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
又在院裏食堂見到你,十分欣喜。我留意到你頭發較一個月前長了少許,飯堂的電視機一開,你又圍過去了,小姐妹被你丢在身後。
今日的電視節目是什麽呢,有沒有讓你感興趣的內容呢,我不太記得了,但要是今天放映《世界地理》或《奇妙的礦石》等節目,你應該看得津津有味罷。
己巳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沈珏書
致岑漫搖女士:
久違芝字,時切葭思。
前天,自家制作的柿餅包好了包裝,登門拜訪了令堂和令尊,又有些冒昧地問你在何處,他們告訴我你在外市參加興趣培訓,再一問,竟是杭州,想必風景十分美麗,祝願你玩得開心。
庚午年二月十七日沈珏書
致岑漫搖女士:
別經數月,思何可支。
聽聞你考上了大學!恭喜!我本月來到了杭州演出越劇,反響甚佳,領班給得工錢充足,我在這邊的鋪子裏見到了你上次給我分了一顆的糖果,便也效仿,買了一包,吃了一顆,很甜。
辛未年九月二日沈珏書
致岑漫搖女士:
暌違日久,拳念殊殷。
今日媒婆來我家說媒,一說對象是你,我簡直無法控制,但是站在堂前,仍要裝作一派正經,聽父親母親對你的評價,很高,我也覺得你很好。
壬申年六月七日沈珏書
致岑漫搖女士: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今日七夕節,你說沒空,要在家學習看書,我雖然遺憾,但心裏仍為你加油,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實現願望。
獨自上街采買,發現為了慶祝七夕,街邊随處都挂着各種形狀的花燈,小兔子的尤其好看,沒有忍住掉入消費陷阱,給你也買了一個。
漫搖,花燈有形狀,愛沒有形狀。
癸酉年八月二十四日沈珏書
……
岑漫搖慢慢地對沈榆說:“我是前不久才收到這些東西的,你姑姑整理屋子的時候,從你爸爸以前書桌的抽屜了找了出來,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是我,便打包給我寄了過來,我那時趕着出任務,收行李的時候不小心把這些信一起放進行李箱了。”
“我一直以為他不愛我,我就也不愛他。”岑漫搖說。
“一開始,我确實對這樣包辦的婚姻存在一些叛逆的想法,所以就算沈珏沒什麽不好,全身都是優點,但我依舊不喜歡他,我與他抗衡,欺負他,他一句話都不說,也不和我吵架,我以為他只是比我麻木了一點而已。”
“他表白都小心,要拿花燈掩飾,信我一封都沒有收到,他敢寫那麽多肉麻的話,一封都不敢給我寄。”
“我沒有想過他愛我,從那麽那麽早以前。”
沈榆只覺鼻尖的酸意抵擋不住,也慢慢紅了眼眶。
“愛沒有形狀,我覺得你爸爸說得對,”岑漫搖坐在沈榆身邊,輕輕拍着他的背,“你喜歡哥哥,哥哥也喜歡你,你們都沒有錯,你也不需要道歉,我只是……一時間觀念有點轉變不過來。”
“我也是第一次當媽媽,當得還有點差勁,我知道的。”
“這幾天在非洲,一直在看你演出的視頻,貝斯和琵琶,都彈得很好聽,聽到哥哥說你最近的狀态不好、很焦慮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好了……你再給媽媽一些時間。”
岑漫搖說話的邏輯已經很微弱了,幾乎是想到什麽說什麽。
沈榆的眼淚滴在牛皮紙信封上,與另一顆顏色有點淡的淚漬意外地重合,随後包容,再蔓延。
溫遠從樓上的書房出來,看到樓下兩個人的樣子,愣了一愣:“怎麽還哭了。”
岑漫搖笑了笑,拍拍沈榆的背:“上去找哥哥吧,好好過日子。”
一周後,沈榆和溫遇旬各自請了三天假期,要和岑漫搖和溫遠一起,坐飛機趕往浙江諸暨。
“回家省親我有必要去嗎?”溫遇旬剛醒,坐在飛機上的時候脾氣都很差。
“沒禮貌!”溫遠在前排轉過來,罵了溫遇旬一句。
下了飛機,二月份的浙江仍不大溫暖,沈榆有些想念香港的冬天,也覺得荒謬,在車上偷偷靠近溫遇旬,捏了捏他的手,試圖給自己取暖。
溫遇旬閉眼休息,沒睜眼,反握住了他的手。
溫遠和岑漫搖先回岑家放了行李,沈榆帶着溫遇旬走另一條路,去沈珏家的大院子。
溫遇旬多補了一些睡眠,精神好了一點,加上要見到沈榆另外的家人,表情柔和了不少。
“你緊張嗎?”下了出租車,他們走最後一段路。
溫遇旬反問:“我緊張什麽?”
沈榆調笑道:“見家長,你不緊張?”
不是沒有見過更難搞的家長,溫遇旬笑了笑,還是順着他的話說:“緊張,你看我禮物都帶了滿手,沒有空牽你。”
沈榆就笑,靠過去貼溫遇旬的嘴唇。
馬上陽春三月,又是情人節當天,提前在溫室裏栽培好的玫瑰滿街都是,沈榆買了一朵,拿在手裏。
溫遇旬看着他走在前面,背影惬意,玫瑰的芬芳象征着冬天的句點。
沈榆是溫帶肆意生長的植物,溫遇旬做土壤水源,陽光和大地,做山做海,做雪也做春天。
草長莺飛,當是最好時節。
(完)
作者有話說:
完結啦!感謝大家!番外打算寫if線!大家有沒有想看的呢!
下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