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雪燈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的公司,梁淮那張恐怖的臉不斷在腦海中浮現。
他頭一次覺得,原來陸地上十一月的風比海底零下幾十度還要冷。
他在主任辦公室門口站了許久,胸口被燙過的地方還在隐隐作痛。
良久,他還是敲了門。
屋裏傳來主任古井無波的一聲“進”。
雪燈整理好思緒,進門便是:“我已經和裴澄嶼先生談過了,他的意思是願意接受采訪,但希望提問稿由我來寫。”
主任垂着眼,扣着下巴的手指時不時點兩下。
沉默了快一個世紀,主任終于開了口:“先不說這件事,你發給我的錄音我聽過了。”
“我十一點收到這份錄音,十一點二十五分被行政經理叫到了辦公室。”
主任擡眼,眼底看不出什麽情緒:
“海銳風投董事長親自打來電話,用非常親切的語氣詢問我有沒有聽過那份錄音,以及,之後有什麽打算。”
雪燈不明所以,海銳風投是什麽?
見雪燈一臉疑惑,主任笑笑,笑容幾分落寞:
“你剛進公司沒多久,應該還不知道吧,海銳風投是咱們M.J傳媒最大的投資商,也是大財團之一,并且……海銳的董事長是梁淮的爸爸。”
雪燈緩緩睜大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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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明白了梁淮那句“要麽裝聾作啞要麽等着吃散夥飯”的真正含義。
如果他們敢把錄音公開,結局就是上千號人有可能因此失去工作。
裴澄嶼的清白固然重要,可上千號人的命也是命。
在兩方良知間權衡,雪燈忽然感到了迷茫。
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何為委屈。
裴澄嶼總是會在他與其分享些不足挂齒的小事時給予認真回應,還送給他很多點心,把所有的希望交付給他一人,等着他大捷歸來。
這樣善良的人,往後餘生将要活在謊言中,毫不知情地去接受一個曾經将他傷害到體無完膚的人。
“王子殿下,真的沒有別的退路了麽。”雪燈懷揣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主任苦笑,聲音難得的溫柔,:
“怎麽沒退路,大不了就裝聾作啞嘛,何況裴澄嶼與我們非親非故,犯不着為了他勞心傷神。”
“可是徐組長說過,記者的使命就是将真相的聲音傳達給全世界,讓每個人都聽到。”
雪燈穿書以後稀裏糊塗接手了原主的記者職業,一竅不通的他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他真的很喜歡徐組長說的這句話,更惋惜裴澄嶼那不甘的淚水。
主任手指一頓,嘆了口氣。
這句話是寫在記者職業守則裏面的,他又怎會不知道。
但沒有退路了。
主任咽了口唾沫,勉強撐起笑容:
“這樣吧,這件事你暫時別管了,我給你放半天假你好好回去休息,要是讓網民知道我苛刻他們最喜歡的記者,他們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淹死,哈哈。”
最後那聲完全是幹笑。
雪燈皺起眉:“又要讓我停職查看?”
主任無奈:“不是停職查看,而是考慮到你這些日子跑前跑後很辛苦,讓你回去休息半天,只有半天。”
雪燈抿了抿唇:“好……”
*
說是給雪燈放半天假,可他也只是在海邊坐了一下午,海風吹得他頭昏腦漲。
胸口的燙傷越來越疼。
海水也好黑,以前明明不是這個顏色。
外婆總說,人類擁有智慧又善良,但好像外婆說的也不全都是對的。
就像他的父母,因為在書以外的世界裏人類發現了人魚的蹤跡,他們在人類大肆捕殺中四處逃亡,杳無音信,至今生死未蔔。
不得已,外婆也只好帶着當時年僅四歲的雪燈逃到了最深海域,并親眼看着原本澄澈蔚藍的海水一天天變渾濁,到現在渾黑一片。
即便如此,外婆還是會說:
那只是個別人類因為貪心犯下的錯,大部分人還是善良友愛的,不要将個人行為上升到整個集體。
可怎麽想都覺得委屈。
他低頭時,看到一只螃蟹橫着從他腳邊而過,停下,安靜窩在他身邊。
雪燈舉起螃蟹用力抛回大海:“回去自由的地方吧,這裏不适合你。”
淌過兇猛大浪好不容易爬到沙灘上曬太陽又被人扔回去且一腦袋撞在礁石上的螃蟹:?
老子看你難過陪你吹吹風,你TM恩将仇報是吧。
一直坐到天黑,雪燈被海風吹得有點鼻塞,這才起身往家趕。
路上,不知情的裴澄嶼發來了消息:
【點心好吃麽,我這還有很多,提問稿的事你主編同意了麽?[蛋糕]】
雪燈沒辦法回應他,只能敷衍着:
【還沒說,主任放我半天假,我在海邊玩了一下午。[人魚][微笑]】
裴澄嶼:【羨慕^_^,下次帶我一起趕海?撿到的蛤蜊都給你[調皮]】
雪燈回了個“好”。
回到家,正好碰上做完飯離開的鐘點工。
雪燈往裏瞅了眼,見蕭衍正坐在餐桌前,也沒吃,只安靜劃着手機。
雪燈洗了手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眼晚餐,依然是一些家常菜。
好像從沒見過蕭衍吃魚或者任何海鮮類食物。
對面的蕭衍從手機中擡起頭,不着痕跡打量了雪燈一眼。感覺,今天的他格外沉默。
突然聽不到那總是稍顯得意的“老公”,竟會覺得少了些東西。
蕭衍放下手機,拿起筷子。
雪燈扯了扯胸前的毛衣。下午一直被海風吹着沒太感覺到,現在環境溫暖下來後,胸口皮膚疼得厲害,被毛衣摩擦着疼痛超級加倍。
他盡量俯下身體,手時不時拽一下毛衣。
火辣辣的,像在燃燒。
蕭衍的視線沉了沉,不着痕跡地觀察也變得明目張膽起來。
又在耍什麽花招。
明明告誡過自己不要再理他,可看他眉頭緊蹙還一直抓着毛衣,且變得沉默。
有點在意。
受傷了?
蕭衍喝了口水,似是很随意地問出口:“毛衣不舒服?”
雪燈拽着毛衣領口,搖搖頭。
和毛衣無關。
可就是這麽一扯,露出鎖骨到前胸的皮膚,通紅一片。
被蕭衍盡收眼底。
他倏然起身,闊步走到雪燈面前,手指勾住他的衣領往外拉了拉。
但下一刻又停住了手,望向雪燈眼神帶着一絲詢問之意。
雪燈沒有給予回複,雙手捏住衣擺往上一拉,露出整片上身。
極白的皮膚上多了一片豔麗的紅,兩種極端顏色湊在一起産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
在燙紅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泡。
蕭衍瞳孔一擴:“怎麽弄的。”
“燙的。”
“誰燙的。”
“服務生不小心打翻咖啡,他不是故意的。”
“什麽時候燙的。”
“中午。”
蕭衍抿了唇,唇線淩厲。
中午燙傷到現在沒加處理,怎麽忍下來的。
蕭衍鼻間重重出一口氣,起身:“老實坐好,等我回來。”
二十分鐘後,蕭衍從外面回來,邊走邊拆燙傷膏包裝。
擡頭一看,雪燈還保持剛才那個提着毛衣露着胸脯的動作,視線随着他的步伐來回移動。
蕭衍:……
什麽時候這麽聽話了。
“衣服脫下來。”實在是看不得他一直舉着。
雪燈乖乖脫下毛衣。
“疼就說。”蕭衍最後提醒一句,用棉簽沾了點燙傷膏,沿着泛紅的皮膚一寸寸塗抹。
棉簽劃過皮膚有些癢癢的,偶爾會被蕭衍冰涼的手指擦蹭到。
有點疼,但更多的是難以自持的癢。
雪燈忍不住縮了縮身體。
蕭衍停下手:“疼?”
雪燈搖頭。
昏暗的大廳裏,只有餐桌上方一盞昏黃色的吊燈,鋪散着暖意。
雪燈垂視着蹲下身子的蕭衍,不發一言。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觀察蕭衍的臉。
骨相分明立體,總是帶着淡淡的疏離感以及一絲盛氣淩人的孤傲,睫毛很長,黑而潤澤,鍍上了燈光的淺金,遮掩了眼睛。
好寧靜。
雖然在原文中蕭衍才是無惡不作的大反派,但不知是不是燈光過暖,雪燈竟看出了一絲溫柔。
腦海中不由浮現出梁淮那張滿是戾氣的臉。
“吧嗒。”
眼淚落在蕭衍的手上。
原來外婆說得是真的,受傷時最怕有人安慰,明明開始可以佯裝無事發生。
突如其來落下的淚,蕭衍停了手。
他擡頭看過去,就見那淺色的眸子外,依然挂着搖搖欲墜的淚滴。
蕭衍斂了眉,聲音不由自主放輕:“疼?”
“不是。”雪燈擡手,在眼邊倉促擦過。
“那你哭什麽。”語氣雖然有些不耐,但蕭衍給他擦藥的手還是放輕了些。
雪燈猶豫許久,還是将梁淮和裴澄嶼的事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蕭衍無法理解:“裴澄嶼和你非親非故,沒必要為了他浪費精力。”
他說了和主任一樣的話。
“可我是記者啊,記者的使命不就是向世界傳達真相的聲音,讓每個人都聽到。”雪燈說這話時聲音滿是委屈,語氣卻無比堅定。
他最喜歡這句話,一天十遍不帶煩,可以說到海枯石爛。
蕭衍擦藥的手頓住,這次,久久未能有下一步。
雖然他這番話搭配他放出裴澄嶼緋聞照的事實來看,實在沒什麽說服力,但或許就在這個過程中他良心發現想要痛改前非呢。
總要給人改正的機會。
“可主任說,真相會帶來另一部分人的毀滅,我在海邊坐了一下午,也沒想出什麽辦法。”雪燈問,“既想要又想要,是不是太貪心了。”
蕭衍站起身,緩緩做了個深呼吸。
下一秒,雪燈感到頭頂落了一只手,輕撫過他的肩膀,稍縱即逝。
接着,蕭衍低沉的聲音傳來:“不是貪心,是責任心。”
雪燈怔怔看向蕭衍離去的背影,心頭一動。
……
深夜。
蕭衍坐在書桌前,視線無聲落在一旁的人體立臺上。
那上面裹着他的作品,一件漸變色的一字魚尾裙。
這是他為了明年年初國際奧帆賽設計的主持人禮服,如果能确定被賽委會采用,他必将名聲大噪,各家品牌方都會伸來橄榄枝。
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
五年前他在離開家之前與父親簽訂了對賭條約,如果在五年內不能靠着他所謂的夢想賺到二十億,就得乖乖回家接任父親的公司,做一只言聽計從的傀儡。
他可以做任何人的傀儡,但唯獨不能是這個男人的傀儡。
這中間,有母親的血債。
當初的雪燈就是拿到這個秘密,以此逼迫他與其結婚,企圖借用他的財力扳倒裴澄嶼,再設計謀害他拿到家産後和最愛的梁淮遠走高飛。
到今天,好像又有哪裏不一樣了。
自己也不一樣了,明明開始和他兩看生厭,但今天卻因為聽到他的哭訴一瞬間想到了乞求父親幫忙擺平,既能實現雪燈作為記者的誓言,又可以給梁淮致命一擊。
為什麽,想不通。
只是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很可笑。
為了一個極度厭惡的人去央求另一個更厭惡的人。
蕭衍站起身,輕撫過墨藍色的魚尾裙。
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産生那種想法的自己真是瘋了。
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