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神熾之死（四）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神熾率領一衆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了城，不想才走了半日，隊伍不得不迅速返回，其倉皇之态，實在罕見。
具體的原因是，神熾在騎馬時忽然墜馬，且在衆目睽睽之下，就那麽摔了個昏迷不醒。崇穗等人立刻慌了神，匆匆折返，到頭來還是要請大祭司拿主意。
大祭司在這種時候自然不能推辭，她坐着肩輿到了昭明神宮，見了神熾的模樣，确定回天無力，便找了桓啓過來商議。
“要做準備了。”
大祭司語氣出奇地平靜，“為防不測，先洵都城內穩住。”
桓啓道：“這個不難，以大祭司的威望和在下手裏的人馬，就算有人敢鬧事，也成不了氣候。最要緊的，還是繼承人的問題。”
按翕教不成文的規矩，神尊繼承人一向由神尊親自指定，這樣的繼承人才合法。但神熾年紀尚輕，并未在繼承人問題上多做考量，現在又是昏迷不醒，如果就這麽去了，定然會引起不可逆料的變故。
大祭司神情嚴肅，喃喃道：“只有這麽辦了。”
當日，大祭司與可靠的巫醫商量，下了一劑猛藥，喂神熾服下。過了半個時辰，神熾悠然轉醒。
當時，神熾的幾個重要親信宣玟、榮翎等，翕教的祭司、長老都跪在寝殿裏，等着神熾醒來。事關翕教前途命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神熾睜眼瞧見了大祭司，看到了丈夫崇穗，又見一地的教中權要，立時明白了。她亦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用最後一口氣擠出幾個字來。
“繼承人……大祭司……大祭司……”
崇穗焦急地等着下文，卻終究沒有聽到下文。神熾睜着眼，就那麽去了。
哀嚎聲來不及響起，寝殿內已經為神熾“遺訓”争論不休。
有人據此提出要大祭司繼任神尊之位，這得到了少數人的附和，卻招致衆多德高望重的祭司、長老反駁，就是裔昭自己，也認為不該如此解釋神熾“遺訓”。此議，便不了了之。
桓啓說，神熾是要大祭司親自選擇繼承人。此議有桓啓一派的支持，自然是聲勢浩大。而以榮士攸為首的一派提出反對意見，榮士攸認為，神尊乃神明所立，若是由大祭司決定，豈不是令大祭司淩駕于神尊之上？
此議一出，激起了衆人的護教之心，便是桓啓也不敢再說什麽，大家紛紛拿眼瞧着大祭司，只見大祭司立在一旁，并無喜怒之色。
崇穗對裔昭可是怒目而視，他地位雖高，對教務卻無甚發言權，在此種時候自然無法多說什麽，看到神熾剛剛過世，這些人便紛紛唯大祭司馬首是瞻，自然不是滋味。
片刻的靜默之後，大祭司裔昭提了一個抽簽的法子，即挑選與神熾血緣相近的神族女子作為候選人，将她們的名字寫在紙上，在神熾靈前抽取，抽中誰，誰就是下一代神尊。此權宜之計後來成為一種制度，專用來解決神尊過世而無繼承人的問題，稱“靈前掣簽”。
當時大祭司裔昭提出這個建議時，确實還有些反對聲音，諸如“太草率”什麽的。沒過多久，關注的重點便轉向候選人問題。确定多少個神族女子為候選人，又該選中哪幾個人，決定這些，比決定以掣簽方式定繼承人還要難。
不管多麽艱難，到底定下了。掣簽的結果是，掣中了一個名為爰檀的女孩，才四歲，本就是個湊數搞平衡的。但事已至此，裔昭立刻宣布這個四歲女孩為神熾的繼承人，在靈前繼位，為翕教第二十代神尊，即神煥。
在靈前掣簽，為的就是給結果添上合法性神秘性，但就是這樣，還是有人不服。崇穗聯合宣玟，發動了一幫勳舊子弟，擁立一位頗有名氣的神族女子為神尊。他們宣稱，裔昭弑神，掣簽荒唐。
這是翕教中針對裔昭的第二次叛亂，第一次叛亂發生在神熾十歲時，包括神熾親生父母在內的神族子弟都參與其中。那時，裔昭在桓啓、榮士攸等人的支持下平定了叛亂，殺了許多勳舊子弟，重創神族。
第二次叛亂的結果并不比第一次好到哪兒去，甚至比第一次還要糟些。主犯崇穗等人很快被活捉，或殺或放逐，着實牽連了一大幫人。更為要緊的是，在平叛之後，裔昭以新任神尊的名義下令：神族子弟不得幹預教務。
不就之後，又出了個折中辦法，即賜予神族子弟勳舊之姓，以勳舊之族的身份參與教務。這麽做也就意味着完全脫離神族，成為異姓之人。
經過這兩次叛亂，大祭司裔昭的地位才真正穩固下來，從此直到裔昭過世，翕教都存在一位事實上淩駕于神尊之上的大祭司。
就是在神熾過世後不長的時間裏，裔昭做了三件大事：首創“靈前掣簽”制、不允許神族幹預教務、廢除伴讀制度（自神煥之後，伴讀制度在事實上被廢除，正式的廢除命令要到裔昭過世後才頒布）。這三件大事，與裔昭的名字一樣，不可磨滅。
桓啓死後，翕教之中便沒有能與裔昭抗衡的同輩之人，就算是榮士攸，也無法改變什麽。
裔昭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有些容光煥發之感。于她而言，那還是個需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時代。如果她不能成功平定那兩次叛亂，也許那就不叫“叛亂”了。那是最危險的時候，也是最容易獲得成就感的時候。
其實，在神熾過世後不久，裔昭夢見了神煜。神煜不無惋惜地對她說道：“若不是大祭司執意請回神熾，神熾也不用受那皮肉之苦了。”
裔昭回答道：“裔昭并不能未蔔先知。”
神煜道：“這聽起來才像個笑話。”
關于這個夢，裔昭從未對人提起。當有人問起她為何如此長壽時，她曾以“罪孽深重，無法升天”作為答複。
小徒弟望着師父少見的沉思模樣，問出了一個很多人都想問的問題，即神熾為何墜馬？
其實，問這個問題的人都想問問裔昭，是不是裔昭把神熾給害了？當年若不是崇穗叛亂不成，這便是板上釘釘的事。
裔昭給了小徒弟一個很容易被誤解的答案：“是我的罪過。”
小徒弟聽了，滴溜溜的眼珠子胡亂轉着，追問道：“怎麽會是師父的罪過呢？”
裔昭忽的笑笑，道：“教不嚴，師之惰。為師一向不是個好師父，着實為難了幾代神尊啊。”
有些事情，人們真正在意的不是所謂真相，而是在追尋真相過程中發現的鮮為人知的秘密，最好能颠覆以往認知。所以，對于翕教歷史上幾位神尊的死因，歷代都有人樂此不疲地探讨着，他們不會相信公認的說法。
裔昭已經活到了可以不在乎任何言語的年紀，她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話，可到了這種時候，她反而懶得說了。她現在可以什麽都不在乎，她只是樂意哄哄小徒弟玩罷了。
“師父——”
小徒弟忽然變得怯怯的，她那飄忽的目光不敢直面師父，倒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
裔昭注意到小徒弟的表現，她把小徒弟叫到身邊，輕輕道：“為師的壽誕快到了，到時候一定會很熱鬧，你喜不喜歡看熱鬧啊？”
小徒弟搖頭，嘟囔道：“我不喜歡熱鬧的地方。”
裔昭笑了，道：“你還小，不該說這樣的話。為師活了一大把年紀，發現還是熱鬧的好。每每躲在清靜的地方，看着外面世界如何熱鬧，不是很有趣嗎？”
小徒弟不解，仰頭問：“看別人的熱鬧，有什麽樂趣？”
裔昭道：“你喜歡看人家唱戲嗎？”
小徒弟道：“不是很喜歡，有些人唱的極無聊。”
裔昭道：“這便是了。看熱鬧就像這看戲，尋一僻靜處，看人家在戲臺子上千姿百态，有意思的沒意思的，總有能讓你開懷一笑的。”
小徒弟道：“師父是說，這壽宴不過一場戲啰？”
裔昭微笑着拍拍小徒弟的腦袋，道：“話不能這麽說。到時候主上會親自過來，為師讓你見見她。”
小徒弟立刻兩眼放光，興奮道：“人都說主上是咱們的神，可這神似如何模樣，徒兒是一次也沒見過。”
裔昭道：“你們師出同門，主上可算是你的師姐。”
小徒弟大概沒想過會有如此榮耀之事，高興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然，只過了片刻，她哭喪着臉了。
“師父，我爹娘做夢都想見主上一面，可惜是見不着了。”
裔昭知道這是勾起了小徒弟的傷心事，便安慰道：“你爹娘先去了那邊，說不定已經見到了別的神明，正高興着呢。”
小徒弟立刻破涕為笑，道：“師父說的當真？”
裔昭道：“為師的話，怎會有假？”
小徒弟拽着師父的袖子，道：“師父，真希望您的壽誕快快到來。”
裔昭溫柔一笑，她想着，若是小徒弟知道了真相，又會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