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粉面宴生,神仙鈎子
第十四章 粉面宴生,神仙鈎子
霧氣漸消,天已将曉。李俠風吃過了游青陽端過來的一碗小馄饨,道了聲謝。
他沒有方幼魚那般命好,剛在閻宅裏呆了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探清閻府幾進院落,就撞上了巡夜的閻府第一高手——薛振。
他撞上了薛振,若在平時,若在白天,若在晴天,倒也能打個平手。
薛振長他十幾歲,是閻家大老爺不知打何處撿回來看家護院的高手。
薛振究竟是個什麽底細,無雙城裏除了閻家老大,大概無人曉得了。
兩次跟薛振交手且打成平手的李俠風此刻生了困惑:薛振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從哪裏來?會守在閻家多久?
李俠風能當得起“天下第一名捕”這個稱號,武功必是不弱的,武林高手排行榜至少進得前二十。
那麽,在稍占優勢的前提下,能跟他打到百招兒過後仍不落下乘的薛振,跟能聘請薛振這樣的人物做管家的閻天铮,必不是尋常百姓。
閻天铮隐姓埋名在無雙城二十年,若他當真是傳說中的繡貓大盜,蟄伏二十年,近幾個月來突然連犯數案,會否,閻家的存銀已不足以支撐如此龐大家業,又或者,他有更大的陰謀?
他是一個捕快,總是比一個正常人想的細,想的多。
想的細,想的多,有時候是好事,有時候,可就不一定了……
舊傷未好、新傷又生的手臂隐隐作痛,上一次傷他的人,是兩個惡徒;這一次傷他的人,是一個小人,十足的小人。
當時薛振一聲令下,攏聚了十幾個家丁,将李俠風圍困其中,引誘至機關房外,迷霧中乍現一張倒挂金鈎的鐵網,眼見就要肉開血綻。逼不得已,李俠風一個回身,堪堪避開如此歹毒明器,當着薛振及其手下的面,從懷中取出他神捕門弟子的腰牌,亮給薛振看,并正聲道:“我乃神捕門李俠風!”
“你是李俠風又如何?”他的身份,薛振顯然并不驚詫,也不敬畏。在薛振眼中,一個連續兩次夜闖閻府的名捕,與夜匪無異。他朗聲道:“你三番兩次不請自來,當閻府是什麽地方?”
“薛老大,甭跟他廢話!”
夜霧迷茫,不知打何處又竄出來一路人,大概有七、八個。
為首的那一個高舉着火把,把自己暴露在亮光之下,李俠風勉強能看清楚他的輪廓:修眉細眼,唇如蓮瓣,鼻頭挂着層厚厚的粉兒。醜倒也不醜,就是人生狐相,讓人瞧着生厭。
李俠風不想與這種人呆一處太久,便又重複道:“我乃神捕門李俠風,這是神捕門的飛羽令,你看清楚了!”
“我們怎知……你這塊令牌是真的?”那粉面人聽罷,好不知趣地往前湊了湊,當真端詳起了那塊飛羽令,道:“飛羽令這玩意兒,聽過的人多,見過的人少。”
李俠風正待再辯,那人又道:“即便這令牌是真的,也有可能是你偷來的。”
“你……”李俠風這輩子,除了方幼魚,從未遇上如此擅長胡攪蠻纏的人。且此人着實看起來要比方幼魚憎惡的多。起碼,方幼魚無賴歸無賴,從未辱及他心中聖物一般的飛羽令。他一時不忿,長拳揮出,便要往那人身上招呼。
“怎麽,被我說中了,要打我?”那粉面人膽量不濟,人倒機靈,迅速閃到了薛振身後,叫那李俠風長拳揮空。
其實,李俠風那一拳只是虛招。他故作怒狀,目光鎖定了那粉面人,伺機逃走才是真。
誰知那粉面人武功不濟,倒是個有眼力界兒的,一眼便瞧出了李俠風的意圖,躲閃是假,趁機用自備的鎖神鈎往李俠風身上招呼是真。
鎖神鈎乃百煉精鋼所制,是閻家老三自西域得來的一件寶貝,賞給了那粉面人當玩物。
那粉面人瞧着是個無用人,實際懂得不少。閻家老三是個呆子,他可是懂得這鎖神鈎的好處。
只是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李俠風捂着受傷的胳膊,忍痛運起輕功。若非那方宴生功力不濟,未能發揮鎖神鈎威力的十分之一,若非青陽姑娘仗義出手,他一代名捕,怕是要栽在一個連姓名都不知的小人手裏了。
青陽在幫他更換沾血紗布,他問青陽:“青陽姑娘,你可知昨夜裏跟在薛振身邊的那個人姓誰名誰?”
青陽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李俠風很快意識到他說錯了話,立即找補:“青陽啊,我想跟你打聽個人。”
“什麽人?”青陽嘴角抿着笑,仔細地幫他清洗着傷口。
“就是昨晚……用神仙鈎傷了我的那個家丁。”
“閻府的家丁多了去了,我那時又不在現場,怎知你說的是哪一個?”清洗完了傷口,再來換新布,游青陽一個農家貧女,做起這些江湖事來,竟也有板有眼。論妥帖細心處,比醫館裏的尋常醫女還要強些。
李俠風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神捕門衆師兄弟中,他勝在行動力強,耐性好,但凡他接手的案子,絕不中途撒手,真相一日不出,兇手一日不現,他便死磕到底,是神捕門老門主生平最器重的七個徒弟之一。嘴上功夫嘛,算不得能言善辯,但也不至于被人問的啞口無言。他只道這輩子能令他陷入如此窘境的只有一個方幼魚,沒想到,又碰上了一個游青陽。
青陽是個心細的姑娘,見他窘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往他半張着的嘴巴裏塞了半個雞蛋,才道:“你倒是詳細描述一下呀,他長什麽樣子,粗眉毛還是大鼻子?臉上有無位置明顯的痣,聽他說話是何地口音?”
李俠風忙托住嘴裏的雞蛋,邊塞邊嚼,邊琢磨着青陽的話,不敢去看她的臉。
她的臉是那樣的清秀耐看,這一點,李俠風早有認知。
只不過,此刻,那張清秀耐看的臉上飄過了一個紅霞,梨窩淺淺,笑意盈盈。
沒有人知道愛情本身的樣子。更何況,還是李俠風這種呆子。
閱女無數的宋康與他在知遇樓把酒言歡時曾說過,愛情這東西,它只是一種感覺。你感覺它來了的時候,它就真的來了。
這一刻,清風拂面,笑聲蕩心,半顆雞蛋下了肚,他還在回味着方才入口時那平淡又香甜的滋味。
只因為,他仿佛已經找到了宋康口中的那種“感覺”。
幸而,他還是個理智的人。
他的眼神恢複了往日沉穩,這才擡起頭來,道:“那人眉毛纖細,天生一雙丹鳳眼,府上男子,生就一雙鳳眼的……應該不多見吧?”
“哦,那個人啊,我知道。”游青陽一邊收拾着藥箱,一邊道:“他姓方,叫方宴生,跟咱們閻府上的三當家有點兒……特殊關系,上個月才招來府裏做事,跟我前後腳進的閻府。”
“才來閻府一個月……”看他跟薛振那般熟稔,倒真不像是個府上的新人。李俠風眉頭微皺,陷入了沉思。說到底,他不過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名門正派出身,素日行正思正,青陽說那方宴生與閻老三有特殊關系,他只當二人是酒肉朋友,并未往歪處去想。
未往歪處去想的結果就是,他又一次想歪了。
他只道那方宴生手持西域神仙鈎,必不是簡單人物,雖說他看起來沒什麽分量。
那麽,收他入府的閻天铮便更加深不可測。
他甚至又生出了另一重猜測:那西域萬象宮裏的神仙鈎,會否為繡貓大盜閻天铮盜得,轉手便贈與了方宴生?
“你在想什麽?”游青陽問。
“在想方宴生……”李俠風答。他想的人裏,的确包括一個方宴生。
“方宴生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倒是你……”青陽邊說,邊上下打量着這個夜闖私宅竟不穿黑衣、不蒙黑面的青年捕快。
“我?我怎麽了?”李俠風實在不覺得,他除了胳膊受了點兒輕傷,還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
“你若是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說着,青陽雙手支在嘴邊,作喊叫狀。
“你……”
“我開玩笑的。”
青陽拉開了房門,轉身撣了撣李俠風長衣上的灰塵,這動作無比自然,仿佛老夫老妻般。
見李俠風并未拒絕她的善意,随即宛然一笑,道:“左拐,走三十米,有一間柴房。柴房後頭是假山,那假山做的不牢,你用力推一下右數第三、上數第七塊兒石頭,半人高,能推開。推開以後,就見着路了。”
這真是一個心思細膩、思慮周全的好姑娘,自幼缺父少母的李俠風難得感受到來自女性的溫柔,不由地心生感激。
她什麽都幫他考慮到了,早飯,傷藥,退路。
她心地如此柔善,真不該寄居在閻府這樣一個在他看來處處危機的地方。
他心下一暖,便道了聲謝。正待走人,複又想起一件事,回過頭來,低聲道:“我還有一個朋友,你見過的,就是那日在雁橋茶寮咱們第二次見面時巧遇到的兩個姑娘裏……個兒高的那一個,她昨夜裏跟我一起來的,半路上走散了,現下不知情況如何,我實在是……有些擔心,我不能一個人……”
“她對你來說……很重要嗎?”青陽是個懂事且貼心的姑娘,她很少會在他人話未說完時插嘴。這一次,也不知怎麽了。
“不重要!”李俠風說的又急又快,他急于跟方幼魚那等小毛賊撇清關系。
對他來說,幾乎已成了條件反射。
但往往說完立刻後悔。
“既然不是那麽重要,這件事……就交給我來做吧。你先行離開閻府,這裏實在危險,我會幫你探聽那姑娘的下落。今早府上很平靜,沒什麽異常,想必她早已離開閻府。”她見李俠風仍在猶疑,便又道:“怎麽,你不信任我?”
“怎麽會……”
“你真的不能在這裏呆太久,若是給人發現了,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私藏了一個男人在屋子裏,還跟他不明不白過了一夜,我……我豈不成了……”說到哽咽處,竟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會對你負責。”
李俠風心房一軟,竟應了下來。
這一刻,他似得到了解脫一般,終于,終于不再糾結……
青陽是個好姑娘,溫柔,善良,體貼,明理,師父會滿意,衆師兄弟們也會羨慕。
她真的……沒什麽不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