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共進午餐
共進午餐
卧室的窗簾拉得密不透光,一團陰影在昏暗中拱了拱。
雲予沒有任何預兆地打開頂燈,房間霎時變得透亮,卧房正中的大床一角已然陷了下去。
床品沒有動過,只是原本平整的床鋪橫生了幾條褶皺。段霖近一米九的個子,就那麽把長臂長腿蜷縮成嬰兒在母體中的模樣,貼着兩米大床的床沿,十分局促,看上去似乎随時有滾下床的風險。
計算機嗡嗡運算了一整夜,一拿到結果雲予便馬不停蹄地回卧室拿衣物準備回研究院,誰知一大清早會看見這幅光景。
真行。
雖說讓他自便,但客卧有兩間,偏偏在主卧。
昨天晚上還以死相逼,這麽快就自己爬上了床。雲予沒有猶豫,果斷點開手機上的監控軟件,調出夜裏的回放。
雖然他很少在這裏過夜,但這人最好沒有在他房間裏做奇怪的事,否則就不是請他滾出去那麽簡單了。
雲予是帝國軍方戰略優先級保護對象,光是這間公寓就有隐藏式報警器六枚,攝像頭除隐私區域外幾乎遍布全屋,卧室這枚正對着床。
段霖是午夜進入卧室摸上床的。
只見他探頭探腦左右觀察了個遍後才在床邊慢慢躺下蜷縮起來,大約占據了整張床六分之一的位置,接着用手指對着空氣畫了一道三八線,像是要和誰劃清界限。
躺下後他并沒有直接睡覺,而是睜着哭紅了的眼睛死死盯着旁邊,像聯邦被囚禁的俘虜那般,滿臉戒備。
黑暗裏,那雙眸子格外亮。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快要天亮,死守一晚上的段霖像是确認安全卸下防備,又像是困得終于撐不住,眼皮緩緩下墜。
睡着後也不安穩,嘴裏不停念念有詞,雲予稍稍放大音量,把手機貼近耳邊。
“別碰我。”
“不然我死給你看。”
“嗚嗚嗚嗚……”
雲予:“……”
Alpha的聲音很有磁性,研究院的實習生總說聽他指揮戰鬥時的聲音耳朵會懷孕。
然而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雲予只覺得吵鬧,他從沒見過淚腺如此發達的alpha。
如若不是有軍方的證明,他很難相信床上這家夥和帝國軍校最強alpha是同一個人。
應對alpha,雲予向來有一套自己的強硬措施,讓他們往後見了他都得躲着幾百米繞道走。
只是段霖和其他alpha……不太一樣。
他怕還什麽都沒做那人就先自己哭暈過去了。
正當雲予在“趁人睡着直接連人帶床一塊兒扔到路邊去”還是“把人叫醒請他自己收拾東西滾蛋”這兩個選擇中糾結時,一連串提神醒腦的“叮鈴鈴鈴鈴”倏地爆發。
每天雷打不動提醒上班時間的鬧鐘響了。
下一秒,段霖詐屍般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雙眼緊閉着,大概還沒睡醒。
“上課了……”
雲予皺了皺眉,糾正道:“不是,我要去上班了。”
“上班……?”段霖還處于深度睡眠,腦袋不住地下沉,看着完全沒有清醒,卻條件反射捕捉到關鍵字,“等等,我去做早餐。”
說完從床上跳到地上,閉着眼睛搖搖晃晃朝廚房走去,夢游似的。
雲予:“……”
神經病。
雲予拿起公文包出門,他不吃早餐很久了。
人類現在單靠營養劑就可以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食物已非必需品,而是享樂品。
右手搭上門把,壓了一半,停頓兩秒,雲予還是收了回來。
段霖現在這個狀态,要是沒人看着,把廚房炸了都有可能。
雲予走到廚房門口身形一定,緊皺的眉頭微微展開。
微波爐嗡嗡地低鳴運轉,吐司的奶香味充斥着整個廚房,奶鍋裏的鮮奶煮得冒泡,段霖正用一柄平底鍋将香腸和培根煎得焦香四溢。
組裝環節異常順利,一個賣相不錯的三明治被裝進了新開封的便當盒,段霖遞給他,自己則原路反回卧室一頭倒上床,詭異的是,整個過程段霖都沒有完全睜開過眼睛。
雲予在客廳站立片刻,随後神色如常整裝出門,卻忘了手裏還有一份便當。
切換成工作狀态後監控軟件自動退出,雲予自然沒看見他走後睡夢中的段霖若有感應,整個人放松下來,在床上翻滾幾圈,像是被什麽指引似的滾到大床正中央,仰面細嗅着什麽,最終一點一點将臉埋進唯一的枕頭裏,不動了。
“好香……”
星艦在研究院附近的遷移點停下,雲予迎面看見宋川的黑框眼鏡從鼻梁上滑下,嘴巴緩緩張成一個o形。
感知到宋川的灼熱視線,雲予低頭看見手裏的便當下意識往身後收,随即愣了一下,遞給宋川:“還沒吃早餐吧?”
宋川私下是一位美食愛好者,比起對食物絲毫不感興趣的自己,給他吃也不算浪費了。
“不不不用了雲老師!我有營養劑!”
雲予不再廢話,拆了便當塞過去:“例會前搞定。”
宋川鼻尖抽動,眼睛亮得像是挖到寶藏:“謝謝雲老師!”
雲予身量挺拔,步子走得又穩又快,宋川小跑幾步跟在後面,飽含崇拜地嗚嗚咽咽:“味道太棒了……只有料理天才會想到在三明治裏加一片薄荷吧!”
雲予站在門禁前,手裏的名牌停在空中看向宋川,準确來說是他手中的三明治。
“你是說,薄荷?”
宋川也随之一滞,反應過來——
薄荷是雲予信息素的味道。
這時,巡邏隊的人從門口路過,看見雲予手裏的名牌連忙鞠躬致禮:“雲首席,研究院這三天不是停休進行緊急軍事預演嗎,您這是有資料落裏邊了?”
“軍事預演?”宋川聲音拔高幾度,偏頭看見雲予也皺起眉,顯然不知情。
“是啊,昨天夜裏軍方來的通知,大門的軍事急備鎖連夜落下了。”
宋川懷裏的平板忽然震了一下,他查看完消息,表情複雜地彙報:“通知來了,軍事預演研究院停休三天,此外,他們還說……這三天請您順便休個婚假,辦理好領證事宜。”
雲予将名牌收進內袋,推了下眼鏡。
順便休個婚假?想來這場臨時起意的軍事預演是順便才對。
從收到軍方的結婚指令那一刻起,雲予一直沒有做出什麽反應,因為他覺得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現在他不得不重視起來,這則軍令嚴重影響了研究院的運作。
歸根結底,一切困擾的源頭都是因為三個月後那該死的發情期。
雲予點開手機,網頁停留在一篇名為《論omega腺體摘除術可行性詳盡分析報告》的論文界面。
手指在手機背面權衡似的婆娑兩下,成為一個徹底的beta或許會讓他的壽命縮減一部分,不過幸運的話,大概可以看見戰争勝利的那一天。
思緒正發散,一條短信打斷了他。
雲予看着未知號碼,皺起眉頭點開短信,結果看見一篇情感真摯、情緒熱烈的小作文——
那個……我今早是不是給你做了早餐?你吃了嗎?味道怎麽樣?不過你可千萬別多想!我只是習慣性的!條件反射!如果我給你傳遞了錯誤的信息,那我向你道歉。即便我們要領證結婚了,我會盡可能做好分內的事,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我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标記你的!
ps。別問我為什麽知道你的手機號碼,他們把我手機裏的聯系人都删了,只有你一個!
pps。你吃不吃辣?我要做午飯了。
雲予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段霖拱着腦袋,咬着嘴唇打出這段話的樣子,眼角說不定還殘留着未幹的淚痕。
雲予收起手機,問宋川:“我的證件放在哪裏?”
雲予的瑣事向來是宋川在料理,他回憶了一下,回答得很快:“在您家中書房的保險櫃裏。”
“好,你可以下班了。”
事發突然,宋川疑惑道:“那您?”
雲予:“我去領個證。”
宋川:“!!!”
不到萬不得已的境地他不會走上那條路,就目前看來,在衆多讨厭的alpha當中,段霖顯得還不那麽讨厭。
雲予回到家看見餐廳的布置,忽然覺得陌生,仿佛外出一個上午這裏就被外星人攻占了。
焦香的香檸羅非魚,滋滋冒着油花的牛排,奶香四溢的水果撻一式雙份,黑白格餐布墊在餐盤下,花瓶裏插着的鮮花和種在露臺花盆裏的似乎有點像。
冰冷的公寓瞬間充滿了煙火氣,但雲予不喜歡。
比起菜肴的香味,他更願意泡在實驗室裏聞消毒液的味道。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将公文包裏的資料歸檔,雲予按照書架上的編號分門別類,一側頭看見一個滿頭金發的腦袋扒在門框上。
段霖在外總是将頭發打理得幹脆利落,挺括有型,發絲看着很硬,原來竟是柔軟蓬松的。
被抓包的段霖吓了一跳,把頭縮回去後沒多久又自己探了出來,他謹慎地盯着雲予:“可以吃飯了。”
雲予只一眼便收回視線繼續歸置資料:“不用了,我用營養劑。”
話音剛落,段霖抽了兩下鼻子,走進書房在雲予跟前站定,眼睛紅了一圈。
“停。”雲予将手中的資料拍在桌上,發出一聲不輕的的悶響,“能不能別總哭,你好歹是個alpha。”
段霖此刻的模樣的确具有迷惑性,溫順,無害,但圍裙後精煉的軀幹和肌肉則無時無刻不在彰顯一個4Salpha的實力,警醒別人他在戰場上是如何所向披靡。
段霖挨了訓,深吸一口氣,聽聲音還有點委屈:“我也不想,就是控制不住。”他又問,“那你吃嗎?我準備了很久。”
“……”
餐桌是細長方形的,遙遠的兩端擺放了兩副餐具,不像是要吃飯,倒像是要兩方會談。
雲予對食物興趣乏乏,不挑嘴,比水泥還難吃的營養劑他都可以忍受,現在面對這一桌擺盤精致,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卻難以下咽。
在段霖的注視下,他面無表情地咽下鮮嫩的魚肉,說:“不要在食物裏加薄荷了。”
桌上的每一道食物裏,他都嘗到了好些薄荷粉末。
段霖歪頭:“為什麽?你薄荷過敏嗎?”
雲予抿着嘴唇,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大多數時候他都快忘了自己的信息素是什麽味道,可是段霖的獨門料理卻總能讓他想起來。
他用餐巾擦擦手,看向他反問:“為什麽非要加?”
雲予的眸子略微狹長,目光掃到身上時有種被他審視的錯覺。
段霖嘴巴有點幹,舔了舔唇:“我喜歡薄荷的味道,非常非常喜歡。”
空氣中淺淺點綴的薄荷味似乎占了主導,更沖了。亞麻織布的餐巾皺成一團,雲予松開手,把餐巾放到一邊:“随你便。”
反正以後不會有共桌吃飯的機會。
雲予習慣性地隐藏自己的偏好,不希望被人洞察出端倪,挑了幾道菜入口,每一道都有薄荷的味道。
這是他第一次在發情期以外的時間裏攝入自己的信息素。
和一個alpha一起。
雲予淺嘗幾口便放了餐具,他并非不知道這對掌廚者來說是一種冒犯,只是他不在乎。
這一幕落在段霖眼中,也全然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只是在用餐途中他頻頻偷掃對面,困惑于怎麽會有人将吃飯這麽一件接地氣的事情做得那麽有觀賞性。
比中世紀貨真價實的貴族更像個貴族。
omega的皮膚很白,在燈光下更是白得晃眼,一頭銀發猶如遺落九天的瀑布。都說薄唇的人最是無情,可雲予的唇生得剛剛好,像烹饪最頂級的食材一般,多一分少一分,濃一分淡一分都差了味道。
帝國軍校裏一直有傳言,說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員是個年老色衰的地中海,這些造謠的人真應該把眼睛捐給有需要的人。
首席研究員不僅有頭發,還很漂亮。
雲予咀嚼食物時沒有一丁點聲響,頸部線條微微一個隆起就咽了下去。
而後,修長白淨的手指松開了銀制刀叉,垂在桌子下,段霖的視線随之低落,又定在了雲予面前動過幾口的食物上,喉嚨滾了一下。
好像……沒吃飽。
起先聽見椅子劃過地面的聲音,雲予并沒有在意。
段霖清空自己盤子裏的食物之後興許沒有吃飽,慢慢挪動椅子沿着餐桌向另一個頂點靠攏,埋着頭越吃越近。
alpha的食量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直到段霖拖着椅子坐到了他左手邊的位置,桌子底下看不見的隐秘之處,一截緊實的小腿碰到了他的腳踝。
說時遲那時快,雲予受過軍事訓練,反應極快地摸起手邊餐刀抵上alpha頸側的動脈:“別動。”
段霖表情有幾秒的茫然,停頓過後猛地跳着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被撞倒在地上發出“砰”地一聲,起身的時候不知桌布挂到了哪裏,猛烈一抽将一桌的餐盤和花瓶全都帶了下來,叮叮咚咚碎了一地。
段霖捂着脖子,萬分驚恐地看着雲予,頓時紅了眼眶,開始施法前搖,蓄起小珍珠。
“別裝模作樣。”相較之下,雲予面對這一片狼藉則淡定許多,他揚了揚手裏的餐刀,“剛剛用的是刀背,不可能受傷。”
“沒受傷。”段霖聲音有點抖。
“那是被餐刀涼到了?”雲予端坐着,有些戲谑地看着軍方認證的4S強A。
一把餐刀弄出這麽大動靜,真不錯。
“涼倒不涼。”段霖垂頭,耳朵輕微泛紅,視線緊盯着自己的小腿,,“就是有點燙。”
後半句的聲音像被段霖吞了,雲予沒聽清,複問:“你說什麽?”
“沒什麽……”
雲予懶得追問,睨了周邊災難現場一眼,這一頓飯算是結束了。
“一個小時內把這裏恢複原樣,下午去帝國民政局。”
段霖正要蹲下打理雲予腳邊的碎片,聽到“民政局”三個字猝不及防弓身看向雲予。
他們都知道這三個字意味着什麽,即便已經做了無數次心理準備,可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仍然有些恍惚。
他們真的要結婚了。
雲予穿着黑色的皮靴,想用腳尖撥開碎片,卻被人一片片小心拾起。
段霖很不合時宜地單膝跪地,看向雲予的視線帶着懇求,俨然一副委屈作小的新媳樣:“結婚之後我想繼續上學,可以嗎?”
雲予:“……”
封建社會确實已經過去好幾萬年了吧?他是出于何種緣由才會問出這種腦殘問題的?
随着沉默加深,段霖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雲予沉吟片刻:“誰不讓你去了?”
“哎?”段霖再次擡起頭,眼睛亮了幾分,“你不打算把我關在家裏嗎?”
“……為什麽要把你關起來?”
“當寵物啊,學校裏去研究院實習過的前輩說首席研究員脾氣很差勁,經常做一些反倫理研究,把試驗體關起來斷絕和外界的聯系,不高興了就抽兩鞭子,是真的嗎?”
“……”沉默震耳欲聾。
且不論這麽荒謬的謠言到底是誰散播出去的,段霖居然信了?
即便要養寵物他也會挑選乖順溫柔的,而不是把乖張難馴的alpha放在跟前礙眼。
雖然後面的過于離譜,不過脾氣差這一點他不否認。
!良久,雲予忽然附身,靠近認主似的半跪着仰面的alpha,薄唇上下一碰,冷冰冰的薄荷氣息鋪天蓋地散開來:“他們還真是了解我。”
“所以你最好離我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