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浩哥。
——終于想我了?
嚴嘯詫異地蹙起眉,偏過頭看了昭凡一眼。
昭凡沒有回避的意思,左手拿着手機,右手揣在褲兜裏,向前走了幾步,低頭輕踢着路旁綠化帶的矮石沿。
從嚴嘯的角度看去,他唇角上揚的幅度明顯,從眼尾淌出的光中甚至帶上了幾分俏皮。
毫無疑問,這是與特別親密的人相處、聊天時才會出現的神态。
嚴嘯胸口突然沉了幾分,警惕與疑惑倏地充斥心間。
“又打錢?說了我不缺錢。”昭凡繼續踢着矮石沿,說話時臉頰稍稍鼓了一下。
嚴嘯将這個小動作盡收眼底,只覺五味雜陳。
昭凡跟自己、跟沈尋、跟其他同學可從來沒做過這種可愛的動作。
“哎呀我真不缺錢,也沒虧待自己,我上次回來時痩了嗎?沒有!浩哥浩哥,我學費全免你是知道的,我還有獎學金。”昭凡聲音大了些許,帶着幾縷炫耀的意思,“我洗狗一個月還有兩千多塊錢的工資呢,哪需要你再打錢。我一個月吃得了那麽多嗎?你把我當種豬養?你要麽把錢好好存着,要麽買點低風險的理財産品,別給我打了,我花不了。聽話啊浩哥。”
那邊不知說了什麽,昭凡誇張地嘆氣,然後蹲在地上,揣褲兜裏的那只手拿了出來,扒綠化帶裏的小草玩。
嚴嘯莫名想,昭凡小時候說不定有多動症。
“我怎麽不能洗狗了?這是正當工作,你別幹預我賺錢行嗎?我都不幹預你工作。”因為蹲着,昭凡一小片背脊露了出來,“那些狗兒很聽話,不咬人的。哎浩哥,你放一百個心好麽!那都是寵物狗,比你隊上那些警犬溫順多了,我怎麽會被咬?”
警犬?
嚴嘯捕捉到了關鍵詞。
這個叫“浩哥”的男人隊上有警犬,所以“浩哥”是警察?
昭凡為什麽會和一名警察如此親密?
打錢、關照生活,這分明是家人之間的瑣碎對話。
“浩哥”是昭凡的親人?
“什麽?”突然,昭凡語氣一變,失了方才的輕松,“又要出那種任務?”
那邊在說話,昭凡沉默地聽着。嚴嘯瞧見他抿緊了唇,眉間越皺越緊。
幾分鐘後,昭凡站起來,不再踢矮石沿,也沒有其他小動作,整個人看上去肅然了幾分,“好,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結束了第一時間跟我報平安。”
挂斷電話,昭凡垂下拿手機的手,頭也慢慢低下去,一動不動地站着,背對路燈,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中。
第一次見他如此低落的樣子,嚴嘯心中有些不安。
“浩哥”如果真是警察,那這通電話應該是提前告知昭凡,自己要出一個與外界失去聯系的任務。這個任務必然充滿危險,所以昭凡的情緒才會突然改變。
嚴嘯登時想起嚴策。
他沒有母親,與常年不在家的父親沒有多少感情,是跟着年長四歲的嚴策長大的。嚴策很多時候嚴厲得不近人情,将“長兄如父”的威嚴貫徹得淋漓盡致。小時候不懂事,他特別希望嚴策早些滾蛋,有多遠滾多遠,這樣家裏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從此逍遙快活,自由自在,再也不會被管束。後來嚴策成了特種兵,家裏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他又格外想念嚴策。得知嚴策經常執行危及生命的特殊任務,他更是擔心得整夜睡不着覺。
到底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弟。
嚴策出任務時無法跟外界聯系,有時會提前告訴他。他就心神不寧地等着嚴策平安歸來,給自己打報平安的電話。
所以昭凡剛才的反應,他完全能感同身受。
只是問題是,“浩哥”到底是昭凡的誰?
已經到了退涼的夜晚,聒噪的蟬卻還不消停,“昂昂昂”叫得此起彼伏。
昭凡籲了口氣,看向嚴嘯,臉上的陰霾散了一半,但笑容顯得十分勉強,“抱歉,我以為你已經進去了。”
嚴嘯斟酌片刻,沒有問“浩哥”是誰,給昭凡留足了空間,只說:“我沒來過這裏,也沒有學生證,一個人進去可能不太好。”
昭凡點頭,“走吧,一起。”
體能館一共六層,各種器械設備應有盡有,嚴嘯跟着昭凡去了三樓,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
昭凡脫掉T恤,躺在器械上,開始練腰部力量。嚴嘯假裝參觀,在房間裏踱了一圈,最終站上一臺跑步機。
那跑步機離昭凡不算遠,但也不近,由于視線沒有被遮擋,跑步的時候甚至能看到昭凡因為用力而繃緊突出的腹肌與腰肌。
整個晚上,昭凡都很沉默,渾身散發着一股野蠻的狠勁,與平時展露在外的開朗熱情全然不同。
顯然,是那通電話讓昭凡陷入煩悶。
臨到體能館快關門時,昭凡已經滿身大汗,胸口與臉頰泛紅,從臂力器械上下來後,蹲在地上沒吭聲,小幅度地喘息。
嚴嘯這才走近,想将幹毛巾搭在他肩上。
随着喘息,昭凡後背不斷起伏,肩甲骨在精壯的身體上勾勒出性感的線條,背脊凹陷的走勢恰到好處,汗水将腰背洗刷得光滑油亮。
嚴嘯動作微微一頓,幹毛巾落在昭凡的頭上。
昭凡仍舊蹲着,扶住幹毛巾側過身,“謝了啊。”
嚴嘯搖頭,向他伸出手。
他遲疑了一會兒,“啪”一聲将嚴嘯的手握住,接着被利落地拉了起來。
兩人的手上都有汗,手心貼在一起,貼得那麽緊,分開時手中已經有了彼此的溫度。
“回去嗎?”嚴嘯問。
大約是高強度的體能訓練終于排解掉了胸中的郁氣,昭凡臉色好了不少,笑起來時也不再勉強,只見他叉着腰,呼了口氣,拍着胸膛道:“媽的,終于舒坦了!”
體能館外面有個小賣部,嚴嘯買了兩支牛奶味的雪糕。昭凡汗出得多,拿過就咬掉三分之一。
嚴嘯笑,“反恐學員吃雪糕也這麽生猛?”
“你吃雪糕難道是小口小口地咬?”昭凡換了件背心,一派閑适的模樣。
兩人在空蕩蕩的小路上走着,影子被路燈縮短又拉長。
吃完雪糕時,嚴嘯終于問道:“剛才的電話……”
昭凡把雪糕棍扔進垃圾桶,“哎,不好意思啊,讓你看到我暴躁的一面。別跟沈尋說,我這人吧,還是要面子的。”
嚴嘯說:“這和面子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有?”昭凡道:“我平時在他們面前都是陽光帥氣好青年,從來沒暴躁過沒陰郁過。不過我暴躁也暴躁不了多久,一兩小時就好了。這次不湊巧,讓你逮着了。”
嚴嘯不知說什麽好,“抱歉。”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道歉啊,要道歉也該我道歉。”昭凡摸了摸後腦,“內什麽,你別往心裏去。”
夜風吹過,捎來些許涼意。
嚴嘯搖頭,“不會,就是有些好奇,一通電話怎麽就讓你暴躁上了。”
昭凡眼珠微頓,唇角往下壓了壓。
“沒事,我不該打聽你的私事。”嚴嘯立即道:“放心,今晚的事我不跟沈尋說。”
“浩哥……就我爸,”昭凡突然道:“要出任務,我心裏煩,就成剛才那樣了。”
“你爸?”嚴嘯着實震驚。
“嗯。”昭凡聲音輕輕的,像被夜風裹挾着,眼睛半眯,看着遠方,“他是警察,以前經常執行特別危險的任務。現在年紀上去了,任務有的已經交給年輕人,但偶爾他還是得帶隊。他一出任務,我就擔心。剛才他給我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我,未來一段時間要出任務,聯系不上不要擔心,還往我的卡上轉了五千塊錢。啧,說得倒是輕巧。我怎麽可能不擔心?”
猜對了。嚴嘯想,浩哥果然是昭凡的親人。
但他沒有想到,浩哥是昭凡的父親。
與父親打電話,不叫“爸”,反倒取對方名字中的一個字,叫“浩哥”,那這父子關系是相當不錯了。
難怪昭凡在接聽的時候會自然而然流露出俏皮的表情。
嚴嘯松了口氣,卻還是有些不對味。
“不過我也沒別的辦法。”昭凡聳聳肩,“他是警察,職責所在吧。”
“原來你出生在警察家庭。”嚴嘯順着話說,“警察這個職業确實有傳承性,不少家庭父親是警察,兒子也會走上警察這條道路。”
“我們家……”
“嗯?”
昭凡笑了,“沒什麽。澡堂快沒熱水了,要不咱倆跑幾步?”
“昭凡的父親是警察?”深夜,沈尋被嚴嘯叫到陽臺上吹風,“這我還真不知道。”
“他沒有提到他母親。”嚴嘯說:“我聽他那意思,他應該是和他父親相依為命。”
“就像你和策哥?”
“不能這麽比。”
“那怎麽比?”
嚴嘯想了想,“你不是學生會的嗎?拿不拿得到昭凡的入學登記檔案?”
“我不給你幹這事兒。”沈尋靠着欄杆,“想知道他家庭情況,就自己去問。他願意告訴你,自然會跟你說。如果不願意,你偷看他的檔案,就是不地道。”
嚴嘯搓了把頭發,“這倒也是。”
沈尋問:“就因為這事睡不着啊?”
“剛才和他待一塊兒時倒好,後來我一個人回來,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嚴嘯說。
“什麽不對?”
“說不上來,就一種挺玄乎的感覺。”嚴嘯頓了幾秒,“哎,你以前遇到過‘昭’這個姓嗎?”
沈尋愣了愣,搖頭,“他是第一個。”
“我頭一回聽到他的名字,還以為他叫‘什麽昭凡’,‘昭凡’只是名,前面還有姓。可他就叫‘昭凡’,前面沒有姓。”
“‘昭’算是比較小衆的姓氏吧,也不算太奇怪。”
“是嗎?”嚴嘯身子前傾,雙手搭在欄杆上,看向沉沉的夜色,“他還跟我說過,以前想當特種兵,因為沒當上,才念了警院。”
沈尋回頭,“有這回事?”
“嗯。”嚴嘯幾乎是自言自語:“他這樣的條件,如果真想當特種兵,并且為此努力過,不可能當不上。”
“這倒是稀奇。”沈尋說:“他們反恐專業有不少與特種部隊接觸交流的機會,是整個警院最特殊的一個專業。我們畢業後基本上就只能當警察了,但他們不一樣。”
“他們還可以選擇進入部隊?”
“對。優秀的學員在大三大四就會被挑走。昭凡如果有成為特種兵的心思,現在就該有所準備了。”
“但他好像認定自己将來會成為特警。”嚴嘯說。
“嗯,這我知道,他說過挺多次了。所以你剛才跟我說他以前想當特種兵,我才覺得奇怪。”沈尋說:“他們整個反恐專業都知道他以後會當特警。上學期有特種部隊的高層過來,點名要他,他都沒去。說是想當警察,不想被軍隊的紀律約束着。”
陽臺上安靜了一會兒,沈尋又說:“也許昭凡身上有不少我們不知道的事。”
黑夜裏泛出城市的光帶,明滅閃爍,嚴嘯眼中映着這片光,低喃道:“我想要了解他的全部,參與他的人生。”
作者有話說:
浩哥的全名在前面出現過,林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