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黑霧在麽生臺上空轟然炸開,有一兩縷下落,綁住離厭的手腳,她已動彈不得,眼裏的殺氣只增不減。
南音從聽到聲音,到被人從地上扶起,再到這人拔出她右臂上的匕首,為她撫平傷口,仿佛只用了一瞬,她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情緒中,一擡眼就看到了,達奚菩靈黠皎潔的雙眸:“小師姐,我來得可還及時?”
他一臉得意的樣子,像是在索要誇獎。
不可否認的是,他确實有了不得的,蠱惑人心的本事。
要不是南音時刻保持清明,就真的看不出,他這個表情,是為了取笑她。
笑她聰明反被聰明誤,笑她亂發善心作繭自縛,還笑她進退艱難咎由自取,如果她不是選擇做一個好人,而是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在離厭說出第一句話時,就能直接結束這一切。
而不是她忍受離厭高高在上的威脅,厭惡,善變,換來的卻是她的狠下殺手。
事實上,就連南音自己也認為,單從這件事來看,達奚菩取笑她,取笑得沒錯。
若是天底下的行善者,都是被人拿刀子抵着命脈,而逼不得已去行善的,那這世間得腐爛糟朽到什麽程度?
“不早不晚,來得剛剛好。”南音将手抽回,看了下愈合的傷口處,向其展示:“多謝。”
達奚菩笑容微頓,面不改色:“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我還有一件大禮,要送給小師姐。”
南音已走向前方,聽到他這句話,立刻警鈴大作:“你真的要一錯再錯?”
他雙手地置于身前,對她乖巧地笑:“如果我做的是錯的,那我就把它變成是對的。”
他要成為三界主宰,世間規則的執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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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掌合并,驅動乾坤袋,袋中散出大片黑霧,黑霧裹挾着一個人影,正是消失多日的姬訇。
“阿離!”又是一個人影,從人群飛快鑽出,沖到離厭身前。
馬星英思索片刻,轉身拱手:“公子,你答應過我,你會放過她。”
她跪向的人是達奚菩,真正的姬訇在她右手旁。
“承影将軍這些年勞苦功高,幫了本公子不少忙,放過她也不是不行,只是本公子還有最後一件事,需要承影将軍幫忙,做好了這件事,無論是她還是你,都會安然無恙。”
當姬訇的聲音從旁傳來時,馬星英滿臉錯愕地擡頭,看向達奚菩目光中充滿了不解。
她迅速整理情緒,根據姬訇的指示,看向左邊的南音,兩人對視一眼,強烈的不安在各自眼中鋪陳開來。
姬訇眼神陰鸷,不懷好意:“開始吧。”
達奚菩揮手,将石坑周圍的結界擊碎。
同一時間,馬星英撲上前,死死抱住南音。
南音推開她,正要重布結界,被達奚菩一把掐住手腕,奇異的力量湧遍全身,經脈都凍結了般,再使不出半點靈力。
“放開我!”南音怒吼。
達奚菩加大手上力度,漫不經心地提醒:“小師姐別忘了,是你選擇了他們。”
她選擇救他們,那他就要殺了他們。
她想起手中鈴铛,可惜才剛舉起,就被達奚菩奪走,他五指合攏,将鈴铛捏碎。
一如當日,南音捏碎婆那果那樣。
人群沒了阻攔,一波接一波地主動跳下巨石坑了。
姬訇興奮地跑到石坑旁看着,眼底流露出極致的興奮:“跳,快跳。”
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衆人落下去,傳上來的不是哀嚎,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南音想上去查看,被達奚菩一把拽回:“小師姐急什麽,等到了該讓你看的時候,你自然會看到。”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師姐不是想殺了爻乂獸嗎?我這是在幫你啊。”
他要用百人獻祭,引發爻乂獸躁動,繼而鎖定爻乂獸本體的位置。
無邊之境的封印複雜且牢固,從裏到外足有九十九層,形狀正好是一株完整血沽花的模樣,這也是南音必須要看到血沽花全貌的原因,只有這樣她才能鎖定爻乂獸的位置,才能在盡量不破壞封印的情況下,将其誅殺。
而達奚菩巧用方法,将獸魂引出的辦法,的确是殺死爻乂獸,最簡單直接的辦法。
可是對南音來說,以無辜之人的性命鋪路,是最不可取的方法。
南音還是覺得不對,爻乂獸食氣而生,無論是清氣濁氣還是怨氣,都與活人獻祭扯不上半分關系。
接收到她的疑惑,達奚菩笑而不語,看向前方的姬滅。
只一眼,她就全明白了。
原來每年上一次麽生臺,重點不在于殺人,而在于折磨。
無論是被選中,進入巨石坑的人,還是被迫在旁觀看的人,在數十年如一日的精神與□□的折磨下,早就已經怨氣沖天。
這樣的他們,在身死的那一刻,體內怨氣上升到極致,當然能讓爻乂獸躁動不堪。
原本她以為當日在麽生臺上,她已經救下了他們,卻不知他們早就死在了十七年前,這個計劃開始謀劃的時候。
布下此局的是姬訇,他的目的是什麽?
“這件事過後,我沒有回頭路了,你同樣也不會有。”達奚菩抓起她的手。
南音驚詫無比,她還是第一次見,有人會喪心病狂到,不折手段只為斬斷自己的後路,他還真是一個天生的魔鬼。
怒火蓄滿胸腔,她還未來及發作,就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熄滅,只因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來生與廉如,他們跟在人群的後方,正在朝着巨石坑走去。
“來生,廉如,停下來,別再往前走了。”她掙紮着,想要走進人群,去攔住他們。
達奚菩這次沒再拽住她,卻在她沖過去時,在後方幽幽提醒:“除非你是他們記憶中所信賴之人,才有可能喚醒他們,反之則會令他們直接暴體而亡。”
一道驚天巨雷,在南音耳邊炸響,原本她是具備這樣的條件的,可是那日為了掩蓋真相,她親手抹去了他們的記憶。
而她現在靈力全失,根本沒有讓他們恢複記憶的可能。
她後知後覺,看向地上的馬星英:“現在只有你能阻止他們,快起來說句話。”
她一直沒忘,馬星英曾說過,城中所有女子都是她麾下兵。
由她出面來喚醒衆人,最好不過。
馬星英置若罔聞,呆愣地看着這一切。
“馬星英!”南音大怒。
她受驚擡頭,看向的卻不是南音,而是她身後的達奚菩。
南音明白了什麽,絕望地閉目。
就在這短短的一瞬,最後一批人跳下巨石坑,其中包括來生與廉如。
耳旁的聲音急劇消散,只剩下落針可聞的空蕩。
是他,他是故意的!
南音雙手顫抖,撿起地上的匕首對準他:“你想斷自己的後路,憑什麽以別人的性命為代價?”
達奚菩笑了:“因為他們是你所在乎的。”
“所以你口中的後路,是指我?”南音喉嚨凝滞,不可置信。
他是為了報複她,就因為她和別人都不一樣,始終存着将他拉回正軌的想法。
而她的存在,讓他一次次動搖。
所以這次,他要親手扼殺這個可能。
他向她走近,握上她拿匕首的手腕:“小師姐,下一次別再自命不凡。”
“不過凡桃俗李,你以為你拯救得了誰?”他抓住她的手往前,将刀柄盡數沒入胸膛。
南音失神,握着帶血的匕首後退,複雜的情緒交織湧上心頭,她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張開嘴,是一連串悲憤到極致的笑。
他一句話,讓她的半生堅守成了最可笑的笑話。
“我南音在此立誓,今生從此刻起,直到生命盡頭,将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魔神之子達奚菩,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南音劃破掌心,歃血為誓。
既然他想得到這樣的結果,她就成全他。
達奚菩面無表情,握緊的雙拳緩緩釋放,從此刻起,世間再無任何人事,能牽動他的情緒,和動搖他毀滅三界的決心。
一道道轟隆隆的巨響拔地而起,麽生臺上不停晃動,直到深坑底滑出一座石橋,盡頭處連接一個散發着七色光芒,夢幻一般的城堡。
這說明,無邊之境,最外層的封印破了。
姬訇大喜,張開雙手跳下去:“阿姐,我來了!”
南音喚出冰魄,随之而去。
她走上石橋,于左右兩旁看見一個接一個,跪坐于地的人形石堡,他們都是剛才跳下來的百姓,被迫成為惡人的手中刃,用性命獻祭,打開這條路。
她挨個看過,在看到由兩人緊緊環抱的人形石堡,呼嘯的風化作銳利的針,瘋狂刺進瞳孔。
她眼眶煞紅,跪地連磕三個頭。
有太多沒來及說的話,在此刻成為無盡的悔恨。
如果她沒有來到這裏就好了,如果她那日沒有坐上來生的驢車就好了,如果她那時沒有抹去他們的記憶就好了,如果她剛才能救下他們就好了。
可惜時間從不會倒退,世間也沒有如果。
她猛地擡頭,化傷痛為堅定,這一次她會拼盡全力,結束這一切。
她握緊冰魄,朝前方去。
姬訇走進七彩城堡,在裏面瘋狂亂竄:“阿姐,阿姐你在哪裏,是小訇啊,小訇來看你了。”
他喊了許久,裏面沒有回應。
南音提劍走來,劍光劃落城堡上方,那顆由冰層包裹的,散發着七色光芒的珠子。
珠子落在地上,流光溢彩的七色光瞬間暗淡,夢幻般的城堡即刻成了一座,粗糙到不能再粗糙的石室。
“誰!是誰!”姬訇踉跄走出,捧起地上的珠子,流露出心痛。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不想死的話就趕緊離開。”南音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走過。
在她心中,他與達奚菩乃一丘之貉,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浜!”珠子滾落在地,姬訇失魂落魄,一下頹坐在地。
他揪着滿頭白發,呢喃細語:“見不到了,真的見不到了。”
珠子順着石橋,又滾進城堡中。
南音低眸看了一眼,沒怎麽在意。
她擡頭,視線對準城堡中心,那一座被一條九頭蛇神纏繞的神女像,而石像的面容,竟與南音一樣,根據靈虞天尊給她的殘卷中記載,此人應就是挲蜜族聖女植溪,當年正是她大義凜然,帶領族人用生命封印了無邊之境。
南音收起冰魄劍,對着神女像鞠躬。
“南音,你來了。”溪水般叮鈴的嗓音響起,南音觀望四周,将目光鎖定在地上的珠子上。
聲音是從哪傳來的?
她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珠子,頭像珠身裏微弱的光芒,看見了一個身形孱弱的紅衣少女,她的臉色蒼白,似在經歷莫大的痛苦,然她的目光溫柔且慈悲,沒有半句怨言。
少女擡起手,隔着透明的珠身,悲憫地摸了摸南音的頭頂:“南音,謝謝你來到這裏。”
“神女此話何意?”南音不解。
植溪更不解:“怎麽,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嗎?”
南音搖頭,盛大的心慌湧上心頭,她險些站立不穩。
“咳咳咳。”植溪捧心,咳出兩口血:“罷了,你走吧。”
南音轉身,又猶豫:“那串佛珠,是神女交給隴希娜的嗎?”
“不是,或許你該去問問你的師們。”植溪搖頭。
南音攥拳,用力泛白。
“那爻乂獸是怎麽回事?”
“當年封印無邊之境後,我們的神識并沒有消散,而是被困在了這個虛空裏,很多人在經年累月的孤寂中,包括我自己,生出了很多怨氣,爻乂獸食氣而生,但在這裏,沒有清氣,只有怨氣,久而久之,也就這樣了。”
“如果我殺了爻乂獸,會怎麽樣?”南音再問。
爻乂獸食怨氣,會日漸壯大,會成為三界大患,它非死不可。
“沒用的,殺死這只爻乂獸,還會有另一只‘爻乂獸’。”植溪搖頭,臉色更加慘白。
“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麽?”
植溪仰頭,深嘆一氣:“一個承諾。”
“什麽承諾?”
“你不知其中曲折,就不要摻和進來了。”植溪離開,珠內光芒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