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亂世裏的書童炮灰攻32
第82章 亂世裏的書童炮灰攻32
三月末的紹江河畔,風吹得人心顫。
那股冬日的風沒有散盡,從那一頭直吹到這一頭。
林笑卻聽到晏巉讓他過去。
濮陽邵倏然摟緊了他。
林笑卻阖上眼眸,晏巉又喚了一聲:“怯玉伮,過來。”
荀延也趕到了。
濮陽邵看着包圍他的人,其中不乏他重用的将領,以及他從未懷疑過的軍師。
南逃至周國,許多人從那時起就跟着他征戰。慶功宴上舉杯共飲,篝火堆旁酒肉肆意,攻城掠地征戰天下……
将領們呼喊着勝利的喜悅,大碗酒大塊肉刀光火光之間,說要建立一個寒門庶族、流民下人也能往上站的國。
濮陽邵聽着他們醉酒痛罵過去的不得志,痛罵一個個屍位素餐的高官,濮陽邵與他們同飲,喝道這周國的天該變了!
他們一路打來,從岱城到遼通,從遼通到丘定……一路打進紹京,将這周國的天掀翻!金銀賞,官位賞,他濮陽邵當了這皇帝,也不吝啬給手下封王侯。
他們當初要的,要重用要官位要名要利要豪情壯志嶄新國度,他們得到了。
宣王反叛,他濮陽邵哪次征戰不是一馬當先沖鋒陷陣,橫戈躍馬斬關奪隘。
可到最後……全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濮陽邵大笑道:“你們是最後叛了,還是一開始,就等着朕上鈎。”
荀延出列,行了個臣禮:“陛下,英雄末路,何必牽連無辜。”
“臣始終記得,當初攻打紹京,是陛下砍斷了射向臣的箭。只是……各為其主。您将怯玉伮放回來,臣定竭力保留您的屍身,葬入帝陵,陪葬九鼎。”
濮陽邵聞言,望向那些曾表面追随他的人,群将紛紛低下了頭。
濮陽邵笑:“到了這關頭,軍師,朕留一具屍身何用。”
“放了朕的親衛,放他們回故鄉,朕束手就擒。而怯玉伮,”濮陽邵撫上林笑卻臉頰,低聲道,“你穿婚服真好看。”
“我穿的時候,你不在。你穿的時候,我也要不在了。”濮陽邵摟緊林笑卻,“怯玉伮,不是你的錯,這一切與你無關。你要好好活下去。”
林笑卻眼睫濕潤,濮陽邵撫上他眉眼:“成王敗寇,不值得可惜。”
林笑卻望向他,唇瓣微顫,最終也沒能說出什麽。
荀延道:“可以,先放怯玉伮過來。”
濮陽邵大笑:“錯信一次便罷,哪能一錯再錯。晏巉,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是否答應。”
晏巉沉寂地喚怯玉伮。
林笑卻沒有回應。
過了許久,在江風之中,晏巉下令道:“拉弓。”
荀延驚疑,沉聲道:“林笑卻還在那。”
晏巉喝道:“拉弓!”
士兵聞言,聽命取出弓箭搭上了弦。
一把把弓,無數的箭對準了叛逃的濮陽邵一行人。
晏巉奪了身旁士兵的弓箭,親自對準了林笑卻:“濮陽邵,你以他為質,我就先殺了他。”
“既然他背叛了我,這條命不應該留下來。”
濮陽邵擋在了林笑卻身前。
兩人的目光對峙。
濮陽邵笑道:“你在逼我。”
晏巉也笑:“晏巉平生最恨威脅。甕中之鼈,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晏巉的箭射出,濮陽邵揮戟砍斷。
晏巉笑:“或許,我再給你一個選擇。親手殺了怯玉伮,我答應你,把你的親衛都放了。”
濮陽邵的面色冷了下來。
親衛也開始躁動。
晏巉笑:“不過如此。我數十息,萬箭齊發。你要放怯玉伮生路,還是放親衛生路,好好想想。”
“十。”
“九。”
一親衛倏然暴起,想去擒林笑卻,濮陽邵揮戟阻攔,喝道:“鮮于亨!”
鮮于亨道:“主公,我們想活。征戰太久,想回家了。”
達奚克喝道:“鮮于亨,走到現在什麽沒享受過,陪主公死怎麽了,活着跟主公征戰,死了去地底照樣潇灑!”
晏巉插話道:“急什麽,我說的是濮陽邵親手殺,沒讓你們殺。想活,可以啊,獻上濮陽邵的頭顱,我就讓你們北歸。”
鮮于亨望着這麽多的追兵,問:“當真?”
晏巉道:“既出口,便沒有不應的理。”
達奚克沒有容忍鮮于亨問下去,一刀殺了他。
達奚克泣笑道:“誰要叛主公,我先殺了誰。”
鮮于亨的屍身砸在地上,極重的一聲壓在親衛的心頭。
鮮于亨的弟弟見了,跪下覆上哥哥死不瞑目的眼,站起來拔了刀。
濮陽邵護着林笑卻,望向晏巉,此人竟是要逼得他臨到死衆叛親離。
鮮于亨之弟殺了上來,濮陽邵沒有回手,達奚克沖上前将之反殺。
親衛頓時亂了起來,誓死追随的,不甘憤懑的,惶然無措的。
雙方拼殺起來,濮陽邵牽着林笑卻的手站在江畔,反而成了置身事外的人。
他明白,晏巉誰也不會放過,除了怯玉伮。
無論他今天說什麽做什麽,這些親衛的命,晏巉都要了。除非……
林笑卻身上沾了血,許是鮮于亨的血。
婚服本是紅的,沾了血紅得過盛,盛極而衰,倒像是為了趕赴一場喪事。
臉上也沾了幾滴,濮陽邵用指腹擦,怎樣也擦不幹淨。
他笑:“我這個混蛋,到最後還是把你弄髒了。”
林笑卻的眼淚落了下來。
濮陽邵道:“不知道人死後會不會投胎,怯玉伮,你今年多大,你還沒告訴我。”
林笑卻說十九。
濮陽邵笑:“十九好啊,我今日死了,若能投胎,十五年後再來見你。”
“我還能到地府裏去跟娘見一面,跟她說起你,說說她兒媳到底有多麽好。”
“是我,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濮陽邵在林笑卻耳畔低聲道:“你回到晏巉身邊後,就說是我逼的。我逼迫你威脅你吓着了你,又給你灌酒,你才不小心透露。”
濮陽邵道:“做丈夫的無能,不能帶給你安生的日子,反倒要你委屈求全。”
“怯玉伮。”濮陽邵笑,竭力笑得燦爛,他不希望自己最後留下的印象,竟是跟孩子似的哭得很難看。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憧憬着成為大人,他現在成為了,不走回頭路,只能往前去。
濮陽邵牽着林笑卻的手,繞過拼殺的親衛,将他送到了晏巉身邊。
濮陽邵一靠近,侍衛們便擋在晏巉身前,警惕他傷了主公。
晏巉無所謂地揮退了侍衛,讓濮陽邵走到近前。
哪怕真要殺了他,晏巉好似也不會反抗了。
他只是看着怯玉伮,看着他眼下的淚痕。
侍衛們不敢退到身後,手執兵器簇擁晏巉身旁。
濮陽邵松開手,摸摸林笑卻的頭:“去吧。”
林笑卻不肯走,濮陽邵推了他一把:“去,活下去。”
林笑卻往前跌了一步,就被晏巉緊緊扣住,摟在了懷裏。
晏巉的力氣像要殺了他一樣,令林笑卻窒息發疼。
濮陽邵道:“遵守你的承諾。”
晏巉道:“你做了最好的選擇,濮陽邵,金口玉言,我不會違背。”
濮陽邵想跟林笑卻告別,嘴角都揚起來,笑得很高興很燦爛,沒有陰霾沒有凄楚,可他望到晏巉。
心中明白,不能再給怯玉伮添麻煩了。
他是個将死之人,可怯玉伮還得活下去。
不要看不要說,轉過身去。
生路已經走到盡頭,他只能獨自踏上自己的歸途。
濮陽邵朝着親衛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扔下槊天戟,陪他征戰南北的兵器。
扔下佩刀,砍斷敵人頭顱顆顆漫山遍野。
扔下盔甲,這為他擋下諸多刀槍的甲胄。
他來時沒有刀槍,去時也不必拿。
他徑自走到拼殺的戰場上,這一次卻手無寸鐵。
親衛的刀砍在了他的背上,達奚克大喝:“不!”
濮陽邵道:“是我連累你們,取我項上頭顱,回家去吧。”
那遼闊的草原,那低低的青草地,離家十餘載,他想家了。
達奚克急趕,卻被攔在反叛的親衛之外。
達奚克涕泗橫流:“享榮華富貴的時候,你們一個個沒說回去!共患難的時候,卻殺主公。叛徒!叛徒!有何顏面回故土啊!”
誓死追随的繼續拼殺。
反叛的親衛略有遲疑。
濮陽邵道:“身死異鄉者,我一人足矣。達奚克!停下,住手,你要還當我是主公,就停手。不要再殺你的兄弟。”
“這是我的最後一道命令。”
達奚克不肯,可他拿起刀,對面是共同作戰多年的親族,他怎麽下得去手。
他殺了一個又一個,怎麽到最後,還殺了自己的族人。
達奚克跪了下來。刀也落地。
他泣道:“我陪主公去,我陪主公。我的人頭,你們要的,就拿去罷。”
濮陽邵主動求死,反叛的親衛倒不敢下手了。
濮陽邵大喝:“還在等什麽!”
話落,他強忍轉過身去的渴望,想再看看怯玉伮,想回過頭去再看一眼。
一眼就好——
還是罷了。
一親衛咬牙泣淚:“都是人,都想活!主公,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這輩子,借你好頭顱一用!”
親衛一刀斬下了濮陽邵的頭。
那身軀沒有刀槍劍戟的支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他想念的家,想要牽手回家的妻,都離他遠去。
林笑卻氣喘不已,喘不上氣,眼淚不知不覺地落。
晏巉緊緊桎梏着他,喝道:“提頭者,赦免北歸,好馬一匹,金銀若幹,回鄉去罷!”
一個頭怎麽分,晏巉又道:“提手腳亦可免死。心肝肺,剮下來,那就是你們回家的免死金牌!”
有将領不忍道:“主公,不如——”
晏巉睨向他。
那将領頓時不再言語。
本來準備殺了那親衛搶頭顱的人,這下都忙着去分割濮陽邵的屍身,有人砍下手,有人砍下腳,有人掏了心,有人挖了肺。
最開始砍頭還讓親衛畏懼,不敢,可有了開頭的,漸漸這屍身跟主公還有什麽關系。不就是剝羊皮吃羊肉砍羊腿,兩腳羊,一群羊,數羊數不清,等回家去,回家去就什麽都忘了。
紹江一場屠戮夢,回到北鄉全忘了。
離家十餘載,家裏的牛羊成群,該回家了。
沒有親衛去殺達奚克,他的命不值錢。那些分割了屍身的親衛,果真得了馬匹金銀,大喝道:“都在等什麽,快啊,快和我們回鄉去!”
達奚克聞言,拿起刀,好似也要去分屍而回。
他走到主公身旁,已經看不出主公的人樣。最兇狠的猛獸席卷而過,也不過如此了。
達奚克拿起刀,自刎而亡。
他的屍身倒在濮陽邵殘存的碎屍旁,馬上的親衛們,攥緊了缰繩。
誓死追随的,上前阖上了達奚克的眼。
撿起他掉落的刀,自戕身亡。
剩餘十餘人,望了馬上的族人們一眼,望向北面的蒼穹。
一人道:“既選擇回去,便好好活下去。替我照顧我娘。”
話落,自刎陪葬。
他們中有吃過人肉的,那時也不覺得殘忍,同樣是為了活,可到最後要他們掏主公的五髒六腑,卻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只是想念故土,想念娘親的歌謠,孩兒不孝……孩兒做不到。
剩下的人想着能殺敵一個是一個,得替主公報仇,沒有自戕,拿着刀劍向外殺去,萬箭齊發,還沒靠近就死絕了。
馬匹上的親衛們揚起馬鞭,背起行囊,向北而去。
荀延問:“當真要放他們一馬?”
晏巉道:“這些人已經廢了,我說到做到,放他們北歸。”
荀延應了,眼神好似不經意掠過晏巉懷中的林笑卻。
不知為何,荀延竟覺得心揪了起來。
馬蹄聲聲,林笑卻阖上眼眸,淚水如雨。
“我娘啊,很強大,我也會學着強大,”濮陽邵過去的聲音仿佛替代了親衛回鄉的馬蹄聲,“我要保護你,我要和你成婚。怯玉伮,我守着你過日子,你也守着我,這是不是漢人所說的相依相守。”
“我喜歡相依相守,不喜歡相敬如賓,我就是要抱着你,時時刻刻都抱着你才安心。我不要做你的賓客,怯玉伮是濮陽邵的家人。我娘死了好久,我濮陽邵終于又有家人了!”
……
患疫病的日子裏,濮陽邵寫下好多想給怯玉伮看的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過這一劫,他突然變得好唠叨,什麽都想說什麽都想囑咐,天冷了要多加衣這樣的絮絮叨叨都不自覺寫了好幾遍。
寫完了,手下問要不要送出去,怎麽能送出去,他這雙染病的手寫下的東西,只能在燭火中燃滅。
信紙在焰火中成了灰燼。
他突然好想看怯玉伮曾經寫給他的信,上面畫了可愛的小動物,還有怯玉伮喜歡的小雲朵,那些不長的言語,并不是甜言蜜語,可那一刻,濮陽邵竟什麽也顧不得想去翻找出來。
可碰到箱子的那一刻,濮陽邵停下了。
不能打開,一旦打開,怯玉伮的信便留不下。
還是藏着好,藏着好,等他活下去了,再一遍一遍地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不,等他活下去了,看什麽信啊,他要看怯玉伮,濮陽邵笑着,想看多久看多久。
一年一年一輩子。
……
林笑卻掙開了晏巉。
晏巉攥住他的手:“你要做什麽。”
林笑卻道:“把這身婚服,還給他。”
“你會做噩夢的。”相比眼前的生死,晏巉只覺得怯玉伮看了會做噩夢。
林笑卻道:“有始有終,不是噩夢。”
晏巉松開了手。
荀延道:“我可以代勞。”
林笑卻沒有理他,只是向前走去。
一邊走,一邊解婚服。
這大紅的衣裳早就血污。
可相比破破爛爛的濮陽邵,這衣裳還是完整的。
林笑卻走到了濮陽邵的殘軀殘骨身邊,真是看不出個人樣了。
林笑卻閉上眼,淚水落下。
半晌後睜開眼,看見的還是這殘軀殘骨。
林笑卻将婚服覆了上去。
沿着身形,沿着他猜測的身形好好蓋好。
三月末,有點冷,濮陽邵的衣衫都碎了。
蓋好後,林笑卻站起來,天暗了,不知何時早就暗了。
傍晚的夕陽快要墜跌落下。
林笑卻道:“把他埋了罷,和這喜服一起。也算是衣冠冢。”
荀延走了過來,他說這些親衛是忠臣,而陛下亦對大周有恩。
他會命人好好埋葬。
“你不要太難過了。”荀延道,“人都有一死。”
“只是陛下……死得凄慘了些。”荀延道,“一把刀,被用得四分五裂。”
“或許……”将來有一日,他也得不到什麽好的結局。
“回去吧。後事我會料理。回去好好睡一覺。”
林笑卻太累了,走了幾步竟倒了下來。荀延及時接住了他。
只是還沒來得及多接觸一會兒,晏巉便從荀延手裏将林笑卻奪了回去。
荀延望着晏巉的背影,很奇怪的,想到的卻是主公抱着的林笑卻。
主公……太心狠了。
而怯玉伮觸犯了主公的逆鱗,荀延突然生出了擔憂之心。
荀延站在江畔,吹了很久的涼風,想不清想不透。
不想了。
荀延将濮陽邵扔下的槊天戟、佩刀、盔甲,拖到了濮陽邵屍骨旁。
他坐在一旁,對濮陽邵道:“如果你只是将軍,我只是謀士,而我們的主公是同一個人,那該多好啊。”
也曾跟陛下喝酒痛飲,一起指點江山,不止是這周地,還劍指北國。
從南地一直展望到北,展望至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
陛下說他是草原的雄鷹,他會帶着族群崛起。大雪無法淹沒他們的屍骨,牛羊不該一片片的死。
陛下讓人帶着金銀回到族裏去。
陛下說,族裏的小孩子們生活好多了,他們都很崇拜他,都想要長大了效忠他。
陛下說,他要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無論胡人漢人,無論世家寒門,都可以活下去。
陛下說以前他沒有這些想法,可奇怪的,遇見怯玉伮後,漸漸地生出了太平之心。
那時候的荀延只覺得陛下跟林笑卻呆久了,變得婦人之仁。
可現在回想起來,不知為何……荀延拍了拍濮陽邵的盔甲:“下輩子,別生在亂世。再見了,濮陽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