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桑葉以為所有人即使死去,與活着的時候也不會有很大差別,直到她親眼看見她母親的屍體,她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止沒有了氣息,連同往日雪白的面龐也會變成一片青紫醜陋。
她的母親是上吊自殺的,被人發現時已經在村口的千年紅豆樹上僵直地懸挂了一夜,沒法挽救。
啞伯和韋氏夫婦為她母親操辦了喪事,蓋棺前最後一眼,令桑葉印象深刻的是母親脖子上那道猙獰的致命傷痕。她明白,母親寧願含冤化作塵土,也不願如蝼蟻般茍活。
只是母親一死,桑葉真正成為了舉目無親的孤女,家宅與母親的仇怨她沒能力報,好似鳳脫翎毛,流亡在這紅豆村再也回不去了。
桑葉母親死後的一個多月,她與啞伯依靠着韋氏夫婦的接濟勉強生存,很是艱辛。她不懂莊戶人家如何維持生計,偶爾想要繡上幾幅繡品拿去鎮上變賣,韋氏夫婦的女兒韋箐箐卻又時常刁難作亂,不叫她安生。
秋收大忙時節,這天啞伯與韋氏夫婦一起下地去了,桑葉獨自留在小屋中整理母親的遺物。
當初啞伯帶着她們母女倉皇出逃時,身上并沒有攜帶上過多的財物,僅僅把家中的田産地契帶出來了,如今母親走了,除了當初随身佩戴的首飾便只剩幾件衣衫還能留作思念。她抱着母親的衣物心裏正是難受,忽然聽見外邊有人惡聲惡氣地喊她。
“喂,桑葉,箐箐姐叫你,快點滾出來。”隔壁的石榴扯着嗓門在茅屋外叫她。
桑葉嘆氣,最近這段時間村裏人忙農活,大多數人會叫上自家的孩子一起下地幹活。韋家田多,二百畝良田除去租給村裏人的部分,自家耕種二十畝,韋氏夫婦加上五個長工也算勉強能忙得過來,韋箐箐在家裏也就是喂喂牲口,做好飯給家裏人送去田裏這點事。桑葉實在不知韋箐箐這會子又要找她哪些麻煩,放下母親的衣物,硬着頭皮走出小屋。
韋箐箐跟幾個一般大的小姐妹圍在爹娘分給桑葉居住的小茅屋門口,就等着桑葉出來好好收拾她了。眼看桑葉一臉衰相的走出來,韋箐箐給身旁的陳枇杷使了顏色,陳枇杷立馬上前猛地一腳踹向桑葉的膝蓋彎,按着桑葉肩膀大力迫使桑葉跪倒在地。
“箐箐姐,這個小賤人已經跪下了,等着你處置呢!”陳枇杷看着韋箐箐讨好地說道。
韋箐箐仗着人多,抱着膀子很是得意,“今個爺娘帶了人都下地幹活去了,秋收忙得很,別指望有人來救你。咱們的新仇舊賬,也該好好算一算了。”
桑葉沒幹過粗活,力氣比同齡的陳枇杷要小上許多,無力掙脫,何況韋箐箐身邊帶着五六個人,即便能從陳枇杷手裏逃出來,也躲不過其他人。她垂着臉不搭話。
韋箐箐并不打算輕易放過桑葉,前兩個月家裏不怎麽忙,總是找不到機會好好修理她,如今輪着秋收,簡直是老天賜給她的好機會,不利用好太可惜了。她用腳尖蹬了蹬桑葉的肩頭,說道:“你算我家哪門子親戚?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整天躲在屋子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屁事不幹,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供了尊菩薩。”
一旁的石榴搭話道:“就是啊,箐箐姐,你說她是不是個喪門星,本來就是死了親爹,日子過不下去才來投奔韋叔的,誰知道才落腳沒幾天又活生生把親娘克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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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一邊說着一邊朝桑葉啐了口,又罵了聲喪門星。
“不許你們胡說,我娘不是我克死的。”桑葉受了屈辱,眼圈全紅了,但是她母親的死卻不能被這些人造謠。
“哈哈”韋箐箐眼珠子提溜一轉,忽然大笑起來,“那些臭要飯的常說給吃給喝就是他親爹娘,這麽算起來,我天天喂雞喂豬還得做飯給你吃,你是不是得管我叫娘啊?比你那死了的親娘還親的娘對吧!”
韋箐箐嘴巴上侮辱桑葉還不算,伸手又去扯她頭發,周圍的小姑娘們瞎起哄,紛紛嚷嚷着讓桑葉管韋箐箐叫娘。
“叫啊,叫娘啊,快叫啊……”
姑娘們一邊說一邊扯桑葉的頭發。她們看桑葉不順眼,一方面是因為家裏面租了韋箐箐家的田地,少不得順着韋箐箐讨好,另一方面她們看不慣桑葉這樣矯情的人,天天把頭發梳的光光亮,搞得跟大戶人家的小姐似的。
她們之中也不知是誰,看桑葉只是哭,半天不肯開口,揪起頭發一巴掌打過去,罵道:“誰給你慣得,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姐妹們,這個小賤人要是不開口,咱們就輪流打她嘴巴子,看她能犟到什麽時候。”
五六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打嘴巴子上手就來。
韋箐箐起先怕把事情鬧大了,爹娘回來見着要罵她,想要攔着點,可見着小姐妹們一人一個耳光打過去,心裏又覺得實在解氣。
農忙的時候家裏一天只吃兩頓飯,爹娘竟然叫她每天中午都要單獨給桑葉做飯吃。桑葉算個什麽東西,一個來路不清的遠房親戚,死了爹又死了娘的喪門星還敢在她家裏逞威風。爹娘甚至專門去鎮上買了頂好料子給她做衣服穿,韋箐箐越想越生氣,反正小姐妹們已經動手,打就打,要打就往死裏打,偏要一次性把桑葉的臭毛病治好。
一群十多歲的姑娘又是揪頭發扇耳光,又是拳打腳踢,不多會兒就把桑葉打得個鼻青臉腫,渾身髒污的抱着腦袋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韋箐箐看着桑葉像個過街老鼠一般挨打,甚至全身發抖不敢探頭看她們其中任何一人,很是得意,吓唬道:“小賤人,今天的事情你要敢告訴我爹娘,下次我們就把你打死了扔到河裏。像你這樣的人,連只螞蟻都不如,你死了誰都不會知道,誰也不會在乎。”
她讓石榴去院子裏拿了個菜籃子随手砸在桑葉身上,“記清楚了,不做事就沒飯吃,你娘吊死的那顆紅豆樹現在已經結果了,你拿了鈎子綁在竹竿收紅豆莢去,不收滿一籃子你別想再踏進這個家門。”
韋箐箐哼了聲,帶着她的小姐妹們上山去了。這個季節好東西多,上山多采摘些柿子、白果、板栗,回頭家裏長工拉着驢車拖去鎮上賣糧食時讓他們捎帶着賣,也能掙些小錢。
一群人鬧騰完走後,韋家小院中只剩下桑葉蜷縮在地上抱頭痛哭,久久未曾起身。
桑葉記得母親說過,母親早年曾背着父親以桑葉的名義在紅豆村買下兩百畝良田,擔心有朝一日遭逢不測,給自己留條後路。豈料父親走後,族人竟買通了官員,企圖霸占她家的房産財物,母親為保住家業,不得不帶着地契連夜逃走。
幾經周折躲過官府的搜查才來到紅豆村找到母親當年安排管理田産的韋氏夫婦,卻不得不隐藏身份,假意稱作是遠房親戚沒法生存前來投奔。除了韋氏夫婦,沒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桑葉哭了許久才坐起身,臉頰上火辣辣的,嘴巴裏兩側的肉被牙齒磨破了,咽下去的口水中夾雜這一股血腥味,雙手被不知哪裏來的血跡與泥巴灰塵混作一團黏滿了,她沒法兒用這樣的手抹臉擦淚。
全身上下痛得很,她在這世上活了十三年,在來到紅豆村以前,從未受過氣,誰曾想今日竟遭到衆人這般淩|辱毆打。
桑葉依稀記得幼時父親教她學問曾說過:儒者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
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她母親在遺書中交代她必須報仇,将那些罪惡的族人繩之以法,奪回自己的老宅以告慰爹娘的在天之靈。可是憑她這種閨閣女子,連這村裏的同齡女子都可以随意羞辱她,她有什麽本事報仇?
桑葉喉頭咕哝一聲,“母親,您怎麽能這樣撒下我自己走了?”她決定去母親的墳前問一問,母親為什麽要那麽自私的離開,為什麽不帶她一起走。
桑葉擡手把韋箐箐砸在她身上的菜籃子扔開,起身往那顆千年紅豆樹走去。她的母親,就葬在距離紅豆樹不遠的秀水河邊。
晌午時分,正經莊戶人家都在田裏忙活,桑葉這麽一路失魂落魄地走着,路上竟連半個人都沒碰到。當然她也不想遇見任何人。
路過母親結項自盡的那棵紅豆樹時,她停下來看了看,上一次見到這棵樹,是韋氏夫婦告訴她母親在這棵樹上吊死了。所幸她的記性不差,摸索着也能走到這裏來,不過這一回,該換成是她了。
想到死亡,桑葉忽然覺得身上一寒一寒的,母親青紫的面龐恍惚出現在眼前,冰冷而陌生。
秋日裏,秀水河邊幹枯的野草被風吹得嘩嘩直響,桑葉站在她母親的墳前仰頭望天,陽光不那麽刺眼。她摸了摸脖子,忽然想到了一個體面的死法。
她脫下鞋放在母親的墳前,一步一步朝秀水河走去。
河水有些冰涼,但她沒有掙紮,只是感到呼吸困難,咕嘟咕嘟地不知喝下了多少水,慢慢就失去力氣,也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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