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回假神棍炮制天象真信衆傳頌聖言
第三回 假神棍炮制天象 真信衆傳頌聖言
話說蕭敏三本性坦率,到八詠樓前,還盤算做些正經行當,不欲以欺瞞拐騙為生。不料八詠樓早已易主,敏三認親不成,幹脆立志做個神棍。雖說如此,但這八詠樓個個蕭家人都曉得是個宋人樂坊,怎的忽然變了風月之地?敏三四出打聽之下,終于知曉原委。
當年遼國慘敗于金,急急西遷,耶律大石于葉密立東山再起,連下十道聖旨,召蕭瀾回朝。這蕭瀾嫌逸清好賭,酒後還打過獨女蕭颍,趁此機會,告逸清去去就回,還說順便帶蕭颍去探娘家人,豈料一去不複返。自打妻女離他而去,逸清便自暴自棄,終日流連賭坊,散盡家財,連八詠樓亦抵押了去。後來有個喚段笑天的恭州人替他還清賭債,還買了他那八詠樓,遣走了樂師,開成了相公堂子,便成了如今模樣。原先的樂師便另起爐竈,尊一個喚做沉魚的洋人為祖師,此處便不贅述。蕭瀾那陰陽劍依然供奉在大廳,只是年久失修,沾了脂粉酒氣,早已鋒芒不再。
如今這城西瓦子,分為東西兩街,東街賣藝,西街賣身,清風八詠樓便在東西街交彙處。敏三逛了一回,深知有錢能使鬼推磨,若他拿得出錢,即便衣衫褴褛,習陋體臭,那些相公便笑逐顏開,同他如膠似漆,即便他一年不沐浴,那相公也能将他舔個幹淨。可他如今三餐不繼,本想忍痛賣了坐騎,豈料宋有律例,契丹馬不得私買私賣,只好典當了皮裘腰帶,換了一身駝色布衣,買了一盒朱砂,留了好些盤纏,直與行者無異。
經西賢村遇着那白賢之後,敏三也學精了。總有些疑心重的,不信他是白蓮宗人,非要問個究竟,他總不能光背寶鑒,口說無憑,不能自圓其說,遲早露出馬腳。要人信服,還須天助才是。于是他這幾日在城郊樹林子裏,尋了好些石頭。滑溜些的,便一一刻上蓮花;起棱角的,便雕成蓮花模樣。
他每雕十數塊,便丢到附近溪邊,随處散落,再到林裏別處,尋另一堆石頭,重施故技。還生怕人看不出來異象,又拾了好些落葉,剪成蓮瓣一般。如此折騰了七八日,雕刻了有七八百塊石頭,剪了落葉無數,想必堆将起來,已湊得滿一樹,害得那敏三指頭起繭不止,匕首都鈍了,至于成效如何,便要入城才見分曉。
這日敏三便包了一堆石頭樹葉,挂到馬上,牽馬入城之後,便丢到城中各處,本想故意引人注目,卻見人來人往,個個為生計奔波,對周遭人物根本不屑一顧。石頭落葉又不會講話,如何才教人見着?這敏三正盤算如何教石頭開口,忽然靈機一觸,想出個好法子來,即取出《白蓮寶鑒》,尋到淵源那幾頁,拼湊出一句童謠︰「天降異象,彌勒降世。白蓮尊者,拯救蒼生。」
敏三默念了幾回,才四句共十六字,該不難記,便盤算教幾個小孩兒唱。剛好見着街角有五六個孩童,年約六七歲,同他一般髡發留着辮兒,便去小試牛刀。那幾個小兒見敏三牽馬過來,居然紛紛奔走,唯獨有個男童,望着敏三,抹了一把嘴角,卻不離去。
敏三便招呼道︰「小子,你過來。」見那小兒行來,便從懷裏掏出個布包,攤開是十幾粒紙包果子,又取出一粒,往那小兒面前揚來揚去,滿面堆笑道︰「好小子,可想要這膠牙糖?」那小兒看得兩眼發光,口涎又淌将出來,應道︰「想!」
敏三又道︰「那咱家教你說一句話,你随我一字一句讀,可好?你背熟了,一字不差,那這糖便與你。」那小兒瞥了一眼敏三, 便要伸手去探。敏三一揚手,順勢藏到背後,又道︰「且慢,你快擦淨嘴兒,先學了這句話兒。」
那小兒扭扭捏捏,教敏三無名火起,若這小子是契丹人,早教敏三大卸八塊。但他如今有事相求,好歹壓住了脾性,安撫道︰「你乖些,咱家不诓人。你學曉一句,便吮一口。待你倒背如流,再享用這糖不遲。反正他又無腳,不會跑了。」那小兒應了「好」,便順了敏三意,搖頭晃腦,随他背誦。偏偏此子記性甚差,念到最後幾字,前頭的又忘了。敏三忍住不罵,重複又教一遍。那小兒卻道︰「這糖吮了幾回,都要化了。何不先與我吃?」敏三柔聲道︰「你記熟了前八字,這顆與你便是。再記後八字,咱家再與你一顆。」如此費煞功夫,軟硬兼施,使了雙倍本錢,總算哄得此子,背熟了他那十六字。
聽到那小兒倒背如流,敏三依言與他那糖,終于舒了口氣。一個小兒已如此難纏,幸好其餘幾個跑了,若五六個一齊來,怎生招架得住?轉念又想,若他當日教導紹馬,有如此耐心循循善誘,耶律老兒還那裏會告他禦狀?不過以他急才,流落他鄉又如何?教人的功夫架步,依然派上用場。
見那小兒食得津津有味,敏三打鐵趁熱,又道︰「你不是還有幾個玩伴麽?你教他們背熟了,帶來我處唱我聽,你幾個都有果子吃。 」那小兒一口答應,飛奔去了。然而敏三在附近徘徊了幾日,見過那班小兒好幾回,玩樂依舊,童謠似乎已抛到九霄雲外;只好到別處去,又物色一個孩童,以糖作餌,好生教導一番。這回來了幾個,都聽話了,但敏三教得了後一個,前一個便忘了,要再去教他,他倒嫌煩,一聽貨郎吆喝,便通通湧将過去,那裏還理敏三?
敏三教那幾個小兒害得筋疲力竭,膠牙糖越送越多,卻遲遲不聽歌聲。正是心灰意冷,這日居然天公作美,如今已是十一月,但鋪天蓋地,盡是越冬白鶴。今年不知何故,白鶴遲了南飛,或見錦城尚未轉寒,紛紛落腳暫歇。如此一來,白鶴于城中随處可見,枯葉白羽,相映成趣,蔚為奇景。
白鶴乃佛家祥兆,正應了他童謠一句「天降異象」。童謠加上天象,二者一唱一和,相輔相成,省了敏三不少功夫,于是他又趁勢教了好些小童,還将此句刻在石上,置于城中各處。
過了三兩日,大街小巷裏頭,竟然漸有童謠傳唱。敏三喜出望外,到瓦子酒肆裏去探聽一番,尚未見人談論此事,但他一出酒肆門口,瞥見後街拐角處,赫見有個男子,對着幾塊蓮花石頭,上了炷香,擺了些果子作貢品,又跪又拜,喃喃自語︰「白蓮尊者在上,求你指點迷津,助我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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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頓了頓,又道︰「信男齊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爹爹本是個縣令,一次查封賊贓,私藏了一幅字畫,教人知曉了,便被免官下獄。我二娘見他失勢,當夜便收拾包袱走了,還偷了我爹留我的幾錠白銀。咱家走投無路,只好去清風八詠樓混個雜役。那龜公夥同幾個相公,日日落井下石,這頭喚我『齊公子』,那頭便着我去倒夜香,一回要挑兩桶。萬一路上灑了,還要我用衣褲擦淨,成日說我『臭罂出臭草』,借機打罵我不止,有次在廚房裏,他忽然除我褲,不知拿什麽物事磨我屁股,驚得我打翻了飯菜,又遭了一頓暴打。如此日日遭罪,信男走投無路,見尊者號稱拯救蒼生,唯有鬥膽相求!」
敏三站在他後頭,不禁道︰「真是可憐。」齊真不知是敏三說話,只道石頭顯靈,驚奇道︰「尊者,你聽到我說話?」敏三才行到他面前道︰「阿彌陀佛。無生老母有靈,引你來本尊處,咱們實是有緣。請問施主何事想求?」齊真一見敏三,又連叩了幾個響頭,道︰「尊者,求你幫我,脫此苦海!即便離不了八詠樓,也教那龜公惡有惡報!」敏三稍作思量,便道︰「這個好辦。你去買些桂圓紅棗生姜,與那龜公泡茶。本尊登門拜訪之前,日日與他飲就是。」
那齊真連連叩謝,愁容盡散,飛奔了去。敏三只覺好笑,也不便笑出聲。目送齊真離去,又見那貢品尚有餘溫,便取之品嘗一番,豈料身後有人道︰「大師福澤蒼生,可否幫我這迷途羔羊?」
敏三轉頭一看,只見一人領口,擡眼一望,又是那白賢,便擺出一副謙恭模樣,雙手合十迎之,道︰「白兄,咱們真是有緣,在此又見面了。咱家如何幫你?」白賢拜倒在他腳下,道︰「大師,小人落草為寇,打家劫舍,本不是什麽光彩事兒。當日聽大師一席話,直如醍醐灌頂,頓生棄暗投明之念。」敏三奇道︰「你忽然文绉绉的,想做什麽?」白賢又道︰「若大師收我做座下信衆,助我淨化身心,小人必誓死相随,亦會傳經布道,将本宗發揚光大。」敏三問︰「你想加入白蓮宗?」白賢即答︰「正是。」敏三又問︰「誠意何在?」
那白賢騰地站起,忽地板起臉道︰「你那口漢文,一聽便知是番人,如今的小兒機靈得緊,那裏會聽你說話?這幾日街上又唱又跳的小孩兒,都是咱家教的。」敏三驚得一懵,白賢又趁勢上前一步,道︰「那你是收我不收?」
敏三只覺這厮十分狡猾,本不欲與之打交道,生怕他壞了好事。然白賢執意入教,似乎已看穿敏三底細,不如将計就計,由他一展所長,必定事半功倍。加之他生得又俊,看着養眼,何不收歸座下?當下便道︰「收!收了好*。」後四字雖未出口,但他已定了主意,取出那盒朱砂,指頭蘸了,點到白賢額前,喃喃念了一通,便道︰ 「無生老母在上,降福信男白賢。今日起,你便是白蓮菜一員,定必先律己,後助人。阿彌陀佛。」白賢朗聲道︰「多謝無生老母!多謝大師!」又行三跪九叩之禮。
白賢此舉,引了好些途人駐足觀看。敏三心想這厮果真高招,逢場作戲手到拈來,教他又可信了幾分,便請他起身,道︰「好了,白賢,随本尊出城去。」白賢應「是」 ,便同敏三牽馬。兩人一前一後,一副取西經的架勢,途人見狀,紛紛讓路。
這場大戲,兩人真是各壞鬼胎。白賢為何入白蓮宗,此處先不明述。而敏三這宗主,看似四處撒網,捕的只是八詠樓的魚兒。只要堂堂正正入得八詠樓大門,要再深入後門,便如探囊取物。究竟敏三能否如願?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