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
機械設備的滴答聲刺激得楚淵有些頭疼, 那種被囚禁一隅的束縛感讓她的火氣如同外頭熾烤大地的炎陽,一次次地考驗着楚淵為數不多的耐心。可一旦當她将眉心緊鎖起來再微微一側頭時, 便會看到林驚蟄安靜又乖巧地躺在自己身邊, 不置一語, 呼吸平緩。
這種坐以待斃的抓心撓肝的無力感在親眼目睹到林驚蟄兩度被燒到了極點,楚淵在“驚蟄”第三次推開房間門的時候縱身一躍,一掌劈向了對方的後頸處。
“楚淵!”
林驚蟄的的驚呼還沒落畢, 就見楚淵渾身一抽搐,重重被“驚蟄”撂在了地上,眼前一陣模糊, 暈暈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将眼睛眯起來, 正好看到林驚蟄将雙手舉起來,以投誠之姿冷眼看着将楚淵團團圍起來的“驚蟄”“我只看看她。”
槍口全都對準了楚淵與林驚蟄兩人, 林驚蟄将手放下來,快步走到了楚淵的面前, 她笨手笨腳地想去将楚淵拉起來,又不知道剛剛“驚蟄”的用力一摔将楚淵的哪裏摔傷了, 虛虛拎了兩下又将楚淵的手放了下來:“摔哪兒了?”
楚淵只将林驚蟄輕輕往身邊一拉,半撐着瞪向了一語不發靜靜杵在一側端着武器靜候的各位“驚蟄”們:“林思季,我要見林思季。”
“請求駁回。”
楚淵眉頭輕挑, 一把抓住林驚蟄的手微微一用力, 借着林驚蟄的力道站了起來,她再側頭看向“驚蟄”的時候眼神已經變得冰冷, 眼睛微眯,薄怒便順着眼角洩了出來:“林思季。”
每一個字都是咬着牙尖蹦出來的,林驚蟄不知道楚淵在想些什麽,此時只能将楚淵慢慢地扶起來,将自己的信號與林思季那頭做了連接。
“你可以跟林思季進行交談。”
楚淵擡頭看向了林驚蟄,手背青筋突起,眼眶泛紅。
“我們談談。”
十分鐘後林思季出現在了被衆多“驚蟄”團團圍起來的房間。聽到開門聲,楚淵撩起眼皮看向了正閑庭信步走進來的林思季。坐在一側的林驚蟄只稍稍觑了進來的人一眼,随後又安靜地坐在楚淵的身邊,一聲不吭,等待着楚淵的動作。
“辛苦林博士專門跑一趟了。”
林思季倒也不慌,她進來後所有“驚蟄”齊刷刷将槍收了回去,随後房門一關,原本一言不合的一觸即發頓時煙消雲散,整個房間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直沒停歇下來的機器發出嘀嘀答的聲音。
“楚少校找我,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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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事,你心裏沒點數嗎?”
林思季點頭:“因為驚蟄嗎?”
被點到名字的林驚蟄擡起頭來,她先看向林思季,眼神淡淡,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來,輕輕地瞥了楚淵一眼,接着又安靜地陪在了楚淵的身邊。
楚淵側頭看了林驚蟄一眼,正好與林驚蟄收回去的目光相錯。林驚蟄從不将自己的情緒外露,即便她是衆多“驚蟄”當中最像有血有肉的人,可更多的時候,她将自己包裹得更像機器,不外露的情緒,不坦白的心情,若不是楚淵一步步向前,林驚蟄也不會一只腳懸空騰出了機會讓楚淵抓住了她的手。
一見林驚蟄收回了目光,楚淵輕嘆一聲,長手一攬,便将林驚蟄的手拽進了自己的手心裏包裹了起來。
嚴絲合縫,原本就是天造地設。
“別怕。”
楚淵安慰完了林驚蟄這才又看向了林思季:“不因為我家媳婦,我用得着找你嗎?”
“楚少校,你早就該明白的,林驚蟄只是實驗品,她睜開眼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她的任務,為實驗提供數據,為人類的進步服務……”
“啧。”
楚淵輕嘆一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林驚蟄的手輕輕地顫了顫,她只好輕輕地捏了捏林驚蟄的手心,“林博士其實心裏清楚,當驚蟄有了自己的思維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應該是實驗品了。”
林思季依舊面不改色地看着楚淵,直到楚淵說完,她又輕輕地點了點頭:“沒錯,我一直在想,也許我還會造出下一個林驚蟄,但我沒有成功,然而許多實驗又需要她。”
“你也是人,你怎麽不用自己試呢?”
聽到楚淵的反問,林思季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楚淵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嗤笑給弄懵了,她怔然擡頭,正好看到林思季展眉輕笑時的模樣。
林思季的年紀算不上大,她是沈鶴當年引以為傲的學生,年紀輕輕,有突出的建樹和成績。歲月在她的臉上镌刻出了淺淡的痕跡,輕輕一笑之間,眉眼舒展,只眼尾邊折起了些細細的紋路,不難看出年輕時也應當是個溫和漂亮的姑娘。
就在楚淵還在怔愣的當口,林思季收起了自己嘴角邊的笑意:“你怎麽知道我沒試過呢?”
當林思季這般反問楚淵的時候,楚淵直勾勾地看着林思季帶有細小紋路的眼角,忽然覺得這雙眼睛有些熟悉。
鳳眼,微揚,微微一笑時眼尾夾着欲說還休的風情。
楚淵轉頭看向了林驚蟄。
“為什麽所有的驚蟄,哪兒都可以不像,唯獨眼睛都一樣,楚少校知道嗎?”
楚淵的掌心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握着林驚蟄的力道卻越來越大。
“一開始我只想做一個人造人出來,有林驚蟄的眼睛,能和我說說話,就可以了。”
林思季笑起來,“後來如我所願,出現了第一個林驚蟄,不,第一個,不叫林驚蟄。”
楚淵愣了一下,卻見林思季依然輕輕地抿着笑意,嘴角邊的弧度剛剛好是一個較為溫和的笑,像是懷念着一個遠去的故人,心平氣和,溫暖寬厚。
“叫林堯,堯舜禹湯的堯。”
林思季看向楚淵,“猜到了嗎?”
“你女兒?”
林思季的笑容拉大了,笑起來的時候比任何楚淵見過的林思季都要鮮活。
“我女兒,叫林堯,但是排異反應明顯,所有的內部器官都是拼湊起來的,有人造器官,也有真實的移植器官,我将林堯做得再像,之後的排異反應卻依然沒有得到解決。直到有一天,所有的人造人中有一個人出現了自己的思維,沒有排異反應,不像其他的機器,她能說能跑,會大聲地跟我說‘不’。”
“楚少校,生老病死本來是人之常情,可是一旦得到,再失去,就不會将這些想得這麽順其自然與理所應當,就像我給你林驚蟄,又将她從你手中奪走一樣,你看,你不也是想要了我的命嗎?如果,真的可以讓人有更長的生命,或者說能将時間空間進行折疊,人世間,哪會有這麽多的悲劇啊。”
林思季說着微微低了低頭,正好避過了楚淵的目光 。
“所以你是來給我洗腦來的?”
“是你叫我來的。”
林思季有些好笑地看了楚淵一眼,“但也是你想聽這些的。”
“是,我原本只是想聽些你是變态的說法,聽完之後,我還是覺得你是個變态。”
楚淵毫不猶豫地嗤笑道,“我自然相信,人類發展到一定的時間地步,會參透你所說的這種狀态,會有更加完美的醫療,會有更長的壽命,會研究出時間秘密。可是這一切都不會是以傷害他人為前提而存在的研究,你并不是在為研究做貢獻,你只是在滿足一己私利。”
“所有的研究都會有一定的犧牲……”
“那都是在當事人心甘情願為此做貢獻!”
林思季怔然地看着楚淵,好像聽到了十分好笑的笑話,怔然的神色逐漸消失,反而朗聲大笑了起來:“貢獻?現在還有誰願意貢出自己啊楚少校?童話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外頭活着的,死了的,各色各樣的,你難道還沒看清楚嗎?為了活着,誰不是踩着別人的屍體往上爬的啊?”
“你還記得嗎?帶着衆人沖出避難所的時候,他們是怎麽拉扯着弱小的人當墊背的?争奪食物的時候又是怎樣紅了眼的?”
“那你有看到還有人為了別人的生機架着機|槍與怪物同歸于盡的嗎?你有看到他們流血流汗拼死拼活往喪屍堆裏撲,只為了救兩個不知底細的類似活人嗎?”
楚淵挑起眉稍,“林思季,你看到了,總有人願意犧牲,你當自己眼瞎而已。”
林思季也不接話。
楚淵站起來,她本來就高,這麽往林思季的面前一杵,更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王者之氣,加上眉稍眼底收也收不住的戾氣,霸道嚣張的氣息頓時就将林思季包裹了起來。只見楚淵微微彎了腰,自上而下地眯眼看着林思季,伸手輕輕撣了撣林思季的衣領,猛地一把拽死了林思季的衣領。
四周突然齊齊架起了槍,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全都死死地對準了楚淵,連林驚蟄都突然跳了起來,站在了楚淵的身後,成了楚淵的後盾。
楚淵歪了歪腦袋:“你這裏,還真是銅牆鐵壁啊,怪不得單槍匹馬就敢直接來見我。”
“楚少校,你是來談條件的。”
楚淵笑起來,又輕輕地松開了林思季:“你最近,頻繁地帶驚蟄去做實驗,是因為艾利爾将沈鶴帶出去了吧?你怕落在了沈鶴的後頭,那你所做的一切都将功虧一篑,畢竟沈鶴還是你的老師。”
林思季瞥了一眼林驚蟄:“楚少校你錯了,老師如果沒有接觸到林驚蟄,就沒有抗體,沒辦法的。”
“哦。”
林思季一怔。
楚淵後退一步又坐了回去,然後大剌剌地往身後一撐,以高傲的姿勢與林思季進行着談判。
“那就來談條件吧。”
林思季也沒摸透楚淵這一驚一乍的目的,她的思緒還停在楚淵那一聲輕描淡寫的“哦”上,總覺得這個滿是心眼的小姑娘一直在給自己下套,而自己,似乎毫無所覺地一頭往裏跳,哪裏……出了差錯。
“只要不讓林驚蟄繼續實驗,林博士想要什麽,可以直接提出來了。”
“楚淵!”
林驚蟄大概知道楚淵想要做什麽,但是完全将主動權交給林思季,讓林思季随意來提要求,這怎麽也讓林驚蟄沒有想到,所以當楚淵這樣一開口的時候,林驚蟄便已經慌了起來。
楚淵輕輕地拉住了林驚蟄的手,安撫着暴跳如雷的林驚蟄,她沖着林驚蟄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得好似月牙,眼睛裏落滿了星辰,與當初林驚蟄剛見楚淵不久時,黑夜中所見的那一雙溫和堅定的雙眼。
與看別人時是不同的,楚淵在沖着林思季笑的時候,是譏诮的,敷衍的;沖着隊友笑的時候,是揶揄的,放任的;沖着幾位哥哥笑的時候,又是任性的,驕縱的。唯獨沖着林驚蟄笑起來的時候是不一樣的,一開始是乍見之歡,之後是久處不厭裏的寵溺與安慰。
“來寶貝兒,別怕。”
盡管楚淵低聲哄着林驚蟄,可林驚蟄依舊對快要到來的未知感到驚恸。林思季可謂狼子野心,楚淵都這麽承諾了,她還不獅子大開口就真還有些人性了。可林驚蟄一直都知道,就算楚淵無可奈何只能将自己推出去,她也不會覺有多麽不對,獨獨楚淵這個棒槌,非得将她這個人造人護在自己的身後,給了敵人致命的軟肋。
見林驚蟄沒有往自己身邊走,楚淵輕輕笑了起來,她拉直了背,傾身靠近了林驚蟄,一把拉住了林驚蟄的手腕,小心地哄着:“別怕,人家還沒說要什麽呢,咱們不是還能讨價還價的嗎?”
林驚蟄長嘆一聲,楚淵話都已經放出去了,她又不能幫着楚淵将脫口而出的話給收回來,惡狠狠地瞪了楚淵一眼,随後坐在了楚淵的身邊。
楚淵見她乖乖地坐了回來,又湊到了林驚蟄的耳邊,她伸出舌尖在林驚蟄的耳廓處輕輕一舔,又戀戀不舍地咬着林驚蟄的小耳垂含糊地輕聲說道:“沒事的別怕啊。”
林驚蟄不怕,大不了買賣不成,繼續做林思季的實驗品而已。
反倒是一直強調讓她不要害怕的楚淵是當真有些害怕,楚淵以安慰林驚蟄的方式來反複強調自己不要畏懼。
扛刀拎槍,槍淋彈雨裏來回穿梭楚淵都不怕,她最害怕的,是有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槍崩掉了自己的心頭好,心尖尖上的軟肉。她便一直護着,掙紮着想要将自己的寶貝護在懷裏。
楚淵即便不說,林驚蟄也不是不懂。
這兩個人呆在一起,盡管對方只和風細雨地調個情,可話裏該懂的,彼此都已經分析成了條條縷縷攤開曝在了陽光下了。
林驚蟄側身回握住了楚淵的手,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嗯。”
楚淵這才又笑了起來,她挑眉又看向了林思季:“博士呢?咱們交換交換呗?”
“楚少校,你知道的,我只要林驚蟄。”
“不對。”
楚淵此時沖着林思季笑起來的時候有些少女的嬌俏意味,藏着小小的揶揄打趣,以及看破了別人秘密的自鳴得意,“你一直沒找到楚國飛對不對,并且楚國飛那裏應該還有你特別想要的資料才對,是嗎?”
林思季微微一愣。
“你以為東西在楊權的手裏,結果被耍了,楊權只是個幌子,所以一開始你安靜地跟在楊權的身邊,看似是你服務于楊權,但其實是你在套路楊權手裏的東西。結果後來呢?發現楊權和楚國飛兩個老狐貍把你耍了,将你現在所在進行的實驗和目的了解了個透,也在背後調查了給你撐腰的人,楚國飛現在正在着手清理垃圾呢,對嗎?”
良久的沉默之後,林思季微微地點了點頭:“對。”
“所以楚國飛手裏是什麽,是你非得到手不可的?”
“‘驚蟄’計劃的未成熟部分。”
楚淵和林驚蟄同時一怔。
“我說過,林驚蟄是我這輩子最完美的殘次品,當時在進行創造的時候,我并沒有太過于關注她,所以實驗數據和資料都沒有親手過問,直到後來林驚蟄有了思想後,我再想去調資料的時候,發現資料沒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原始數據,我始終無法再複制一個一模一樣的林驚蟄。”
“那天的那個驚蟄呢?”
“都是假的,她沒有你身邊的人完整的思想,她的思想需要信息輸送,而不是自我産生,這是典型的瑕疵品。”
楚淵有些喘不過氣來,良久後她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給你數據,你答應我不再帶驚蟄去做實驗。”
林思季回頭看了眼林驚蟄,又側頭看了眼楚淵,半晌後她點了點頭:“楚少校,我會給你輛直升機,你一個人,三天,夠嗎?”
“成交。”
林思季将房門打開,又停了下來,她回頭看了眼林驚蟄:“驚蟄,停止實驗,還得去實驗室裏做個數據測驗,別出了差錯,回來楚隊長跟我要不回一個完整的人就尴尬了。”
話一落,候在門外的“驚蟄”齊齊走了進來,領着林驚蟄出了房間。
這一次楚淵沒有追上去,她只輕輕地擰着眉角,等到門關緊了後,她一拳捶向了床,站起身來時揉了一把狗啃的短發。
這些蒙有猜的,只有靠自己的機智瞎掰掰的,到底能堅持到哪個時候呢?她雖然大概是知道楊權不會真壞到和林思季同流合污,但也沒想真想過楊老狐貍會和自家老頭子齊心合力。她懵得跟個旋轉不停的陀螺,只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瞎貓撞見了死耗子一樣瞎撞呗。
好歹讓她撞了個大概。
楚淵長長地嘆了口氣,緊接着更加持久難打的仗還等着她,困在不知道哪個角落裏的793成員,以及楚家幾兄弟和艾利爾,當然還得算上江越,這些一個一個拎出來,都得去了她半條命吧,加上外頭這麽多的“驚蟄”守着。
想想就覺得頭大。
那頭林驚蟄安靜地跟在林思季的身後,門合上時她還微微側頭看了眼楚淵,楚淵的眉頭緊鎖,低頭時手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與她滿手紅紅綠綠的傷比起來,格外紮眼。
林驚蟄被林思季以及其餘“驚蟄”帶到了實驗室,這一次林思季沒有讓人給她紮一針然後挺屍一樣地躺在生态艙裏,她只是坐在了隔林驚蟄相距甚遠的椅子上,靜靜地打量了一番默不作聲的林驚蟄。
林驚蟄的眼睛,是最像林堯的地方。不,應該說所有“驚蟄”的眼睛,都像林堯,她們都成了林堯,但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林堯。
林思季輕輕地抿起了唇角。
“你剛剛說謊。”
林思季點頭:“你也沒拆穿我。”
“因為就算你以林堯博同情,楚淵依舊認定了你是個神經病,所以用不着我拆穿你。”
林思季笑了起來。
她并沒有否認林驚蟄嘴裏“神經病”的說法,相反,在很早以前,林思季就已經發覺了自己的病态。
“林思季,當年付老師為什麽非要帶着付堯走,你心裏就沒點數的嗎?”
“閉嘴。”
林思季低聲呵斥,但聲音裏夾帶着呼之欲出的暴躁,緊擰的眉心讓林驚蟄知道她此刻已經在爆發的邊緣試探。
林驚蟄這麽多年在林思季的手裏被翻來覆去地抓過去做實驗,在逃離林思季的時候就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将林思季的老底給挖了又撅。付學代在林思季最風光無限的時候與林思季離婚,并且執意要帶着付堯離開。後來若不是實驗室爆炸将付學代炸成了灰,付堯也不會随了林思季的姓。
那一年的實驗室爆炸事件有沒有蹊跷,事後誰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越是這般天衣無縫,林思季越是這樣避而不談,更是能看出其中的不自然來。
林驚蟄并沒有執意去記這些與自己毫無關系的過往,她只是稍稍一提,便已然踩到了林思季的痛腳。互相傷害,這種事情用不着學,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在保護自己的同時,去戳別人的傷口。
林驚蟄也無例外。
“林驚蟄,我承諾在楚淵拿到東西回來之前絕不再用你做實驗,你就閉嘴。”
林驚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林思季很少看到林驚蟄笑,更多的時候林驚蟄都是冷着一張臉,冷豔的臉上五官仿若刀削,不言不笑的時候像是個不茍言笑的雕像。可就這般突然輕笑起來,又像是破冰的春陽,驚得林思季一顫。
“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引走楚淵嗎?讓她去楚國飛面前亂攪一通就已經達到你的目的了不是嗎?”
林思季愣了一瞬。
“對,我差點忘了你已經忘記了。”
林驚蟄的笑漸漸地僵在了臉上,她不明所以地擡起頭來問:“什麽意思?”
“前兩年,你剛有自己的思想時,在實驗室裏大鬧了一翻,還記得當初是誰将你捆成了粽子壓在床上的嗎?”
林驚蟄的手顫抖了起來。
“那時候你有思想有能力,整個實驗室裏都只是拿着實驗試劑和數據的四肢不勤的人,誰能制得了你?那個時候,還記得是誰先打折了你的胳膊,又捆着綁在了床頭嗎?她走時還輕輕拍了拍你的臉,撩開了你的頭發說你蠻漂亮,就是兇了點。”
“你胡說!”
“你當然會覺得我在胡說,因為楚淵從來沒告訴過你這件事是嗎?”
林思季頓了頓,有意無意地打量着林驚蟄的神色,“那是因為楚淵也沒了那段記憶。”
“不,人不可能無緣無故丢了一段記憶,何況是個成年人。應該說是楚淵完成了任務,将你的數據與初始資料帶回去後,楚國飛讓沈鶴給楚淵做了治療,心理輔導與藥物治療,讓楚淵封起了這段記憶了而已。”
“還記得嗎?793的成員和楚家的幾個哥哥都提起過,楚國飛的确與實驗室起過沖突,但那個時候的楚淵出門出任務去了,回來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結束了,上頭封了消息,誰不長眼睛非得往那堵牆上撞呢?”
“楚國飛最信任的人,在軍中,除了楚淵外,還會有其他人嗎?”
“就算是楚淵,最後不也是一無所知嗎?”
林驚蟄的手一直在抖,她緩了很久才從林思季話裏咂摸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等心神平和了些她才從林思季的話裏挑出了為數不多的蛛絲螞跡。
“楚淵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了嗎?”
“你記得。”
林思季點頭,“所以你再想想,是不是覺得楚淵似曾相識,明明一開始在面對楚淵的時候,你就很抵觸,就算知道楚淵與別人不同,但你見她的第一面就已經對她出了手,而且每一次都沒有任何猶豫和留情。”
林驚蟄被林思季問得一顫。
“驚蟄,你的記憶是我給你的,我對其進行過移植與編碼,所以到底哪段是真哪段是假,你真的分清楚過嗎?甚至于說也許你從未愛過楚淵呢?那都是我給你的假象,也或者說你現在就是處在我所編織的夢境當中,你怎麽辨別真假?”
“你閉嘴!”
林驚蟄突然跳起來,一手握住了林思季的脖子,她手背上爆出了青筋,與她白皙光滑的手形成了鮮明的色差,眼中盛着噴薄欲出的怒火,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始作俑者。
林思季被林驚蟄拿捏住了命脈,除了一開始的缺氧疼痛外,很快她就又恢複了那種一切都握在我手心裏的運籌帷幄的姿态。冷冷地、靜靜地看着眼前想将她拆吃入肚的林驚蟄。
“你以前,不這麽輕易動怒的。”
“你閉嘴,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弄死你。”
“你不會的。”
林思季笑起來,“因為我說過了,你的數據庫裏連着楚淵的命,楚淵的身上哪裏被開了一刀埋了炸彈進去,你現在都還沒查出來。也許有,也許沒有,你為了這不知道多少概率的有,也不可能現在要我的命。”
“傻姑娘,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也是我看着你成長的,你心裏想什麽,我大概都清楚。就算楚淵是假象,你也不可能對她下得去手。”
“是嗎?”
林驚蟄咬牙,良久之後才回了神,慢慢地松開了林思季的脖子。
“滾出去!”
“楚淵回楚國飛那裏拿資料,你就不怕她再也不回來了,不跟着一起去嗎?”
“你滾吧,再多看你一眼,指不定我什麽都不管直接弄死你了。”
林思季微微一愣,而後輕輕笑了起來,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又揉了一把被林驚蟄捏出了紅痕的脖子,這才轉身退出了林驚蟄的房間,房門合上的時候,林思季的眉頭擰緊,而林驚蟄慢慢地蹲下身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林思季給楚淵的時間不多,當天晚上就已經将直升機分給了楚淵,随後又将林驚蟄推上了直升機。
楚淵的眉頭微揚:“林博士什麽意思啊?也不怕我攜人出逃啊?”
“你隊友還在呢,楚少校能這麽輕松撒手帶着林驚蟄走麽?”
楚淵冷哼了一聲,然後拉着林驚蟄的手上了機,林思季并沒有安排其他人跟着楚淵,仿佛已經斷定了楚淵一定會拿着東西再回來一般。而楚淵對于林思季的這種肯定十分反感,甚至于想直接擰掉林思季的腦袋。
等到兩人将直升機駛離了林思季的地界,楚淵才一拳砸了下去:“艹他大爺!”
林驚蟄沒有說話,她只靜靜地坐在楚淵的身邊,在楚淵發脾氣的時候微微掀了掀眼皮,随後又靜靜地低下了頭去。
楚淵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順心如意,此時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并沒有關注到林驚蟄此時的神色,自然也沒察覺出林驚蟄哪裏不對。沒有人對楚淵進行監視,但實則從上一次林驚蟄一槍崩在了楚淵的心口上時,楚淵就知道了,用不着別人,林驚蟄是最好的監控設備。只要林思季願意,林驚蟄就可以第二次、第三次舉起槍來,将槍口對準楚淵的胸口。
可楚淵卻不能對林驚蟄出手,因為她舍不得。永遠都被人拿出來擋在前面的是林驚蟄,也只有楚淵可以毫不避諱地站在林驚蟄的面前,替她擋着種種子彈傷害。
她依舊會像上次一樣,伸展開雙臂,懶洋洋地,道一聲“來吧寶貝兒”楚淵的心情平複下來後她将駕駛位移出來讓給了林驚蟄,自己站了起來,也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
林驚蟄沒有問那是什麽,甚至她只是微微瞥了一眼後就認真地盯着前方了,楚淵看了半晌後慢慢地扯出了一抹笑意:“驚蟄,老子可以端了林思季的老窩。”
林驚蟄沒有理她。
“驚蟄。”
楚淵擡起頭來看向林驚蟄,林驚蟄似乎有些出神,楚淵側了側身子,仔細地打量着林驚蟄的眉眼。她将林驚蟄的眼睛來來回回地看了又看,覺得這雙眼睛真漂亮。當時林思季一笑的時候,楚淵只是覺得有些像,可現在再細細端詳下來時,卻發現兩人的眼睛只是乍看相似而已,林驚蟄的眼睛更大一些,翹起的弧度更加張揚些,眼尾處的眼睫卷卷的翹翹的,很漂亮。
“想什麽呢?”
楚淵的嗓子還有些啞,這些天下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毛病,嗓子口如被石子碾過似的,一直覺得有些不舒服,每次說話時都有些沙,而對林驚蟄說話的時候,因為她有意放緩調子,原本想溫柔一些,但說出口的話卻跟沙似的,粗礫難聽。
林驚蟄側頭看向楚淵,楚淵歪着腦袋,距離有些近,她正好看到與那粗糙的嗓音不一樣的雙眼,那雙眼睛看向林驚蟄的時候總是很溫柔,很多時候,聽楚淵語調裏的話外之音總是不太準确,唯獨仔細看她眼睛的時候能從她眼睛的細微改變看出她情緒的波動。
林驚蟄喜歡看楚淵的眼睛。
很少出現過溫柔神色的,漂亮的眼睛。
“寶貝兒,你眼睛真漂亮。”
林驚蟄渾身一顫,楚淵傾身上前穩住了機身,一把握住了林驚蟄的手,她笑着抿嘴探身靠近林驚蟄,唇角剛巧快要碰到林驚蟄的時候,林驚蟄卻微微向後拉直了脊背,冷眼看着機身外:“要掉下去了。”
楚淵有些詫異地看着林驚蟄,半晌後她才抻直了身子,捏了捏林驚蟄的小手:“來,讓我來。”
林驚蟄乖乖地拉開了椅背,楚淵把握着方向,又将直升機駛入了正軌,而林驚蟄卻只呆呆地怔怔地看着楚淵,楚淵的眼睛,真漂亮。
而她自己的眼睛,卻只是別人的替代品。
“林思季跟你是不像的,你別瞎想。”
楚淵微微偏頭沖着林驚蟄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眼睫輕輕掀起,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振翅而起,翩跹在楚淵落滿星辰的眼睛上,“眼睛是不像的,你有仔細看過林思季的眼睛嗎?比你的眼尾稍短一些,也稍稍窄一點,沒你這麽幹淨漂亮。”
林驚蟄依舊只看着楚淵。
楚淵一巴掌拍在了林驚蟄的腦袋上:“她都跟你瞎說些什麽了,你今天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過。”
林驚蟄長吸了一口氣,長久之後才開口喚了楚淵的名字:“楚淵。”
“嗯?”
林驚蟄扯着嘴角笑了起來:“沒事。”
楚淵一把捏住了林驚蟄的小臉,來回揉了揉,笑道:“來,再叫一聲我聽聽。”
“楚淵。”
楚淵也跟着笑了起來:“你可記住了啊寶貝兒,林思季說什麽你都只能信三分不能全信啊,那老狐貍比楚國飛還詐着呢!”
林驚蟄輕聲應了應,然後轉身從背包裏抽了兩把槍出來,驚得楚淵險些跳了起來:“卧槽寶貝兒!先打聲招呼呀!”
“楚将軍那邊喪屍軋堆,你要進去估計還有點難度。”
林驚蟄不慌不忙的樣子與平日裏端槍冷眼掃射時的狀态一樣,嚣張跋扈又可愛好看,楚淵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然後沖着林驚蟄招了招手:“來,遞給我一把。”
“你就安心開機吧。”
說完林驚蟄就倚在了機艙門邊,微仰着腦袋往外看了眼硝煙彌漫的城市。
頭頂上是火辣辣的烈日,腳底下是赤裸裸的血海。
當初人聲鼎沸的熱鬧狀态到了如今居然也只剩下了一片廢墟,廢墟之上站着的,是些眼神失了焦點,無處可去無人可依的活死人。他們擡頭追尋着聲音的方向,極快消失的聲音讓活死人們又靜了下來,茫然無措地繼續摸索。
“楚淵,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假的?”
“嗯?”
“是不是我所看到的這一切都是假的,是林思季移植進我大腦裏的虛假記憶,等醒過來之後,還和從前一樣,林思季也只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實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讓你媳婦跳下去被他們咬一口,看我會不會變身?”
林驚蟄懵了一瞬,擡頭時正好看見楚淵戲谑地看着自己,她這才發現自己又被楚淵給戲耍了。但林驚蟄也不惱,她又回過頭去看人間慘烈的景象。她其實并不會因此而多感慨些什麽,這世界從未多善待她多少,她自然也對這裏沒有多少情感上的依托。唯獨有些不一樣的,只是面前的這個人而已。
即便她活着,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也不會覺得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