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52
哪天後達奚菩就不見了,他刻意躲着她,任她找遍整個魔域,也全然不見他的蹤記,完全一副要與她決裂的樣子。
南音對此毫不意外,這也正是她想要的。
她去了荒蕪界,将京方之死告知扶杳,他一如她所想的那般,平靜、沉默、毫不在乎,如果是以前的她,會因他這個反應崩潰,可現在的她,什麽都不在乎了。
她不質問,更多的時候只是坐在他身邊的雜草堆上一言不發。
扶杳從開始的冷眼,到習慣,再慢慢無視。
有一次她從荒蕪界出來,迎面撞上東方既,他手提着兩壺酒,自遠處風塵仆仆而來,看見她後的瞬間反應,竟是将酒壺藏至身後。
他掃過南音,重點落在她的腹部,明顯知道了什麽,卻什麽都沒說:“我才一小段時間沒看見你,你怎麽就把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是不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既然身體不舒服,不好好待在排月樓休息,老往這種地方跑做什麽?”
“那你又來做什麽?”南音反問道。
他嘿嘿地笑,過來拍拍她的頭,說是突然想起來,有一樁要緊事要辦,與她擺擺手,用最快的速度逃走了,看他的樣子如果不是遇見南音,他本來是要拿着酒去荒蕪界的。
別看他整日嘻嘻哈哈,實際是個特別怕生的,喝酒這種好朋友間才做的事,總不可能是去找沒見過幾次面的胡徒。
說不定等南音離開,他就會偷返回來。
南音漫無目的在魔域閑逛,奉月自那日後重回壁落淵蛇窟,揚言從此誰也不見。
箜蕪與都雲鶴日漸熟稔,他二人建好了高塔,騰出空隙來到處游玩,她徹底對他放下了戒心,兩人從魔域內玩到魔域外,只有時不時才回魔域一趟。
諾大的魔域之中,除了七葉再沒人與她說話。
她在無望海邊的礁石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生命好像被無限拉長,投放進焚心噬骨的火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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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麽等啊等啊,終于等來了辜如風……
流雲殿內,辜如風捧着半本挲蜜族秘法的殘卷,恭敬地呈上前:“禀尊主,屬下已查明,挲蜜族确有一法,可以通過至親之血,殺死修煉瞳體之人。”
他将在南音哪裏所聽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轉訴給達奚菩。
他很明白這樣做,會讓達奚菩對南音徹底失去信任,但只有讓她失去達奚菩的庇護,她才能按照大部分人所希望的那樣,走上那條仙門為她量身定做的道路。
這事關挲蜜族的未來,他不能因不忍而遲疑,何況這還是南音主動要求的。
他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麽,只是在看見她被悲傷籠罩的眼睛時,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達奚菩沉默了很久,久到辜如風以為他離開了,可是一擡頭,他仍如一堵沉悶的石牆,靜默地立着。
“屬下還查到,若要啓動那法子,還須得用到仙界法器苌弘矛和碧血印。”适時間,他補充道。
就在他以為,達奚菩還是不會回答時,他聽見他的聲音:“那就都給她。”
然後他就單槍匹馬闖了斜陽宗和碧晔城,僅用了半日,将兩件法器都搶了回來。
此事在修真界引起不小的轟動,但可能是覺得丢臉,胡梅成和都雲深都選擇了隐瞞細節,任外界千般猜測,也不出來說什麽。
只有辜如風知道,此事沒那麽簡單,因為照達奚菩如今的能力,修真界鮮有對手,搶兩件法器于他而言,不過是囊中取物,可是這一趟他卻負了傷,而且傷得怪異,血流不止。
他不明白達奚菩受傷的真正原因,卻有些明白了,世人千千萬,為何非得是南音。
達奚菩的存在對三界的威脅,不亞于無邊之境,就算無邊之境的危機解除,還是一個更大的危機在等着他們,犧牲一個南音,并不能讓三界恢複和平。
除非他們的目的本就是在南音死時,也将達奚菩一同除掉。
因為殺死一個缺愛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愛。
達奚菩讓辜如風将兩件法器放進塹月殿,具體位置由他定奪。
辜如風放好後,去了排月樓,将具體位置告知南音,其實他還有別的話要說,可是臨到嘴邊,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他承認,他是一個自私的人。
南音潛入塹月殿,找到辜如風所說的婆銀百花香爐,轉動爐身,打開一條隐秘的暗道。
此處連接的是無望海海底,她一鼓作氣跑到盡頭,見達奚菩跪于雲暮鏡前,右手虎口挂着菩提佛珠。
“你當真的願用一切換取妻兒平安,即便明知她們不會原諒你?”鏡中白霧湧動,彙集成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發仙長模樣。
達奚菩深伏地,虔誠如斯:“願意。”
即便這樣會令他再次堕入深淵,也甘之如饴。
南音原地站靜立許久,還是下了決心,往旁邊的小道跑去。
白霧從鏡中湧出來,竟成了辜如風,他拱手上前,一切盡在不言中:“尊主。”
那怕親眼瞧見他悔恨的模樣,她還是堅定地選擇了那條路。
跪坐在地上的達奚菩緩緩直身,望向南音離去的方向,漫天潮水将眸底淹沒。
南音來到石像前,盯着石像的右眼觀察。
七葉用靈力探測一番:“主人,東西的确在這裏,只是上面有一個小法陣,需要廢些力氣才能打開。”
“無妨,我自有辦法。”她拿出搗相盤,借助力量沖擊法陣。
随着搗相盤轉動,法陣被破解,七葉飛入石像右眼,用嘴将苌弘矛與碧血印銜出來。
她們原路返回,重新到達雲暮鏡前,卻不見達奚菩的身影。
這是個不好的訊號,七葉急得直轉:“主人怎麽辦,我們好像被大魔頭發現了。”
南音安慰她,讓她鑽進袖口,再順着暗道回去,可是當她到達時,石門已經關上了,且四周并無任何可以打開此門的機關。
她拍了拍石牆,牆上掉落六顆石釘,出現六個小孔,石釘上有編號,從一到六。
南音随意拿了一顆,塞進其中一個小孔,石門發出聲音,開出一條小縫。
與此同時,她也在地上看到了小血滴,說明這石門不是原本的石門,而是一個人幻化的。
這個人是達奚菩,他拿命阻她,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只要她今日不從這裏出去,他就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但她若執意要出去,就用這六顆石釘斬斷她們間的一切。
南音抹去石釘上的幻形術,才知石釘并不是普通石釘,是上古神祗特制的除魔釘。
一瞬間,許多回憶湧上來,她看見廉如與來生的笑臉,看見無數仙門弟子慘死前的求救,看見都雲深的鄙夷,看見同門的不屑,也看見被迫學狗叫的幼年達奚菩……
她拿起手中剩下的五顆除魔釘,一鼓作氣全塞進去,血水順着門縫淌下,石門緩緩打開。
南音進去塹月殿,見無數張血紅色字帖在浮至半空,畫面極其豔麗多彩,就連七葉也被吸引了出來,暫時忘卻了害怕,她在空中繞飛幾圈,嘴上糊了一張字帖,她呸呸吐了幾下,沒吐下來,讓南音幫她的忙。
南音笑望着她,将字帖取下來。
“主人你看,這上面好像有字。”七葉繼續飛至于空中,玩得忘神。
南音将字帖翻轉過來,看清字帖上內容的瞬間,周身血液都凝滞了,她好似被人倒翻過來,放進冰涼刺骨的海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折磨。
她開始在空中胡亂地抓,每抓到一張就翻轉過來看。
無一例外,每張字貼上寫的都是:“罪人達奚菩,願舍棄雙耳,伏願她喜樂無憂。”
“罪人達奚菩,願舍棄雙腳,伏願她無病無災無痛。”
“罪人達奚菩,願舍棄一身血肉,伏願她順遂無虞。”
“罪人達奚菩,願舍棄今日之所有,伏願她得償所願。”
……
每一張的背面,都寫有南音的名字。
是他用自己血液,一筆一劃書寫而成。
似乎只要她後退一步,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軌。
但那終究只是假象罷了,南音不想要這樣的假象。
她摸向小腹,這個因算計而生的孩子,大概很難如她所願,過上平安無憂的生活。
悔恨或許是有份量的,但已經太遲了。
“七葉。”她抓住字帖的手微微顫抖。
七葉聽了她的意思,淚水溢出眼眶,一邊後退,一邊搖頭:“主人,不要。”
南音摸摸它的頭:“好了不哭。”
七葉稍稍緩和,對着南音手中的字帖施法,字帖上的字成為火種,由內向外燃燒。
在火勢舔舐指腹之際,南音将其往上空抛去,其餘的字帖遇火即燃,“轟”地一下照亮了整個宮殿。
她一直看着,從熊熊大火,到最後一張字帖燃燒殆盡,只在急促的幾個瞬間,一如她與達奚菩之間的所有。
“走吧。”她提醒七葉,轉身朝殿門走去。
她們剛出去,便有一道身影緊随而至,指尖正在滴血,他盯着地上的灰燼,眼中情緒飛速變幻,似哭似笑似瘋魔,又在須臾間恢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