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要如何面對死亡
第1章 要如何面對死亡
“肋骨斷了兩根,左手手臂前叉骨骨折,內髒有多處不同程度的破損,”醫生翻着診斷報告,眉頭皺得緊,“最主要的還是腦部,中度腦震蕩,硬腦膜下血腫。”
“送來的時間太晚了,失血也太多,就這幾天了。”
“準備後事吧,節哀。”
沈榆愣了愣,還未有反應,站在他身邊的實習生湯至臻先腳下一軟,打擊巨大無處支撐,情急之下抓了沈榆的袖子。
“沈哥,都怪我的,是我走路不看路,沒跟緊隊伍,走到了懸崖邊,那泥巴路剛被水沖過……我沒站穩,要摔下去的時候溫老師拉了我一把……”湯至臻面色發白,事故過去幾個小時,還是驚弓的鳥,擔心最後一根草壓下來的駱駝。
然而醫生的判決是什麽分量?不會有假了。沈榆扶了他一下,還是緊閉着嘴巴不說話。
裏面那個躺着的溫老師是首都植物培育研究所的教授,是沈榆的哥哥,同時也是沈榆的頂頭上司。
雖然不是一個姓氏,但畢竟有這層人盡皆知的關系。所以這次外出作業發生的意外,就算沈榆不在現場,也還是被人在淩晨一個電話叫了過來。
“好,我知道了。”沈榆對醫生說,說完這句話就感覺喘不過氣。
“家屬和朋友都可以進去看看,”醫生摘下口罩,也于心不忍,“不着急,見一面再做接下來的打算。”
“……”
醫生走遠了,留下一扇敞開的重症監護室的門。
沈榆不動,準确來說是動不了,一陣刻骨的寒意從腳底漫到全身,漫上頭頂,每一寸皮膚都發麻,背上透了汗。
沈榆一沒有表情,二不開口,讓湯至臻更害怕了。
雖然可能在法律層面來看完全不是他的責任,但湯至臻自己清楚,要不是溫遇旬伸手拉了他一下,腳下使力正好踩到山體滑坡後松軟不堅固的泥沙地,失去重心導致摔下懸崖,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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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而言之,該死的是他,現在應該在裏面躺着的原本也該是他。
“沈哥……?”湯至臻慌亂地叫了他一聲,怪罪是他該受的,不管是死還是半死不活,刀快的話至少不痛苦。
沈榆回神,像驚醒一般,語氣居然一如既往地很平和:“嗯,我就不進去了,你想去看就去吧,然後聯系所裏把事情講清楚就好,我去繳費辦手續。”
湯至臻和沈榆共事的時間沒有很久,三個多月,沈榆今年24歲,比他大兩年,是正式研究員,照顧他很多。
工作和生活上都是,沈榆性格很好,人很溫柔,長得又好,湯至臻在植培所被一些個讨人厭的前輩刁難的時候是沈榆替他解的圍。
經過那一次解圍之後沈榆也常常被那位前輩找麻煩,但他從來不放在心上,只會笑着說“沒事”。
雖然有風言風語傳出沈榆和溫老師的關系不幹淨……但湯至臻願意相信沈榆。
畢竟這樣一個人,湯至臻覺得真的不像也不會允許自己以權謀私。
親和力足夠,但距離感同樣有餘,是那種太過接近和接觸都不忍心的、移栽在北方的南方新荷。
“你給皎皎姐打電話,讓她現在過來一趟。”沈榆拍了拍湯至臻的肩膀,“打完電話替我進去看一眼吧。”
湯至臻這才抽回神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知道了。
這麽溫柔的人,現在兄長要去世了居然連一點波動都沒有麽。
正想着,電話通了:“什麽事?”
湯至臻頂着沈榆的背影看,低下頭說話之前好像看到那道身影好似沒站穩一般晃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剛想更仔細看清楚,那人已經閃身進電梯,看不見了。
沈榆辦事利落,按照指示跑了幾個部門,就把醫院裏的事情全部打點好了。
淩晨三點,萬家燈火該歇,只有醫院的窗裏透着明亮。
沈榆跑腿累了,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就算時間不合适,也還是拿着手機開始撥電話。
先打給溫遠,沒接。
溫遠不接岑漫搖也不會接了,他們待在一起工作,估計都在忙,但沈榆還是打了一個。
“嘟嘟……”“您好,您呼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
好歹是父親母親,這種時候居然一個都聯系不上。
沈榆斷了通話,攥着手機發呆。
也不是低頭看到自己抓着手機的手指都發白了才意識到自己在抖。
湯至臻剛才和他說了什麽話他完全沒聽清,耳邊鬧哄哄的,好像是在跟他解釋,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有點聽不清話,眼前也看不清楚東西了。
溫遇旬是沈榆異父異母的繼兄,關系不好。
溫遇旬單方面對沈榆态度不好罷了,他認為自己在溫遇旬面前一向是沒有什麽存在感的。
父母的結合不得不将他們拴在一起,他們一起生活了四年時間。
四年,就算是兩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都算作青梅竹馬,混得該相當熟悉了,可是沈榆和溫遇旬之間有另一層見不得人的關系橫着,兩人見面簡直比陌生人還像陌生人。
湯至臻想錯了,他和溫遇旬的關系的确算不上清白,他進植培所,靠的的确是溫遇旬的面子。
關系實在是複雜。
沈榆低下身子,彎了脊背,緩緩捂住了臉,身體裏有一團說不清是什麽的東西在他身體裏橫沖直撞,讓他疼痛萬分,一會兒堵在喉嚨裏讓他說不出話,一會兒又抵在淚腺處讓他哭不出來。
手機沒充多久電,他今天處理數據也很忙,一點多才到家,這一通忙下來,屏幕亮起來,顯示電量告急。
緊接着,電話鈴聲響起來,如同噩夢一樣的夜晚還遠沒有結束。
“小榆,我們到附屬醫院門口了,病房在哪一間?”
給他打電話的人叫林皎,植培所研究處的主任,和溫遇旬是很好的搭檔,對沈榆也和善。
沈榆搓了搓臉,強迫自己冷靜:“我出來接您。”
春夜的風還透着磅礴的冷意,林皎外面披了一套羊絨大衣,裏面看着好像還是家居服。
也沒化妝,看起來有點憔悴。
她一見到沈榆從裏面走出來就快步跑到他身前,身後跟着幾個人,都是植培所的同事,接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趕過來。
林皎問:“現在是什麽情況?”
沈榆嗓子有點啞:“醫生說就這幾天了。”
帶着林皎幾人上了樓層,站在病房外,沈榆停住腳,他依然沒有要進去見最後一面的意思。
“你們去吧,我就不進去了。”
他看着實在是太冷靜,但此時林皎的情緒也不穩定,什麽都沒多想,穿了防護服就進去了。
湯至臻還坐在一邊,現在已經開始放空,開始接受,沈榆把他叫到一邊,囑咐道:“這裏有什麽事你多看着些,拿不定主意的和皎皎姐商量。”
湯至臻問:“那沈哥你呢?”
沈榆說:“我回家,收拾東西。”
不僅是收拾東西,母親和繼父現在聯系不上,後續的手續和流程都需要他跟進。
現在,至少現在輪不到他難受。
他說完轉身要走,身後和林皎一起來的其中一個人貌似在說他什麽不是。
是那個經常找他麻煩的前輩,叫張文因。
沈榆這時候的聽覺已經恢複了,隐隐約約聽到張文因怪腔怪調的嘲諷:“是溫遇旬把他弄進植培所的吧,不然憑他這種半吊子憑什麽能轉正啊……現在看着一點都不難過,簡直是白眼狼……”
“哥,別說了……”好像是湯至臻的聲音。
沈榆腳步停了一瞬,接着更快地走進了電梯。
東西基本上打包收拾好以後已經日出了,沈榆這時候才有空下樓去給手機充電。
手機裏有植培所工作群裏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放一天假,領導語焉不詳,只說雨天路滑,大家要格外注意安全。
父母還是沒有給他回電。
沈榆長長地吐一口氣,覺得自己現在處于一種極其詭異的平衡的穩定。
看着面色如常,也并沒有想要流淚的沖動,只是有什麽東西埋在心髒裏,跳一下跳一下,想要噴湧,又實在突破不了髒肉的隔閡。
工作群裏的消息是發給不知情群衆看的,沈榆作為暫時最适合聯系處理這件事的知情者之一,自然是要配合警方和上級調查清楚的。
天仍在下雨,并不悲戚的春雨,下下來是潤物的生機。
沈榆一把傘打到家門口,司機早就等在那裏。
“小沈先生,”司機常常接送溫遇旬上下班,見過沈榆幾面,“溫家那邊已經通知到位,溫老先生和溫太太半個小時前就趕去附屬醫院了。”
司機眼底也有些青色,眼珠裏有血絲,表情并不好看。
“好,麻煩你了。”沈榆收了傘上車。
植培所的位置在郊區半山腰處,今日路上格外擁堵,眼看着大門都快瞧見了,一排車堵在前面,就是上不去山。
“前面有施工,”司機說,“可能還要一會兒。”
沈榆忖度兩秒就做下決定:“就這幾步路,我走上去吧。”
他回家出門都匆忙,連衣服都沒換,身上還有在醫院裏沾的消毒水味。
實在是冷,氣溫只有十度上下,沈榆攏緊身上的風衣,逆着風和雨往山上走。
山腳的工人正在修繕路面,原本的路面坑窪不平,是十年前豆腐渣工程的産物。這次修繕要将水泥鋪厚,路面改寬。
路邊留了一條僅能行走通過的泥巴路,四周都有砍斷的,被連根拔起的粗壯樹幹。
沈榆沒什麽猶豫地走上去,看似正常,實際心緒已經飛到真空裏找不到了。
忽地腳下一松,那被破壞過一次架構的沙土地根本禁不住多少人一次又一次地踏過,一大塊結成團的泥巴驟然松動,帶着沈榆全身的力量就往下掉去。
周圍驚呼聲漸起,沈榆耳內嗡鳴。
墜落的速度很快,沈榆這才知道跳樓的人在失重的幾秒裏是什麽都想不起來的。
不過上天垂憐,勉強分出幾秒,在沈榆的後背觸到地面之前給了他想遺言的時間。
這一生雖然短暫,但對不起太多人,父親早死未敬孝道,母親盼望卻平庸終生,朋友與夢想盡數辜負,對現狀也不甚忠誠。
最後回想起來,只對溫遇旬說過一次喜歡。
親吻也只有寥寥一次,魚水之歡更是難成。
好遺憾。
……
“小榆……小榆?”
沈榆睜開眼,不是醫院,不是天堂,是一張略顯年代的木質餐桌。
他的母親岑漫搖站在面前,與他隔着空氣中肉眼不可見的無數粒塵埃視線相撞,搬進溫遇旬三環內複式之前的名為四季花園的老小區內,破敗的牆漆一如既往地露着馬腳。
“小榆,”岑漫搖将清湯長壽面從鍋中倒進碗裏,“昨晚幾點睡呀,吃飯都能吃睡着。”
又笑着說:“20歲生日快樂。”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選擇在七夕開更一個新文。
這次寫一個心機別扭哥哥和忠誠小狗弟弟的故事!
(不會很虐,反正是沒有隔壁潮水虐,這我可以保證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