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傘還情
第5章 借傘還情
沈榆三歲那年,打翻了沈珏一把酸枝木琵琶。
那時沈榆的個頭就頂個琵琶高,他好奇玩弄,琵琶卻從琴架上跌下來,下落的軌跡劃過沈榆還嫩的幼兒手指,猛地發出“铮——”一聲明亮的響。
動靜太大,手也疼,他被吓哭了,引來了裏屋排戲的沈珏。
沈珏沒對着一個三尺男兒擺嚴父脾氣,笑着把他抱起來,說我們小榆和琵琶好有緣分,随便一撥就響聲清亮,以後小榆彈琴,爸爸唱戲,天下妙手怕是又要多一位。
岑漫搖本來就被沈珏咿咿呀呀那些戲音吵得煩,走過來把沈榆抱走,說:“越劇沒落,你打算讓小榆和你一樣,一輩子守着空蕩的戲臺?”
沈珏的臉冷下來,岑漫搖說得沒錯,新時代是該摒舊迎新,可這摒的除了糟粕,還有戲曲的百年傳承。
那是千不該萬不該。
緣分這種東西千奇百怪,沈榆是被一聲琵琶音吓得差點沒尿褲子,但等他再大一點,有足夠手勁掂起整把琵琶時,喜歡得不得了也不是亂說。
岑漫搖把琵琶當成沈榆的愛好養,練習和考級都沒大幹涉,反正她是早就想好了,和沈珏離婚以後就帶着沈榆搬到首都生活,然後讓沈榆和自己一樣,走科研的路。
只可惜計劃落空,沈榆做了十八年的聽話兒子,少年時期的叛逆卻并沒有嚼碎了咽下去,而是一直含在嘴裏的蛇信子,就等岑漫搖放松警惕,方抓住機會,艱難地破土而出。
見溫遇旬第一面,是在沈榆高考完十八歲這年夏天。
那年全球變暖趨勢嚴重,全國各地都燥熱,蟬叫得人都心煩,他偷改了志願,岑漫搖發現的時候,錄取通知書都已經寄到了,她再生氣都不能怎麽着,也不想再讓兒子吃一次高四複讀的苦頭。
家庭氣氛不好,沈榆不願意在家裏待着,提着琴盒跑出去,給寧以橋打電話。
彼時月黑風高,寧以橋正在家裏睡覺。
“出來,”沈榆一點不和他客氣,“陪我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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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寧以橋被吵醒,一開口就是抱怨,但想到沈榆被岑漫搖罵得狗血淋頭,估計心情也不是很好,生生憋住了。
“行,”寧以橋翻身下床找鼓槌,“用不用叫邱風?”
沈榆倒是想叫來一起,但他和寧以橋更熟識些,從他剛來首都上初中時就玩在一塊兒,邱風是高中認識,和寧以橋同班,沈榆讀理科,在他們隔壁。
他想,又怕打擾人,不讨好的活不想幹,說:“你叫。”
排練室早關門,沈榆他們常去的酒吧叫“卧月”,一個電話過去,老板答應得爽快:“你們來練吧,直接用舞臺,今天沒什麽客人。”
卧月的門牌匾在晚霞紅上刻了字,豎着落下一塊,寧以橋和邱風趕到的時候,沈榆背着琴盒站在牌匾前,和老板聊天。
“天氣預報說有暴雨,”沈榆放下手機往酒吧門裏瞧了眼,說,“怪不得沒什麽人。”
寧以橋走過來,想和沈榆勾肩搭背,不料後者護琴心切,他被一掌推開,也不生氣,接話道:“紅色預警,啥好人啊一定要這個時候把我們叫出來。”
轉眼瞥到沈榆身後的琴包,寧以橋驚奇道:“不是貝斯?”
琵琶琴包獨特,琴頭與牌面都做幾乎同等面積的圓,六相山口處窄,沈榆個子不矮,但有些單薄,背在肩上顯得吃力,但表情又不透露半分勉強。
“對,”沈榆邊往裏走邊說,“從前就和你們提過用琵琶替貝斯,曲子有一點想法了,今天來試一下。”
酒吧面積算得上龐大,沈榆站在臺上調音,都快要看不清那桌唯一坐了人的最遠的卡座。
沈榆說的“試一下”并不是試他譜好的曲子,他從琴包裏拿出一疊對折三次的紙,問邱風:“能試着彈一下麽?”
邱風接過來,看了看,将譜子卡在譜架上,試着彈了一段。
只幾個音,連成一段曲,這兩人和沈榆待久了總知道他,邱風問:“這什麽調子?不像你平時寫出來的。”
沈榆說:“不是我寫的,這是現成的。”
“越劇《白娘子》的二胡譜子,我稍微改了一點。”
越劇的受衆群體到了現代化逐漸加速的2019年已然很少,別家正當青春期的孩子一年接觸一次戲曲大約也只能在電視臺晚會上寥寥瞥一眼,邱風不太聽得慣,評價道:“這調子怪怪的。”
沈榆是泡在戲詞歌賦裏長大的孩子,他從小聽沈珏唱得耳朵起繭子,高中課業重,岑漫搖對他要求高,他許久不回家鄉,不見沈珏,就算邱風彈得不算熟練,也只覺得親切,并不陌生。
“不過這想法很有創意。”寧以橋重新拾起鼓棒,配合着邱風彈出的音調敲了節奏,沈榆出來得匆忙,沒帶義甲,手指在弦上一掃再拂,就着鼓點和節奏彈那段萦繞耳邊十幾餘年的旋律,輕哼繭也熟悉的唱詞。
——西湖巧遇兩嬌娘,一縷情絲牽心上。相約今日登門訪,猶覺昨宵夜更長。不待雞啼就起身,穿得一身整潔相。飛步行出清波門,不覺已至她門牆。
唱詞和唱腔都不常見,沒聽過的人不認得很正常,但酒吧裏靠近門口的那唯一一桌客人貌似被驚動,也聽不來這腔調,似是好酒上頭,竟隔着老遠距離對着沈榆三人嚷嚷起來。
“喂!”聽聲音是中年大叔買醉,“咿咿呀呀地唱什麽東西,好難聽!”
這話也沒好聽倒哪裏去,一時間,唱腔和旋律都被打斷,沈榆了然中國戲曲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命運也如此,面上沒什麽表情,寧以橋和邱風脾氣沒沈榆好,臉色就沒那麽好看。
寧以橋是個性子急的,手上東西一扔,鼓棒滾到地下,站起來就想與人理論。
“話不可以這麽說,”聲音響起來卻不是寧以橋的大嗓門,而是一道略顯蒼老的沙啞聲,“許郎借傘是為鐘情,失了時間感知是為見心上人急切,字字句句乃是肺腑。”
沈榆朝着聲音發源地看去,之間酒吧另一個角落裏還坐着一桌兩個人,昏暗的光在桌上放的酒杯上閃,只是卡座頂上的吊燈沒亮,人和動靜一同隐匿于黑暗中,他觀察不仔細,沒看見罷了。
那人走出半步,笑吟吟地向出言不遜的中年男人道:“如此動情的吳侬軟語,怎可說是難聽?”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反駁,語調卻并未激進反而溫和,那男人也沒再說什麽,讪讪地被覺得丢人的同伴拉出了卧月的大門。
老人為沈榆他們解了圍,也并沒走回暗處,反倒借着人走茶未涼的另一桌吊燈的光站在明亮處,眼神灼灼地盯着沈榆:“你們繼續。”
沈榆性子溫和,倒也不怯場,和寧以橋商量着,就重複适才的鼓點,再和邱風強調,要彈得慢一些。
琵琶頸連着鳳凰臺又直起來,像找到知音有了底氣。
昨日西湖雨傾盆,幸仗同舟免摧淩。臨別又蒙借雨傘,情重義高感深恩。
沈榆又唱了自己有把握的幾段,就停了動作,誠實地說:“後面不會了。”
琵琶聲剛一停,天氣預報就難得沒耍一次人,外頭劈裏啪啦地掉下水滴來,滿世界都是大小珠打在門外的“卧月石”上的沉悶,接着再一聲轟響的雷,聽着比寧以橋的鼓聲還大點。
老人并沒在意,點點頭,說:“這天氣倒是應和上你選的這段。”又轉身朝着剛才置身的那處黑暗笑,“你覺得怎麽樣?”
那黑暗中的卡座還坐着另一個人,沈榆唱之前稍微看了眼,只模模糊糊一個黑色的影子,桌上的酒杯和酒水變成他消遣的玩具,轉着玩兒出一卷漩渦。
這道聲音是更年輕的,嗓音有些低:“很好。”
明明是肯定的評價,老人卻不高興了,說:“就一個很好?我看你誇獎不大走心。”
那人說話沒什麽感情:“那我該如何?我不是您,我聽不懂,覺得悅耳就夠了。”
這話是很中肯,不知道那人看不看得見臺上頭頂亮着燈的自己,沈榆還是朝着那邊笑了笑,表達禮貌。
老人聞言不再管他,走上前來,先報了自己的名諱,姓章,名濟年,介紹止于此,章濟年轉頭開始和他們探讨了唱法,又重複一遍沈榆的唱段。
沈榆因為考慮到這只是自己一次趕鴨子上架的練習,唱的聲音并沒有很大,透露着稍微的不自信,而章濟年不同,他的發音标準,唱法也正确,沈榆上一次聽類似的腔調,是在沈珏的戲臺子上。
“您是江浙人?”沈榆問。
“嗐,”章濟年唱完喝一口水,臉上皺紋明顯卻不顯老态,“我皇城根兒下的純種血脈!”
那倒是厲害有這沈榆聽着都覺得不別扭,好像土生土長在江南的越語功底,幾人追問才得知,章濟年是距離卧月酒吧五站地鐵之外J大任教的老師,越劇的專家。
寧以橋和邱風對越劇都有些興趣,加上沈榆有讓長眠灣的音樂結合上中國傳統戲曲的創新想法,多和章濟年了解一些的空當,沈榆思緒瞎飄,眼睛也管不住,漸漸從手上的曲譜飄到黑暗中的人影那兒去。
不見人聞其聲,就剛剛一句話的功夫,沈榆覺得這人聲音顆粒感剛好,要是開嗓唱歌再合适不過。
又聊了會兒,時間将近淩晨兩點半,門外的雨還沒要小下來的趨勢,寧以橋和邱風開了車來,說要載沈榆回去,但四季花園距離他倆家都有些遠,沈榆不願意麻煩他們,從琴包旮旯裏摸出把黑傘。
“我帶了傘,剛叫了車,馬上來。”
他是堅持的倔脾氣,兩人都沒辦法拿他怎樣,只說要沈榆到家了給個信兒。
沈榆一邊嗯嗯啊啊地應着,一邊收好東西走到門口,卻發現适才還在身邊和他們說話的章濟年不見了。
他又轉頭去看那卡座的位置,竟也是空無一人,留下個酒水殘存的玻璃酒杯。
老板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此時整個卧月黑漆漆一大片,燈留下最後一盞。沈榆從小害怕聽鬼故事,更不敢看,但奈何發散能力強于常人,只得慌張着加快腳步往外走。
他低頭看路,不往前看人,走到卧月大門口旁,餘光出現一雙穿着皮鞋的腳後跟,好在雙腿反應及時,險些踩了上去。
然而額頭沒那麽好運,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人。
“不好意思。”沈榆很快道歉,态度誠懇。
被撞的人轉過身,用顆粒感剛好的聲音也回應他:“沒事。”
沈榆當然聽出來,先愣了愣,再借着路邊的燈光看清這“王熙鳳”的臉。
下颚線淩厲,眉眼間漠然,是英俊又不好接近的顯兇面相,說話語氣也淡,沒什麽情緒。
沈榆輕松下來,唠家常般問他:“怎麽站這裏?章先生呢?”
“章先生……”好像不大習慣這文鄒鄒的叫法,他停頓了下,又順着他作回答:“章先生是這間酒吧的投資人,大老板,裏間有他的卧室,不用擔心他。”
“好的,”沈榆說,“那你呢,站這等車?”
“不是,我等雨停。”
沈榆看他兩手空空,大約是沒傘,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麽心思,大約是實在被那虛無缥缈的顆粒感拿捏到位,下意識想要示好,主動地說:“我車快到了,傘給你吧。”
“王熙鳳”看他一眼,睫毛帶出很長的陰影,斜斜地照在眼睑下方。恰逢這時沈榆的司機到了,大概是雨太大,天太暗,找不到人,給他打來了電話。
“給你吧。”沈榆忙着接電話,将傘往人手裏一塞,就卯足了勁往雨裏沖。
“等等。”
沈榆回頭,那人開口卻不是挽留他,一雙眼睛藏在鏡片後面,多少讓沈榆看出點審視的滋味來。
“我怎麽還你?”
白蛇還傘是許仙親自去家裏拿回來的,沈榆總不能效仿這個。
沈榆笑了笑,不在意他語氣也不算熱絡,邊跑邊說:“我在卧月當駐唱,你下次要還是來這兒,交給老板就好。”
眨眼跑得沒影了,剛被沈榆念叨過的老板後腳從屋內跑出來,手上拿着把長柄傘,等到了人面前,看清他手上又拿一把,瞬間沒了主意。
“溫老板,您耍我呢?”首都很久不下雨,老板在雜物間找傘翻箱倒櫃,沒想到出來這二老板手裏已經拿了夥計,白瞎他一頓點炮仗似的忙活了。
溫遇旬看一眼兩把平平無奇的傘,耍起老板性子,抨擊起落灰的長柄傘:“你那把醜,我不撐。”
作者有話說:
作者後臺改了,差點找不到更新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