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南音像只金絲雀,被達奚菩養在魔域,上下無一不對她恭恭敬敬,就連魔神的左右護法,辜如風與辜如畫兩兄妹,偶爾從排月樓下過時,都不忘向她行禮,除了被限制自由外,她俨然就是這裏的女主人。
她日日站在樓前憑欄而望,眼底有化不開的惆悵。
偶爾也會到無望海周圍放蝴蝶,迷毂碟自從來了魔域,就一直躁動,應是魔域與亂葬崗的氣息相似,讓它以為回到了家鄉。
上百只迷毂碟一同煽動翅膀,圍繞着南音飛舞,她蹲在地上,手指撥弄冰涼的海水。
“你打算一直這麽消沉下去?”身畔驀然傳來質問聲,南音手上動作一滞,臉色無半分起伏。
他從排月樓,一路跟她至此,看着她種種行為,和久久不退的悲傷神情,醞釀了許久,才問出這句話。
她印象中的東方既,向來是心直口快、無所顧忌的,今日之舉反而讓她明白了,人是有兩面的。
“你知道為什麽,當日我明明可以直接毀了婆那果,卻選擇吞下半片嗎?”溪水般叮鈴的嗓音緩緩響起,有股子難以言說的平靜。
東方既喉嚨滾動,欲言又止。
“因為你說,你需要它。”南音将手從海水中抽離,幾只迷毂碟落在她的手背,翅膀輕輕扇動,像在安慰。
東方既怔在原地,在他做着衆叛親離的事,認為自己活該衆叛親離時,她沒有怪他,還在為他設身處地地考慮。
她陷入今日困境,有他一份“功勞”
他又有什麽資格,來此質問她?
“你好好休養,改日我再來看你。”東方既奪路而走,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後不久,達奚菩就來了,時機掐得剛剛好,像是在此等候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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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毂碟受到驚吓,跑回南音身體。
耳邊的窸窣聲落下,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是嘆氣,但更像是在表達不滿。
一個魔兵匆匆而來,俯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不知是不是達奚菩故意的,“達少悻”三個字,清晰地落入南音耳中。
魔兵退下後,南音走到他面前:“自上次一別後,許久沒見面了,我能不能同你一起去見見他?”
他看着她,清隽的眉眼似笑非笑,他是故意的,魚兒順着鈎子爬,自然得意洋洋。
她得償所願,被帶到流雲殿,時隔多日再見面,達少悻還是和之前一樣,一見到她,就張牙舞爪的,似要将她徒手撕碎。
他傷痕累累,一條碩長的傷疤從兩眼中間斜劈下,在青澀的少年臉上,顯得突兀且駭人。
他被達奚菩的魔力壓制着,聲嘶力竭地喊:“我為你做了那麽事,偷盜神器千鈞杵,破壞四海封印,挑起仙門內亂,殺死那些礙腳石,去除一切隐患,不應該嘉獎一番嗎?”
說是讨要嘉獎,但他的每一個字,都是看着南音說的。
沒有什麽比讓南音,以最殘忍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更讓他滿意的了。
“吾可以答應你,但你只有這一個機會,你确定要用在她身上?”達奚菩走過去,低頭俯視他。
達少悻聞言臉色大變,還要說什麽,被魔兵強行帶走了,之後關于他的事跡,在魔域流傳起來,在斜陽宗卧薪嘗膽多年,對達奚菩忠心耿耿,為魔域的今日風光,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魔域上下對他的崇拜聲不絕于耳。
一個風光無限,又恨她入骨的人待在魔域,南音的生命好像岌岌可危。
南音一直等着他來,可從那日後,她就再未見過他,倒是在排月樓前的那塊空地上,見到了都雲鶴與箜蕪。
聽附近的魔兵說,箜蕪與方武是姐弟,感情好得不得了,知道方武是死在都雲鶴手裏的,就将他擄來,關在壁落淵中各種折磨。
要不是這次,箜蕪因私心得罪了達奚菩,被其懲罰在此修建高塔,且嚴令禁止任何人幫助她,她大抵不會想到壁落淵中九死一生的都雲鶴。
既能減輕自己的負擔,又能借機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不失為一個良策。
于是南音便看到諸多這樣的畫面,一個前半生如閑雲野鶴般閑散自在的世家公子,被一根鐵鏈鎖住腳踝,徒手搬運石塊,衣衫上還有未幹的血跡。
箜蕪一點沒想幫他的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每當他累到喘不過氣,想停下稍作休息時,她會毫無猶豫地一鞭子下去,都雲鶴重傷未愈,又添新傷,過往高高挺起的脊梁骨,斷成了一節一節的,是他無論再怎麽想,都撐不起來的了。
若是早得知今日結果,那麽他當日還會不會對方武狠下殺手?還會不會毅然決然地剝出靈根?
南音真的很想知道,所以她有時會走出排月樓,站在箜蕪的身側,近距離觀看他的表情。
當人越是悔恨,越是明白過去不可改變時,懲罰才真正開始。
然而她至始終,沒有看到一毫一縷,或許是他的僞裝本領足夠高強,或許他确實沒有過悔恨,即便是被架在火堆上烤。
确定事實後,南音将自己關在排月樓,誰也不見,達奚菩每日都會來樓前站上一會兒,有時是清晨,有時是傍晚,有時是深夜,他從不進來,也不與她說話。
除了這個,他還以養護婆那果的名義,命人變了法地給她送吃的,有解暑的冰鎮湯圓,香甜軟糯的烤紅薯,各式各樣的珍馐,湯煲與糕點……
讓她深刻懷疑,達奚菩是去人間酒樓,抓了一個廚藝精湛的廚子,她吃不完的,就讓七葉拎去給箜蕪,一來二去地,兩人的關系緩和不少,她亦回送她一些小禮物,一把鮮花或是一個小石雕。
在魔域的日子漸漸安穩,南音的心卻沒有。
那一刻早晚都會來,該面對的都得面對,她不是懼怕,也不是不願,無論從那方面來看,舍一人而救蒼生,都是一件非常值得且有意義的事,若沒有那些謀劃、欺騙和隐瞞,她會潇潇灑灑地從容赴死,但有了那些,一切就變味了。
她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讓她心甘情願的理由。
排月樓長久的安逸,被東方既一掌擊碎,他風風火火地來,領着她來到魔域邊界,看達奚菩一個個殺死,來此蟄伏多日,欲意瞅準時機,将她帶出魔域的仙門弟子。
一開始,她以為他是讓她來救人的。
直到看見殺完人後的達奚菩,目光觸及她的一瞬,眼裏吊詭的血色狂浪,肆無忌憚地翻滾。
她記得他說過,殺人是他用來震懾人心的一個手段,而不是他天生嗜血,以殺人為樂。
這一刻她才明白,一切沒那麽簡單。
他是天下人忌憚的魔神之子,是引起三界浩劫的罪魁禍首,同時也是自幼在泥潭裏摸爬滾打,見過太多人情世故的少年,沒有人比他更懂人性與人心,只要在瘋狂的同時,流露一點可憐,就會将自己兇惡的行為,轉為不得已而為之的悲哀。
這樣将人心人性玩弄于股掌間的他,根本就是一個嗜血的殺人狂。
“來了?”達奚菩走向她,垂落在身側的指尖還在滴血。
眼裏再次翻湧起灼熱的疼痛,南音扶住東方既的手臂,艱難擡頭。
他靜靜地站在前方,接受她的打量與審判。
她上前一步,纖弱的身軀在風中搖擺,當她來到他身前時,他擡手扶住她。
“啪!”清脆的巴掌聲傳遍魔域,底下的一衆魔将皆神情錯愕。
他們看到那個表面不動聲色,實際瘋癫的魔神,竟被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給打了。
南音咬着牙,低聲咒罵:“達奚菩,你會後悔的!”
身子支撐不住,她抓住他的衣襟,倒在他懷中。
自從離開千雪谷,進入魔域後,她的身上的靈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壓制了,她就和許多,從未修習過仙術的凡人女子一樣,在狂嘯的風中,連站都站不穩。
她緊緊把住他的手臂,五指一點點地收攏,試圖想以此,讓他疼痛,讓他感受到報應的滋味。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她偏執而篤定地重複,眼裏的疼痛驟然加大,她倒吸一口涼氣。
有人掐住她的昏睡穴,她逐漸沒了意識。
達奚菩一手攬住她,一手漫不經心地挑去她額前發絲:“你做的很好。”
他抱起她,轉身回魔域。
東方既拱手,一言不發,待兩人走遠後,他看着地上密布的屍體,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叫來兩名魔兵:“埋了吧。”
排月樓內,惘夫為南音診治,七葉縮在衣袖下,擔憂地看着她,淚眼汪汪:“主人……”
惘夫拿出一株碧翟雪蓮,取下花瓣碾碎,将汁液滴入南音眼中,疼痛迅速減弱,她的呼吸安穩下來。
可惘夫還是捧着神鬼冊,一臉憂愁:“尊主,這碧翟雪蓮只可解一時之憂,實非長久之計啊。”
“有話直說。”達奚菩給她擦手,動作細致溫柔,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人是恩愛缱绻的夫妻。
但誰又能說不是呢,他以身入局引起她的憎惡,目的卻是為了給她治眼……
這簡直是離譜到,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的程度。
惘夫摸着下巴細細摩擦,忽然想到了什麽,目光一亮:“除非,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