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沒見過的東西, 人無法相信它的存在。
即使是宗教騙慰世人,也必須要?降下神跡。
向斐然沒見過一輩子到頭的相愛,也沒親眼見過所謂完滿的婚姻。
他?只?是見過半途而廢的。
記得小時候, 談說月和向?微山感情很好, “月下微山,斐然矣。”這是談說月為他?取的名字,因為他?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向?微山是向?聯喬撿回的棄嬰,除此之外,向?聯喬只?有一個女兒。他?和夫人對兩個小孩不分?厚薄親疏, 視如己出。向?微山天姿聰慧,考入頂級學府, 成為那個年代?冉冉升起的學術新星。
談說月的出身與向?微山相當, 父親是向?聯喬的戰友, 但兩人在?父母牽線之前,就已先在?學校裏認識、傾心了。因此, 這樁婚姻可以說是自由戀愛與門當戶對的典範。
碩士畢業後,兩人即結婚,同時赴美國讀博, 各自為自己的理想打拼。向?微山創辦生物醫療公司,走在?時代?前沿, 談說月則深入于?高山與平原間,完成她的植物科學畫專輯及蕨類的系統分?類工作。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 他?們兩個被同行及師友稱為神仙眷侶。直到後來, 向?微山的親身父母找到了他?。
命運證明,有的人就是可以魚與熊掌兼得——向?微山的原本出身也并不微薄, 是富商大賈,當年的遺棄自然另有隐情。他?回歸本家之時, 正是家族集團內部動蕩之時,他?作為名義上的“繼承人”,有一樁雙贏的聯姻在?等待他?做出抉擇,對方攜誠意價以婚姻入股,他?則可以穩住本家一脈在?高層的位置,并獲得巨額投資入局生物醫療新市場。
向?微山十分?自然地選擇了離婚、聯姻。
談說月的父親已去世,談家已沒什麽能量,而向?聯喬雖然為此動怒,卻太尊重人,行事太體面。
所有的體面人都贏不了寡廉鮮恥的人。
向?微山騙了談說月很久,講盡自己的苦處難處,如何身不由己,對她又是如何此情不渝。談說月輸就輸在?,她的父母将她教得太好了,太有教養、太有真?心。她不能理解對于?向?微山這樣從?小在?“撿來的孤兒”聲音中?長大的男人來說,野心是吞月的狗。
有那麽幾年,向?斐然無?法看清自己父母和家庭的定義,不明白為什麽作為發妻的談說月活得像個插足者。談說月和向?微山每個月見面次數不超過四?次,大部分?時間向?斐然也在?場。大約是有一次,他?為了某篇文獻單獨去找向?微山時,聽到他?的妻子向?他?抱怨:你那個煩人的前妻有完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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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斐然跟在?談說月身邊,看着她越來越頻繁地走進曠野。只?有跟植物相處時,她才會發自內心地微笑。她不怎麽跟他?聊向?微山,即使談到,也是非常溫和地就事論事,會陪他?一起看向?微山實驗室發表的最新文獻,帶他?去學校,跟他?一起驗證他?父親團隊的那些實驗。
向?斐然天賦絕卓,高一時拿下生物金牌是應有之義。那時的他?不可一世,對于?母親多?年的理想與學術成果?,他?雖然沒有明言,但逐漸采用了向?微山的同一套說辭:沒有實際意義。絕高的天賦,應該往科研的苦寒絕高處攀登,去攻克而不是溫吞地研究着這些花草。
“可是花花草草很美呀,你看,這是一朵一億年以前的琥珀花,在?生命的維度上,它真?的比蛋白質結構更沒有意義嗎?”
說這句話時的談說月,面容在?月光下模糊,也已然在?向?斐然的記憶裏模糊了。他?後來記得的母親,是雪化後的灰色岩石。
如果?有人問向?斐然,你的十六歲是什麽樣的?他?會對這個問題沉默,沉默一如他?的十六歲。
那一年談說月的生命永遠留在?了流石灘的大霧和雪天,一起留下的,還有一冊記錄了一半的工作手?冊、一幅畫了底稿的華麗龍膽的科學畫,一些尚來不及整理的龍膽科的标本與鮮樣。
“我跟你說這個花超級可愛的,曬到太陽時開花,天陰時自閉。”她更改課題方向?前,是這麽贊嘆着,開玩笑似的和他?說,“研究蕨類像研究恐龍,研究龍膽科像研究小姑娘。”
對于?談說月的離世,向?微山的表現很冷淡。葬禮結束後,向?斐然看到他?父親望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不知道在?那短暫的一口濁氣中?,有沒有他?們志同道合的年輕歲月。
向?微山對談說月展露出惡意,是向?斐然透露出他?對植物學的興趣之後。斯人已逝,向?微山惡語相向?,說談說月把他?“教廢了”。
他?帶向?斐然參觀他?那跟頂級學府合作的實驗室,給他?介紹團隊裏的博後、博士,介紹他?贊助的長長的一流課題組名單,并告訴他?,只?要?他?按照他?為他?安排的路徑按部就班,這些将來都是他?的。他?會送他?直上雲霄,名留青史。
但向?斐然對此的答複是,拒絕清北的通知書。
向?微山暴跳如雷,說他?瘋了。向?斐然只?是冷淡地說:“待在?你待過的地方,我覺得惡心。”
向?微山考慮過拿一筆錢——甚至都不需要?多?少——去贊助他?本科所在?的課題組——用以惡心他?。但他?最終沒有。一輩子還長,只?要?向?斐然好好地行走在?生命科學的研究路上,他?有的是機會幫他?“修正”。
後來,他?帶着他?的公司赴港IPO,何等風光;他?在?深山中?安營紮寨,耐住寂寞。
向?微山已經迎娶第三位妻子了。他?的第二位前妻套現十億安然離場,他?的第三位妻子攜數百專利入股。風流韻事成佳話,人們說早在?向?微山在?哈佛當博後時他?們便已情愫暗生,她是他?的小師妹、半個學生。很可笑,因為那時的向?微山還在?談說月身邊。
真?假已經不重要?,向?斐然從?沒有求證過。
他?只?知道向?微山恨談說月,恨到厭惡、憎惡的地步。
他?越往植物學深入一步,他?的父親就越憎惡他?的母親一分?。
十月底的一場學術會議上,他?遇到了當年與他?參加同一屆奧賽的學生。
他?不太記得對方了,因為那些年走過來,對手?太多?,不值得他?一一放在?心上。但對方顯然一直記得他?,以至于?在?茶歇上準确無?誤地找向?他?:“向?斐然。”
向?斐然只?是回以禮貌的颔首。會叫他?全名的人不多?,他?猜到他?是國內的故人。
對方一直盯着他?,但竭力表露出漫不經心的淡然:“真?的是你,你也來美國了。哥倫比亞的夥食怎麽樣?”
聰明人不可能不察覺這前後兩句中?的自相矛盾之處,他?聳聳肩,補充道:“之前就聽說了你也在?美國,但你太低調,不像我認識的那個,我還以為是假的。”
只?要?是跟他?同一屆的,沒有人不對他?的那種狂妄記憶深刻。他?當年跟人比賽做題,是一邊背架子鼓曲譜一邊解的。“向?斐然”這三個字,對于?同屆來說既是陰影也是向?往。
他?拒絕清北的消息确定後,一個說法漸漸流傳開來:越狂妄的人越脆皮,他?壓力太大,所以精神崩潰,廢了。這是一個傷仲永式的結尾,也是他?們對此能想象到的唯一合理解釋。
向?斐然從?他?的參會證件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勾勾唇角,從?容地與他?寒暄。
只?用了兩句話,對方就有意無?意地讓他?知道了他?在?哈佛讀博,師從?諾貝爾獎導師。
離去前,這位哈佛博士兩手?插兜,獲得了某種姍姍來遲了數年的松弛感。他?對向?斐然說:“波士頓冬天冷得要?命,紐約現在?還能見到秋色,也不錯了,适合你。By the way,歡迎你來找我喝一杯。”
那天紐約剛下了十月的最後一場中?雨,銀杏的金黃鋪滿路面,向?斐然走出承辦會議的酒店旋轉門,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向?地鐵站,逆着人流,像逆行在?一條黃金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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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明寶覺得有點?冷,兩條纖長的腿簡直冷得疼了。但她令自己保持了那款若無?其事的微笑,問:“為什麽是不婚主義?是趕時髦嗎?”
商明寶的問法很天真?,也很典型。在?還沒走到婚姻的年紀鄭重其事地說自己是某某主義者,确實幼稚得可笑,看上去淺薄得經不起現實的任何浪頭。
“将來遇到很愛很愛的女孩子,也還是不婚主義嗎?”商明寶要?站不住了,微微傾斜,手?掌扶住牆角。
洗手?間的光背着她,将她的身體發膚照得純白雪亮。
向?斐然看着她,想告訴她,雖然談愛為時過早,但她就是他?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但是,是的,他?也還是不婚主義。
他?選擇了最簡略的答複:“是的。”
“為什麽?”商明寶還是重複着這個問題,變得有些茫然:“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想和她成立一個家,一起養育孩子,一起變老?嗎?”
“一些不婚主義也可以這樣,住在?一起,有孩子,幸運的話,一起到老?。”
“但是,是不是真?的結婚、有過婚禮,有契約證書,還是不一樣的,不是嗎?”商明寶緊皺的眉心下是一雙明亮清醒的眼睛。
她是那麽、那麽努力地想要?弄明白他?的規則。
“是的,不一樣,”向?斐然指尖夾着的煙很久沒動,“所以在?開始前,這一點?就應該告知對方。”
“你沒告訴我。”
向?斐然終于?意識到了些她的不對勁。這個問題他?剛剛已經回答過了,這次拆開成詳細的長句:
“商明寶,你知道你的人生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所以你不想跟我開始,因為你很善良,不想傷害我,不想到頭來連朋友哥哥都不能做。那天在?地鐵口你說的話,我說我明白,你現在?懂了嗎?”
煙霧缭繞間,他?安靜地看着她的雙眼:“我知道你的身份,比你更知道我們的不可能。我不是故意瞞着你,而是我們之間,根本走不到談論婚戀觀的這一步。”
說完後,他?輕微地笑了一聲:“本來就沒有讨論這件事的可能,鄭重地拿出來告訴你,反而顯得有些自作多?情了。”
就好像生日時,提前跟對方說不要?太破費,但其實對方根本不記得哪一天是他?生日。
商明寶偏過臉去,腳步往前動了一動:“我不懂,我不明白。”
她想回去睡覺了,冷得皮膚和肉都覺得疼呢,膝蓋覺得刺骨。
向?斐然撚煙起身,隔着一步,将她手?腕攥進掌心:“明寶。”
商明寶擡起臉來,眼睛很大,臉上空白而迷茫。
“這對你來說是好事,不是嗎?”向?斐然克制住了自己摩挲她手?心的欲求,冷靜地說:“不用考慮我。如果?你覺得我還不錯,值得你玩一場,就可以。”
商明寶無?從?揣摩他?是以什麽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因為暗淡影中?的他?面無?表情,看上去有一種殘忍的冷酷。
察覺到她在?他?手?底下發抖,向?斐然撿起剛剛扔在?椅背上的T恤套上,将她打橫抱起:“你穿太少了,回去暖一暖。”
商明寶依偎在?他?寬闊的胸膛前,縮成小小的一只?。呼吸到他?洗完冷水澡後的氣息,她抖得更厲害了。
路很短,不過幾步,都不夠她汲取他?體溫的熱量。
到了床前,向?斐然将她放落地,手?臂收緊,再度擁了一下。
他?自嘲哂笑的熱度落在?她耳邊:“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抱你?”
深更半夜不适合做決策,因為這是人最愚蠢的時候。他?不應該在?熱血昏頭的時候逼她,就算她要?跟他?date到地老?天荒,又怎麽樣?他?心裏,已經把她當女朋友。
說到底,他?根本沒自信她一定會答應他?。
商明寶踮起冰涼的腳尖,兩只?手?都擡了起來,環繞着勾住他?的脖子。
她抱得前所未有的緊,向?斐然僵了一下,心底像被什麽劃過,還沒反應過來,就失控地死死擁緊了她。
直到躺回沙發上,察覺到那陣鈍痛從?心髒随着脈搏緩緩地泛起時,已經遲了。他?的四?肢百骸痛得麻痹。
他?們不是一路人,她不能理解他?所選擇的道路的話,也是情有可原、在?所難免、緣分?到此。
向?斐然閉上眼,将這句話在?心裏沉默地重複了三遍。
第二天一早,他?在?西蒙做的三明治旁留下字條,告訴她這裏面沒有小番茄,可以放心吃。出門前,他?想推開門,再度看一眼她,可以的話,他?想在?她臉頰親一親。但她畢竟還沒有答應他?,萬一她睡相不好,或者喜歡裸睡,那他?的不請自入就會顯得很失禮。
向?斐然最終沒有進去,而是十分?安靜地穿戴整齊,挂上雙肩包,跟西蒙一同出門。
西蒙買了一臺二手?車代?步,但向?斐然從?沒要?他?捎過。他?喜歡騎車穿行在?街頭,為此,他?專門收藏了一份紐約自行車地圖,在?過去兩年間将這數百條自行車道爛熟于?心。
到了哥大,徑直去見Tryon教授,之後才回課題組辦公室。為了歡迎他?回來,以及慶祝即将到來的聖誕假期,他?們中?午聚了個餐。下午則是在?小組的彙報和會議中?度過。
這一系列事務緊鑼密鼓,等他?卸下這口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他?的手?機保持了一整天的安靜。商明寶一條信息都沒有發給他?。
林犀抱着電腦來找他?,希望能跟他?聊一聊碩士畢業論文的思?路,末了,有些猶豫地說:“向?博,那天那個妹妹來這邊,我剛好碰到了。”
“哪個?”
“不是方随寧,很漂亮的,聚餐那天……”
“商明寶。”
“嗯。”林犀點?點?頭,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我跟她說了你不婚主義的事,當時沒覺得什麽,後來越想,越覺得她的表情好像有點?震驚。……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因為是向?斐然身邊人盡皆知的事,順着那天的話題,她一時嘴快了,事後方覺不妥。
向?斐然怔了一下。原來是她說的。雖然沒想到,但也不重要?了。
他?問:“哪一天?”
林犀回想了一下,告訴了他?日期。确實是在?那一通下撤到補給小鎮的電話前。
怪不得。
那天那通電話暧昧得近乎帶上甜,短短五分?鐘,占據了他?後面五天所有空閑下來的心神和睡夢。
向?斐然安撫實習生:“沒事,總會知道的。”
林犀便想轉身走了,身後又響起她小導的聲音:“她那天怎麽會來這裏?找我?”
問出這個問題時,向?斐然端起了銀色金屬馬克杯,像是随口一問的樣子。
“不是啊,”林犀笑道:“人都不是你女朋友,找你幹嘛?她身邊跟了一個男孩子,高高大大的,中?國人面孔,有點?兇。”
向?斐然猜到了是伍柏延,捏着杯耳,沒作什麽反應。
一直到晚飯時間,也依然沒有商明寶的信息。向?斐然發了留言過去:【今天很忙?】
一天的心不在?焉都克制在?了這四?個若無?其事的字裏。
隔了十分?鐘,他?收到商明寶回複。
她只?回了個“嗯”,便不再有任何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