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捕頭一把站起，糙手随意拍了身上幾下，又彎腰拿起地上的帽子歪扭地戴在頭上，眯着眼睛含着根剔齒簽走近，靴子踩在一堆吃剩的瓜子皮上，“嘎吱嘎吱”響個沒完。
“真是費事。”捕頭“噗”得一聲把剔齒簽吐出，伸手搶過邢慕禾手中的屍單，看都不看一眼便塞進腰間，“屍體已經驗完，你二人還不走？”
這番作派，倒像是邢慕禾欠了他幾百兩銀子般，可仵作禀明驗屍結果也是份內事。邢慕禾忍着不滿，微微一禮：“穆禾方才已經查明，死者的确是墜亡，但容貌不明，衙門怕是難以辨認死者身份。”
“不如……”
“你是仵作。”怎料捕頭直接開口攔下，“查清楚死因即可，至于其他的，本捕頭會派人查明。有些人的手，莫要伸得太長。”他瞧了眼天色，“如今也不算太晚，雇輛馬車趕趕路也能回你濮縣縣衙吃上口熱乎飯。”
邢慕禾冷哼一聲，這是明擺着警告她不許多事，還從未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嚣張。但她思索一番，便察覺到不對勁。此案死者不過是一名墜崖而亡的女子，這并非什麽連環大案，他卻不願自己多加幹涉，倒是可疑。
可話又說回來，她邢慕禾是何人，她可不慣這捕快，本想再反駁幾句，卻忽然察覺駱子寒在下面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暗暗将她擋在身後。她有些困惑，但也讀懂駱子寒的暗示，乖乖不再出言，可眼神還是忍不住地盯着那捕頭，看來這戴若鎮還藏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勞捕頭，我們先告辭了。”駱子寒盯着那人似笑非笑，拉着邢慕禾的手腕轉身離開。
走出衙門，四下無人。駱子寒回頭望了眼緊閉的大門這才安心放開邢慕禾的手，解釋道：“這捕頭姓朱，之前與他打過幾次交道，有點手腕，此人睚眦必報，不是個好人，與他交往還是能避則避。”
“這種人，暗地裏使得法子可不少，莫要逞一時之氣。”
兩人并排向前走着，卻都有心事不知去往何處，邢慕禾心下覺得十分晦氣，她自小便游走于陵川刑獄，一見那人便知其小人心性，可她見慣各種親人遇害的苦主，見到公人對其漠不關心，胸中便有股悶氣，又不能明着好好教訓一番，更是憋壞了。
此案未明，邢慕禾不願離開，況且她腦海裏總是想起那死者血肉模糊的臉。她垂下眼，心裏很不是滋味，走走走着卻倏地回憶起之前在路上也見過幾位女子，都是瘦弱模樣。
是偶然嗎？
“駱大哥。”，邢慕禾停下腳步，“不知你有沒有察覺到，戴若鎮的女子與別處女子不同，平日裏似乎足不出戶，偶爾碰見幾個也都是瘦骨嶙峋的。”
駱子寒一怔，瞧着邢慕禾的嚴肅模樣，也仔細回想：“之前雇馬趕路時似乎真的瞥見一兩個女子，回想起來身形……的确，如你所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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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停，不再說話。等到邢慕禾以為駱子寒在想事情時聲音又再次傳來：“幾年前我來過這兒。”
邢慕禾腳步一頓，側頭望着駱子寒。方才聽他說起見過朱捕頭，便猜到他曾來過戴若鎮，他與莫連雲也說不定便是那時相識，也不知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竟有了隔閡。
圓月挂空，夜光遍地。駱子寒環視着街道，似在感慨歲月變遷。此時人群熙熙攘攘，街上也燃了不少燭火，一片光亮。有些賣藝噴火之人正在擺弄着家夥，賣珠釵、小吃、燈籠的商販們也陸陸續續地出攤，閑聊笑語不斷，各種炸物的香氣也鑽進人的鼻子，勾起了饞蟲。倒是比白日還要熱鬧，可這附近之人一眼望去卻都是男子。
“回想起那時，似乎也并沒有什麽不同。”駱子寒道，“戴若鎮其實不大，也較為偏僻，既不服濮縣管理，也不願谷縣安排，治安倒還不錯，也沒聽聞有什麽大案。那時這裏的女子都崇尚鼓上起舞，可此舞需得舞者身輕如燕，故而此地女子便以腰細瘦小、身形清瘦為美，可這也就幾年光景，竟對女子體态苛責到如此地步。”駱子寒一默，“如今細想，倒是奇怪，都近似病相了。”
“那般身形，和一具骨頭架子有什麽分別，定是難受極了，會生病的。”邢慕禾忽覺身上有些冷意，心底卻倏地生出一種直覺，那墜山而亡的女子，瘦弱的身形，不願追查的朱捕快，這其中或許存在什麽關聯？可邢慕禾又搖了搖頭，覺得不太可能？也許是她想多了，這幾件事不過是巧合，這些女子只是得了一種罕見的病症罷了。可她心裏卻不認可這種猜想，她總覺得整件事背後還隐藏着一個更大的秘密，更甚者，此事與莫連雲也脫不了幹系......
邢慕禾心中一驚，似乎也被這想法驚到，可一切只是她的猜測，她也不知該如何證明，身旁的駱子寒定定地注視着她，猜道：“你莫不是懷疑朱捕頭？”
邢慕禾搖頭：“我也不确定。或許是我急功近利，很想證明那女子的死并非意外罷了。”
兩人在街邊慢步走着，前面人群擁擠不知在看些什麽，走近才知有人在演皮影戲。白布後幾名手藝人操縱着，借着燭火映出剪影，今兒這一出講的是《三打白骨精》。白骨精想吃唐僧肉長生不老，幾番變化卻被孫悟空識破，唐僧誤以為徒弟害人性命，多次念咒懲戒。
“也不知‘吃了唐僧肉能長生不老’這話是誰先傳出的。”邢慕禾看得入了神，一時生出幾分感慨，“若世上真有如此神奇之物，不說長生不老，便是能延壽十年，斷指重生，想來也定有人願铤而走險獲得此物。”
駱子寒的目光随着皮影不由自主地移向身旁，他怔怔地望着邢慕禾的側臉，光柔柔地印着她的半張臉，周遭人聲喝彩談笑聲音不斷，可駱子寒卻聽不到半分聲音，眼中只有一人。
故事說到高/潮，更引一片叫好，衆人興奮地拍手鼓舞，附近人群也被吸引着不斷靠近湊個熱鬧。
人流湧動，邢慕禾察覺似乎被人群推搡着擠往別處，心下不安，正焦急時忽然掌心一暖，她轉頭看向身邊，卻對上駱子寒一雙笑眼，他用身體護着邢慕禾躲過人群，邢慕禾癡癡地盯着他的下颚，身體不由自主地跟着，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得飛快。
邢慕禾初時還有些愣神，眼下卻舍不得掌心的溫暖，随着駱子寒的帶領，跟着他的腳步緩緩躲開人群，他的手掌有些粗糙，許是多年練武所致，邢慕禾看着他的背影，愣了許久。
她許是真的心動了吧。
離開方才那地，此處已經沒有那麽多人，駱子寒也停下腳步轉過身。但邢慕禾仍舊沒回過神，呆呆地望着他。兩人掌心仍緊握着，誰也舍不得放手，也舍不得移開目光。邢慕禾看着熟悉的眉眼，忽想起那日馬車上她曾近距離地觀察駱子寒的臉，但不同的是，此刻駱子寒的眼中有她的倒影。
駱子寒看着眼前人的面容，忽然有些口渴，他的喉結忍不住地動了下，耳邊也泛起微紅，望着對面之人，身體卻是誠實地慢慢靠近，等到邢慕禾感覺到駱子寒的呼吸輕輕打在她的臉上，這才發覺兩人的距離之近。
邢慕禾渾身有些熱，臉上也燙得不行，她一動也不敢動，眼睛不安地眨着，駱子寒看出她的緊張，嘴角一勾，身形一晃，終是一只手輕輕将她的頭靠在自己肩膀，另一只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只是一瞬，便放開了她。
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覺得周圍一切都仿佛靜止一般，她盯着許久，表情微怔，駱子寒似也有些害羞，兩人臉色都漲得通紅，只是此處沒有燈火，沒有看到彼此的模樣。
“咳。”駱子寒輕咳一聲緩解兩人有些尴尬的氛圍，正欲說些什麽的時候，遠處突然有些吵鬧，似是有女子的咒罵聲。
這女子的聲音倒是中氣十足。
果然，等靠近看清那女子，兩人眼中都帶着些震驚，那女子一點不像本地女子，體态豐腴，珠圓玉潤，梳着已婚婦人頭，戴着流蘇步搖，簪着牡丹，面容貴氣，一身衣衫也是別有特色，面料不菲還繡有金線刺繡的芍藥，看起來甚是端莊大氣。
“司徒夫人。”旁邊一胡子花白的老者似乎頗有年歲，對這女子卻挺恭敬，“給老夫一個面子可好。”
邢慕禾不知發生何事，只能到處打量，怎知仔細一瞧，那位司徒夫人手中居然還有一把煙鬥。她雖陵川長大，卻也甚少見女子吸煙鬥，沒想到在這偏遠小鎮竟能看到這罕見一幕。
“你是老娘什麽人，本夫人的事又礙着你什麽了？”
這司徒夫人長相華貴，沒想到說話竟如此......如此特別。可她一臉不屑，完全沒給那老者面子，甚至還故意地在衆人面前大大方方地吸了一口，将吐出的白煙特意吐向老者，面露挑釁。
邢慕禾好奇地看着她吐煙圈，倒生出些佩服之意，駱子寒則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盯着老者，悄悄附耳解釋道：“這老者是戴若鎮的鎮長。”
邢慕禾了然地點點頭。圍觀的衆人見狀卻七嘴八舌地附和，指責司徒夫人起來，邢慕禾聽着，也不過就是些“不像女子”“傷風敗俗”“丢人現眼”之類的話，司徒夫人不在意地扶了扶步搖，卻瞥見并未出聲說話的駱子寒和邢慕禾，上下掃了一眼。
“老夫是看在死去的司徒大人的面子上才給你幾分薄面，對你百般隐忍，你看你的言行舉止，哪有半分女子模樣，誰家的夫人女子和你一般整日抛頭露面，不成體統？”許是司徒夫人一直沒有認錯，也不理睬，留他一人唱獨角戲下不來臺，鎮長有些氣急，說得話漸漸也不再客氣起來，“你還不如同那日墜亡的女子一樣死了一了百了！省着給本鎮丢人！”
此話一出，莫說那女子，便是邢慕禾與駱子寒也有些愕然，想要反駁幾句。
“老頭兒。”司徒夫人也不抽了，放下煙鬥，一雙美目卻死死盯着鎮長，“死者為大，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積點口德行嘛？”
“你怎麽說話呢？”
“別以為你是司徒家的人就對鎮長無理？”
“司徒大人怎麽娶了你這麽個八婆。”
“鎮長說得對，你一個寡婦你不在家裏待着整日跑出來做甚。”
各種惡毒之語毫不留情地說出口，怎料司徒夫人卻冷哼一聲，司空見慣般理了理身上衣衫。可人群中忽然有人詛咒她死法如那女子一般，言語中竟毫不客氣對那已故之人的遺容指指點點。
邢慕禾還未出聲，司徒夫人輕飄飄一句話竟讓人群都噤了聲。
“你再說一遍？”
她的聲音不高，卻讓人不敢反駁半句。眼睛如鷹般穿過人群，直直地緊盯着說這話的人，那人竟被注視地後退幾步哆嗦地逃走了。
“鎮長。”司徒夫人轉身，倒沒有方才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卻還是不太恭敬，“我相公生前不止對你有恩，對整個戴若鎮都有大恩，我雖然是遠嫁到此，可你們也知道我娘家是幹什麽的，所以不要輕易惹我。”
“若你們誰不小心碰到我的底線，或者再讓我聽到有人肆意诋毀已逝的女子，我一定撕了他的嘴。”司徒夫人走近鎮長，“你若是閑着沒事，不如查查那些失蹤的女子，整日揪着我有意思嗎？鎮長的位子不好坐，給百姓幹點實事。”
失蹤女子？
邢慕禾與駱子寒對視一眼，看來戴若鎮真的有沒有上報的案子，這位司徒夫人似乎知曉內情，看來需找個機會問問她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