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九昌閣中。
葉初雨一進去, 就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茶碗的水。
她一路跑來,渴得緊。
裴時安瞧見她這個動作, 正想提醒她這水已經冷了, 但還未曾說話,就見葉初雨已經拿起茶碗,咣咣咣, 喝了個底朝天。
似乎還嫌不夠想再喝一碗。
可裴時安看她這個動作, 終于還是皺起眉。
冬日天寒,冷水涼胃。
他持書于一側落下, 吩咐身側的言明:“去添點熱水。”
怔着神的言明反應過來,忙答應着去取茶壺。
“诶, 我還沒喝夠呢。”葉初雨突然被人取走茶壺,自是萬分可惜,眼巴巴看着言明拿着茶壺離開。
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她倒是又高興起來, 手裏的茶碗被她放于一側,她轉過身, 再一次拿起那封引薦信, 朝裴時安晃了晃, 邊晃邊同人揚眉笑道:“裴姐姐的引薦信,我拿來了。”
“嗯。”
裴時安先前已然瞧見了,此刻便也未再多看一眼。
他越過葉初雨,徑直于一側落座。
正逢言明取來茶壺, 他伸手接過, 眼見出來的茶水滾燙, 不由看了言明一眼。
言明卻不知他是何意,還恭聲詢問:“主子是要喝茶嗎?”
裴時安不想說話。
只覺得自己這個護衛, 如今是越發蠢笨了。
但葉初雨還在身側,他若多言,這人又不知要多想什麽,便也未曾說話,只佯裝無事給自己倒了一碗水。
氤氲的熱氣,從茶碗裏一路攀延而上,似縷縷輕煙在屋中慢慢散開。
身側少女依然聒噪得很,跟着他一道落座,喊着他的名字,笑盈盈問他:“裴時安,我厲不厲害?”
裴時安不言。
心中卻想着她肯定還是要再說話的。
也不知為何,明明和先前并無什麽不同,一模一樣的場景,但因身邊多了一個人,好似就變得鮮活熱鬧起來。
他慣來喜靜。
此刻竟也不覺得聒噪。
果然——
下一刻,少女的聲音便又再次響起來了:“你說呀,我厲不厲害?這可是我耗費了好大好大力氣才拿來的,不說,我可就不給你了。”
少女說着,還故意把原本近于他身邊的書信,移離了一些,臉上表情卻依舊明媚燦爛,哪有半點威脅人的樣子?
裴時安終于舍得擡起眼簾,看向她了。
“嗯,厲害。”
嘴裏如她所願說着厲害,他的聲音和表情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唯有那無人瞧見的眼底,與平時相比,還是變得柔軟了許多。
只是這一份柔軟,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什麽嘛。”
葉初雨對他這個反應很是不滿意,不過她向來想得開,又不是不知道裴時安是什麽性子,她也只不過,是想聽他說些好聽的話罷了。
不過他這一張笨嘴,就連面對裴溪,都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只知道在背後默默付出。
要不然怎麽說他是男二呢?
所以葉初雨很快就又想通了。
她笑着,大方地把手中的信推給了他,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水。
只是茶水滾燙。
她這會還喝不了,便一面等着它轉涼,一面跟裴時安說道:“母親說了,明日會着人先去學宮說一聲,裴姐姐可以先自行準備一下。”
葉初雨倒是不擔心裴溪的水平,這過場她以前也走過。
不簡單。
但作為女主肯定是可以應付的。
裴時安看着眼前的信,并未去拆,打算回頭着人送于阿姐去。
眸光在她面前的茶盞輕觸,又不動聲色地轉開,而後像随口一問般問了一句:“怎麽回來這麽遲?”
“陪着母親多說了會話,又一起吃了晚膳,還看了一場表演。”葉初雨想到剛才在長公主府看的那場歌舞表演,就十分激動。
——這要放在現代,那就是妥妥能上春晚的檔次啊。
怪不得以前古代那麽多君王不肯上早朝呢。
有這麽多美人,誰還想上早朝啊?
她一臉興沖沖地與裴時安分享自己今日的樂趣:“你都不知道母親那邊有好多漂亮的伶人,有唱歌的、跳舞的,還有一對雙生子,奏得一手好笙簫。”
她說着還托着自己的下巴品評道:“我還是第一次瞧見生得這麽相像又好看的雙生子呢。”
她興沖沖說着,完全沒有瞧見裴時安的動作。
裴時安原本想把自己這一盞,已經沒那麽滾燙的茶水換于葉初雨,省得她回頭毛毛躁躁的,不小心燙了舌頭。
忽聽這麽一句,裴時安忽然停下了手上動作。
他記得蕭溫闌的确養了一對雙生子,容貌風流還具有情趣。
因為這件事,蕭溫闌前陣子可沒少被人诟病。
他道她今日為何這麽遲才回來,原本還以為她是出了什麽事,原來是去欣賞美人了……
裴時安擡起眼眸看了葉初雨一眼,見她還一臉遺憾的表情,似乎是在可惜自己太早回來,沒能與那對雙生子多待一會。
裴時安忽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會。
然後不過一個呼吸的光景,他手上動作便不帶猶豫地一拐,原本要遞向葉初雨的那碗水,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他冷臉握着茶盞,沒再看葉初雨,嗓音冷淡地說道:“既是如此可惜,何不明日再回?”
說話時。
他的眼中已再無先前的柔軟。
“你不是還在這嗎?”葉初雨并不知悉他那一番動作,也未曾察出他此刻的變化,聞言,老實答道。
“與我何幹?”
裴時安依然沒什麽好臉色,說話也跟裹着外頭的寒風似的。
葉初雨看着他說道:“我怕你等着急呀。”
“而且我也急着回來見你呀。”
裴時安神情忽而一頓。
他遲疑着轉頭看向葉初雨,見她雙眸依然幹淨明亮,臉上的表情也格外認真,心中方才那抹不知為何升起的惡劣情緒,竟像是突然就被人撫平了一般。
甚至好似還滋生出了另一抹情緒,連帶着他的心髒也不知為何,忽然快速跳了幾下。
“你……特地趕回來的?”他遲疑着放下茶盞問人。
“對呀。”
桌上有橘子。
葉初雨為了解渴,先剝了一個,嘗了一瓣,卻發現沒今早束秀給她的甜。
酸滋滋的。
葉初雨向來不喜歡這些酸物,立刻皺了眉,正想端起茶盞,解了那股酸意,可手指都還未曾碰到,便聽裴時安跟她說道:“喝這杯。”
眼前忽然多了一盞茶水。
葉初雨認出是先前裴時安握在手上的那盞,她不由疑惑地看了裴時安一眼。
裴時安避開她的視線。
下意識的動作,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茶杯都已經遞過去了。
如今再多言也沒什麽用了,他只能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我還沒喝過。”
葉初雨聽他這麽說,又看了下兩只茶碗冒出來的熱氣,頓時秒懂,她笑盈盈地噢了一聲。
心裏有些高興。
茶水入喉。
果然已經沒那麽滾燙了。
她又連着喝了好幾口,終于解了那股子喉嚨裏的渴意。
剛放下茶碗。
她就往裴時安那邊看,一眨不眨地盯着人。
裴時安原本側對着她,餘光瞥見,不由蹙眉:“做什麽?”
他說着轉過一些身子,面向葉初雨,以為她有什麽話要說。
葉初雨雙手托着下巴,見他轉過來,便湊過去一些笑着問他:“裴時安,你剛剛是不是在關心我啊?”
眼見裴時安神色微變。
雖然只是很短暫地一瞬,但葉初雨還是立刻捕捉到了。
還真是!
她立刻笑得更歡了,若不是古代女子不好露齒,她此刻必定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過她這會笑得也已經很歡了。
彎彎的一對月牙眼,挂在那張幹淨的小臉上,一眨不眨瞧着人看。
沒有一點遮掩的意思。
“你想多了。”
裴時安冷着嗓子,自是不肯承認的。
可葉初雨豈會相信他?
她看得懂裴時安臉上的表情,也看得見他此刻微紅的耳朵。
“關心就關心嘛,幹嘛不好意思承認啊?你看我關心你,就向來光明正大啊!”她說着又故意劃拉着椅子,往人那邊靠過去一些,非要好好看看裴時安此刻的表情。
還是頭一回見裴時安這種不好意思,又夾雜着些羞惱的表情呢。
她發現裴時安原來還挺好哄的。
明明之前還恨不得殺了她,她稍稍對他好一些,他就改變對她的态度了。
葉初雨看得十分稀罕。
如果說進入這個游戲,有什麽好的?
無疑是她終于可以近距離地,觀看起裴時安了。
這跟玩全息游戲,是完全不一樣的體驗,游戲中就算再近的距離,很多東西還是不一樣的,嗅覺、味覺、觸覺……人的表情也不會那麽細節化。
還真是像啊……
也不知道浮華路的制作組,到底拿了裴時安多少照片,不過現實中的裴時安才不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她也不可能這樣逗他。
裴時安不會就是制作方吧?!葉初雨忽然有了個驚悚的想法,又覺得不大可能,裴時安那人,應該不會自戀到拿自己的臉做建模吧?
葉初雨在這想這些有的沒的,而一旁的裴時安見她過來,卻難得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身形緊繃,看着離他不過一掌距離的葉初雨。
早知此女子大膽,但也沒想到她能如此大膽。
昨日大膽直言也就算了。
今日竟還追着男子問這樣的話……
還非要貼這麽近。
實在是……
不知羞恥!
他少有的有些不知所措,覺得這人竟是比以前還要難纏一些。
以前只是惹人厭惡,如今卻是……
總打得人一個措手不及。
日後絕不能再給她一點機會,讓她誤會!裴時安在心裏警醒自己,免得再生出今日這樣的狀況,嘴上則故意冷着嗓子說道:“你金貴之身,若是在我這出了什麽問題,我自是難辭其咎。”
葉初雨能信他個鬼,他若真覺得“葉初雨”金貴,以前又豈會次次都惹她不喜被她處置?
“葉初雨”雖然脾氣是不好。
可倘若裴時安能說些好聽的,或是不跟“葉初雨”直接對着幹,又豈會總是被“葉初雨”懲戒?
說到底。
他是根本不在乎。
即便被“葉初雨”懲戒,也不願跟人低頭。
雖然沒能得到裴時安的親口承認,但葉初雨的心裏還是很高興。
果然!
她的路子沒走錯!
裴時安已經開始逐漸改變對她的态度了。
“好吧好吧。”
她一副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了的樣子,笑眯眯的,繼續捧着茶碗喝水。寡淡無味的水,倒像是被她喝出了瓊漿玉液的滋味,邊喝,她還邊往裴時安那邊看去。
裴時安被她看得簡直頭皮發麻,索性直接出言趕客了:“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葉初雨聽到這個,倒是沒說什麽,只是問他:“幾時了?”
裴時安如何得知。
他也只是之前得到一個酉正的答案。
朝言明看了一眼。
言明答道:“酉正二刻。”
“噢,那再過會。”葉初雨說着放下茶碗,見裴時安蹙眉看過來,她道,“我看你喝完藥再走。”
她昨日特地讓人問了藥房送藥的時間,已知曉得十分清楚,這一日三頓的送藥時間。
正好提起。
她又問了言明一句:“他今早和中午,乖乖喝藥了嗎?”
乖乖……
這兩個詞,到底是怎麽跟他家主子搭上邊的?這丹陽郡主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主子,見他此刻臉色果然陰郁難看,他輕咳一聲,不敢多看,忙垂眸答道:“喝了。”
……雖然喝得十分不高興就是了。
說曹操曹操到。
言明才說完,送藥的小厮就過來了。
小厮沒想到他們郡主竟然也在,一時不由變得格外小心起來,就連請安的聲音都打着顫。
郡主威名遠播。
他平日雖然很少能碰到,卻也是知曉她的厲害的。
“起來吧。”
葉初雨未曾理會小厮的害怕,只等他拿出今日份的藥碗之後,問了一句:“吳大夫可有說過,這藥還要喝幾日?”
小厮就在吳大夫身邊伺候,自是知曉的,此刻便輕聲答道:“還得三日。”
話音剛落。
葉初雨餘光便瞥見身邊少年,立時擰緊的長眉。
這藥聞着的确是苦。
她只是這樣聞着都覺得難受,也怪不得裴時安會這般不喜。
她從前也吃過中藥的苦頭。
回想那時的苦日子,倒是十分能理解裴時安。
葉初雨想了想,跟小厮說:“你去同吳大夫說一聲,看看這藥,能不能弄得別那麽苦。”
小厮呆怔着沒反應過來,愣愣看着她。
裴時安也看了過來,卻是一臉詫異。
“宮裏以前那些貴人們是怎麽吃藥的?若是不能直接放蜜,便看看能不能換些藥材。我聽說有些藥材功效一樣,口感卻大有不同,你讓他老人家費心下,多看看。”
葉初雨都說得這般仔細了,小厮自然也聽明白了。
雖然不知道郡主為何如此做,但小厮還是恭謹地點了點頭,眼見郡主沒有別的吩咐了,他便先行退下了。
離開的時候。
他不由松了口氣,沒想到郡主還挺好說話的。
“你……”
屋內裴時安依舊看着葉初雨。
他薄唇微抿,似有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一臉複雜地看着她。
葉初雨看着他笑:“怕苦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我也怕苦啊。”
“既然有法子能替代,何必非要遭這個罪?”
“不過今日就勞請裴公子再将就将就,先喝了這碗藥罷。”葉初雨說着,把藥碗再一次推到了裴時安的面前。
藥味依舊難聞得令人作嘔。
可裴時安此刻的心裏,竟不似從前那般厭惡了,他薄唇微抿,依舊沉默地看着葉初雨。
不明白她究竟為何如此。
“最後一次啦,喝了藥,身體才會變好。”葉初雨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覺得自己現在好像真的在哄她那個小侄子。
想到什麽,她忽然解下腰間的荷包遞給他。
“這是什麽?”
裴時安嗓音幹澀,但也終于說話了。
“我今日在長公主府吃到的幹果蜜餞,特別好吃,就給你也帶了一份。”她說着還解開了袋子,拿出一粒蜜餞,看着裴時安。
一副“你快喝藥,喝完就能吃了”的模樣。
裴時安看她這副樣子,實在忍不住輕抽嘴角,他想提醒葉初雨他今年是十六歲、不是六歲,她別總一副哄小孩的樣子。
但一想自己這副不肯喝藥的模樣……
還真跟小孩似的。
有點煩。
他看了眼葉初雨,又看了眼面前的藥碗。
撲面而來難聞的藥味,依舊令人十分不喜,但裴時安掙紮了一會,這次竟沒有太不高興。
他皺着眉頭,一把端起藥碗,仰頭喝盡了。
喝完。
他立刻把藥碗推得遠遠的。
這次他倒是記得,沒等葉初雨把蜜餞遞到他的嘴裏,他就率先半路攔截了,從她手裏拿過那粒蜜餞,他直接塞進了嘴巴裏。
葉初雨被他搶走蜜餞,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又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問他味道如何。
“怎麽樣?”
蜜餞的酸甜滋味,沒一會就融化了嘴中的苦味,可若說味道,卻也不過如此。
不過就是個蜜餞,再好吃也翻不出花來。
他實在不明白,這人為何能對吃的如此熱愛,吃什麽都能如此開心。
就像那日——
之前還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何不開心,吃到好吃的又立刻高興了。
反正他是做不到像她這樣的。
即便吃桂花糕也一樣。
“尚可。”
裴時安看着她,嗓音含糊答道。
葉初雨早已習慣他的表達方式了。
反正無論多好吃的東西,到了他嘴裏也頂多是一句“尚可”,她并不在意,依舊把荷包遞予他:“那你留着慢慢吃吧。”
她說完便準備起身離開了。
裴時安想說不用。
他不是真的小孩,不需要這些零嘴口食。
但還未等他說話,外頭就急匆匆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跑步聲。
不知為何。
他并不想讓旁人瞧見,他跟葉初雨走得太近,不知來人是誰,但裴時安已然又變成從前那樣了。
情緒收斂,就連嘴角也緊繃着。
甚至比從前繃得還要更厲害一些,不知道在掩蓋什麽。
“怎麽跑這麽急?”
葉初雨也聽到了跑步聲,循聲看去,見是時桃。
時桃一路跑來,不免有些氣喘籲籲,看見葉初雨就慌得立刻解釋道:“郡主,我剛跟束秀姐姐在半路碰到,多說了幾句話,不小心誤了時間。”
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差事,但這畢竟是郡主交待給她的……
沒想到這才第一天,她就耽誤了,還正好被郡主撞上。
時桃有些害怕。
小臉也變得蒼白起來。
葉初雨還以為她這火急火燎的是怎麽了。
沒想到是這事。
她擺了擺手:“沒事,他喝過了,你……”本想說“你明日再來”,就聽身後傳來裴時安的聲音:“日後不必讓人來了。”
葉初雨回過頭。
四目相對。
她聽到裴時安不是很耐煩地說道:“……我會喝的。”
她都如此大張旗鼓讓人改藥方了,他再不喝,豈不是真要被葉初雨當成三歲小孩了?
他可不想。
看他一臉不情願的樣子,還真跟她那個小侄兒差不多。
明知他已然是保證,但葉初雨仍然笑盈盈的,問了他一句:“當真?”
裴時安淡淡瞥她一眼。
并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但迎着葉初雨的注視,他最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吐出一個“嗯”字。
怕她繼續煩他。
葉初雨笑了:“行。”
她也不想真把裴時安當犯人,不過轉頭還是囑咐了言明一句:“你看着你家主子,他若又不乖乖喝藥,便來與我說。”
言明很想知道,這位丹陽郡主是怎麽能,這麽理所當然,覺得他會聽她話的?
他的主子另有其人好嗎!
他憑什麽要聽她的話?
那日她讓主子罰跪的事,他可都還記着呢!別以為她現在對主子好一點,他就可以不計較了。
偏偏這事還是為了他們主子好。
他還求之不得有人能勸着他們主子喝藥。
真是——
迎着葉初雨的注視,言明撇了撇嘴,最終還是點頭應了,才答應,他就感覺到旁邊砸過來的眼刀和昨日一樣凜冽。
後怕地抖了一抖,頭也埋得更低了。
“那我走了,你好好歇息。”
“你這幾日就別去書院了,反正裴姐姐估計也還得再準備幾日,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葉初雨走前想到一事,便跟裴時安又叮囑了一句。
對此。
裴時安沒什麽好說的。
他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葉初雨便也沒再多待,領着時桃走了。
言明過來收拾藥碗。
怕殘留的藥味惹得主子不喜。
他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但還是察覺到了裴時安投看過來的視線。
“主子……”
言明吓得手都一顫,正欲告罪,可還未出口,就聽身側主子已沉聲發話:“還不拿走?”
語氣十分不耐煩。
旁的卻是未曾多說。
言明松了口氣,忙應聲收拾東西,剛拿出去,就瞧見院子外頭又走來一對主仆。
燈籠照着。
蒙着一層淡淡的光暈。
遠遠走來時還讓人有些看不太清。
但這個時候,言明豈會不知來人是誰?與面對葉初雨時截然不同的模樣,言明見她們走近,忙主動走上前恭敬地與裴溪問好:“小姐來了。”
裴溪今日裹着一身淡綠色的鬥篷,聞言,她溫和地與人點了點頭,又問:“阿弟呢?歇息了嗎?”話落瞧見他手裏的藥碗,裴溪有些驚訝,“阿弟今日喝過藥了?”
言明答是。
又與裴溪說:“先前丹陽郡主來過,剛走不久。”
裴溪倒是不知道丹陽郡主來過,正點頭,就聽裏間傳來一道熟悉的少年之音:“阿姐怎麽這會過來了?”
說話間。
少年高挑挺拔的身影,也落入她的眼中了。
裴溪瞧見他便不自覺笑了,只是掃見他又只是穿着一身單薄的衣裳,不由又輕蹙起柳眉:“怎麽又穿這麽少?”
“無礙,裏頭燒着炭,不冷。”裴時安說着請人進去。
裴溪總忘記這事。
如今阿弟這邊已經不是從前的樣子了。
以前她想給人送點炭火,都怕被人扣下,可現在阿弟這邊用的卻全是最上好的銀絲炭,就算每時每刻都燒着也不怕短缺。
“雖是如此,但你風寒猶在,到底得多加注意。”她還是不放心。
“阿姐放心,我知道了。”
裴時安輕輕應答,等進去,接過裴溪遞來的外衣,也未曾拒絕,接過披上之後便請人入座。
裴時安态度恭謹。
就像每一個對待自己姐姐的弟弟一樣。
等裴溪坐下,裴時安問她:“阿姐想喝茶還是喝水?”
“喝水吧,夜裏喝茶,容易睡不着。”
裴溪坐在裴時安的對面,見桌上還放着兩只茶盞,卻都在一處地方,正困惑着,又掃見一只熟悉的荷包。
“這……”
她認出來這荷包好像是丹陽郡主的,昨日她才在她腰間看到過。
怎麽會在這?
裴時安正給人倒完茶水。
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便瞧見那只荷包。
先前時桃匆匆過來,他忘記讓葉初雨帶走了。
不知出于什麽緣故,他此刻心裏竟,忽然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心跳都無緣無故漏了一拍,他下意識伸手把荷包收走,待反應過來自己都做了什麽,他一時徒勞地抓着那只荷包,有些口幹舌燥地解釋道:“……葉初雨不小心落下的,我回頭讓人送過去。”
裴溪聽聞此言,倒是未曾多想,點了點頭:“原是如此。”
裴時安見她未曾追問,不由松了口氣。
他悄悄把荷包放于一旁的椅子上。
“阿姐先看看這個吧。”裴時安說着把一旁的引薦信遞予裴溪。
上好的信貼。
還有專屬于蕭溫闌的篆章。
雖說已經從束秀姑娘口中知曉,但真的看到這一封信貼,裴溪的心情還是十分激動。
握着信貼的手都不自覺微微顫抖起來。
這是她的夢想。
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真的能實現。
只是想到幫她的是誰,裴溪不免又握着手中的信貼,長嘆了口氣:“……只是這樣一來,我又欠郡主和長公主許多了。”
來葉家住,就已經是承了他們一個很大的恩情了。
如今又得他們引薦。
這一番恩情,她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還了。
裴溪憂心忡忡。
裴時安知道她在想什麽,忙寬慰道:“阿姐不必憂心這些,日後我自會想法子感激他們。”
他如今已經沒那麽讨厭葉初雨了。
只要她以後一直這樣,不再生事,等日後他回到那個位置,她若有什麽需要,他自然也是願意幫她一把的。
裴溪聽他這樣說,心裏雖有寬慰,卻并未放在心上。
阿弟年歲比她還要小,又是一介白衣,能有什麽法子?何況他們面對的可是長公主和郡主,這樣金尊玉貴的兩個人,她們又有什麽是需要他們做的?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了。
該承的情已然承了。
只盼着日後她真能有法子報答她們。
“郡主可還有說什麽?”裴溪收起信後問裴時安。
裴時安便把剛才葉初雨和他說的那些話,說與裴溪聽:“她說明日,長公主會派人去學宮先說一聲,阿姐可以再準備幾日,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再一道去學宮。”
也的确是該好好準備幾日。
雖然這陣子她也未曾忘卻自己的功課,但畢竟她要進的是聲名遠播的稷下學宮,豈能随意對待?
即便有人引薦,她也得全力以赴才好啊。
“那我再去準備幾日。”
姐弟倆雖說從小一起長大,但畢竟如今年歲都大了,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般親密無間地玩耍了。
這會竟是彼此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麽了。
裴溪握着茶盞喝了一口,水溫正好,但她不渴,便也只是淺淺啜了一口,便擱落了茶盞。
不知該說什麽。
倒是只能聊起葉初雨。
不管是阿弟如今屋中的變化,還是她手中的引薦信,都來自這位丹陽郡主的手筆——
裴溪想到這,不禁感慨了一句:“郡主如今變了許多。”
裴時安也在低頭喝水。
另拿的茶盞。
聽到這話,他懸握于茶碗上的手,忽然無意識收緊了一下,嘴裏則是一句:“……人總會變得。”
裴溪看了他一眼。
未曾看清他的面貌,裴溪也未多想,只接着他的話說:“是,雖說郡主以前做事,的确有些不妥當之處,但畢竟年紀小,恐怕因為那些陳年舊事對我們有所誤會,也不一定。”
“如今郡主既然有所改變,這是好事,我們也該好好回待她。”
裴溪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寧可自己多吃一些虧,也不要把事情鬧太大。
她是真的善良。
何況她自己心中也覺得虧欠郡主。
聽說郡主臉上的疤痕,就是因為當初長公主因為娘和葉叔叔的前塵,才不小心引發的……
而且他們到底是借住在葉家。
所以這一個多月,無論郡主怎麽冒犯她,她也未曾真的生氣過。
唯獨阿弟這邊——
見阿弟臉上病容,裴溪不由擔憂:“時安,你還記恨郡主嗎?”
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
裴時安微怔。
在這之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自己是厭惡葉初雨,即便不記恨,但葉初雨的存在是真的讓他感到厭煩。
如果不是怕影響太大,引出沒必要的麻煩,好幾次,他都想直接殺了葉初雨。
可回想這兩日相處時的場景……
他對她哪裏還有記恨?
他甚至都有些忘記記恨葉初雨的感覺了。
“時安?”
耳邊再次傳來阿姐的聲音。
裴時安回過神,他斂下心中思緒,又喝了一口溫水,方才回她:“既然她替你拿來引薦信,我與她以前的那些事就推過吧。”
“只要她以後不惹事,我自然不會記恨她。”
他語氣如常說道。
心中卻在為自己這兩日的變化而暗暗心驚。
他這兩日的變化好像真的太大了……
如果不是阿姐主動提起,他甚至都未曾察覺到這些事,就連剛剛那一刻阿姐提起她變化大的時候,他還想着主動替她解釋什麽……
不過裴溪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
聽到這話,她還挺高興的。
阿弟能跟郡主好好的,她自是為他們高興。
他們原本就是未婚夫妻,日後總要在一起過日子的。
可她的心中卻又有一抹失落……
她與阿弟從小一起長大,若阿弟日後真有了傾心喜歡、相守一生的人,恐怕就不會像如今這樣對她了。
他們恐怕也不能像如今這般,走得這般近了。
想到這。
裴溪置于膝蓋上的手便不自覺握緊了一些。
直到手心吃痛,她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麽,立刻變了臉。
她在想什麽?
她怎能如此想?
“阿姐,你怎麽了?”裴時安察覺出裴溪的異樣,不由皺眉。
裴溪聽到他的聲音,更是心驚,忙說“沒事”。
見阿弟依然一臉擔憂地看着她,她連忙收斂自己的情緒,強撐着與他露了個笑後說道:“……可能太累了。”
裴時安知道她有多渴望進稷下學宮。
猜想她應該是記挂了一整日,此刻便也未再多想,只同人說:“既是累了,阿姐便快些回去歇息。”
說罷。
他吩咐白芍:“你扶阿姐回去,睡前給阿姐點一支安神香,好讓阿姐入睡。”
白芍忙應了是。
裴溪也未說什麽,和裴時安起身告辭。
裴時安和從前一樣起身送她。
裴溪怕外頭風大。
怕他在外頭站久了,本就還沒有好全的身體又得難受,忙喊他進去。
可裴時安素來執拗,聞言也只是說道:“我看着阿姐走。”
裴溪無奈。
知曉勸不動他,只能囑咐他好生歇息,而後便帶着白芍走了。直到走出院子,她餘光瞥見還站在廊下望着她的那道少年身影,回想先前心中所想,實覺自己不該。
不敢讓旁人知曉。
她連忙收回視線,領着白芍離開了。
而九昌閣中。
裴時安見裴溪走遠,便也回屋歇息了。
夜深了。
他今日一直不曾好生歇息過,倒也的确有些累了。
他去一旁洗漱。
言明則過去收拾東西。
看到那只荷包,想到主子先前說的話,不由問道:“主子,這荷包真要送回去嗎?”
裴時安一聽這話,神色一頓,擦臉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沒說話。
回想這兩日自己的異樣,尤其是今日,想到先前葉初雨沒回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想派言明去打探一番。
可葉初雨如何跟他有什麽關系?
她是真的葉初雨,還是什麽精魂鬼怪附體,就算被人查出來要跟她算賬,又跟他有什麽關系?
——剛才他竟然還主動讓人添熱水。
他何時這般好心過?
就因為葉初雨這兩日的變化?
可她到底是因為何種原因變成這樣,他尚且不得知,她有什麽盤算,他也不知道。
這樣一個擁有這麽多疑窦的人,對他好一些,他就真的什麽都不想了?
他何時變得這麽昏聩無知了。
裴時安越想,那一雙長眉就擰得越厲害。
“主子?”
未聽到裴時安的聲音,言明又問了一聲。
“送回去。”
裴時安皺着眉,說出來的話倒是沒有猶豫,甚至還透着些煩躁。
言明答是。
裴時安不語。
繼續先前未完的動作。
臉上的熱帕已然重新落于水盆之中,裴時安看着臉盆中那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也不知怎得,竟看到那張熟悉的、帶着燦爛笑容的臉龐在他眼前,一晃一晃。
也不知道在笑什麽,一臉燦爛的模樣。
可看着這樣的葉初雨,裴時安卻忽然又想到,那日她失魂落魄來到他這,頂着一雙通紅的眼睛,拉着他的袖子蜷縮在他身側,仿佛被所有人抛棄的凄慘模樣。
裴時安咬牙閉目,不願去想。
可閉上眼睛,想得反而越來越多了,她嬌俏的樣子,笑容滿面的樣子,還有揚起眉梢一副讨誇獎的樣子……
手掌作拳,忽然重重拍進面前的水盆。
水花四濺。
言明連忙回頭,便瞧見裴時安那一身被水濺濕的衣裳。
“您這是怎麽了?”
他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跑了過來。
裴時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但他知道有關葉初雨的事,一個字都不能說,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煩得很。
“沒事,手滑了。”
他淡淡一言,接過言明手中的幹淨帕子随意揩拭起來。
餘光瞥見遠處圓桌上,那只孤零零的淡藍色荷包,猶豫片刻,他終是說道:“那只荷包……先留下吧。”
即便低着頭,也能感覺到言明看過來的視線。
裴時安語氣松常解釋一句:“省得她回頭又要過來鬧。”
言明顯然也想到那位丹陽郡主的磨人勁。
雖說這些日子她變化是大,但誰曉得能安穩幾時?還是消停點,過幾日安生日子吧。
他沒再多想,點頭應了好,沒聽到身邊少年輕輕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