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07
宿醉後醒來,空覺得自己的頭就像是吸了水的沙袋。他閉着眼給自己洗漱,閉着眼吃完早餐,閉着眼跟同樣需要早起上班的熒争吵(熒指責他對滿得吐出來的髒衣簍不聞不問,而他表示對方用完東西不放回原處的習慣也是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惡習);四十分鐘後,他打着哈欠,帶着大敗一場的糟糕心情回到了醫院。
大清早,門診等候區就坐着兩個頗為惹眼的人。其中一個正襟危坐,穿着單排扣的暗條紋西裝,不但妥帖地系着領帶、在胸前口袋裏塞了裝飾方巾,還搭配了領針和袖扣,手工定制布洛克鞋的鞋頭擦得比地板更亮;一個像是剛從房車邊的露天燒烤聚會上回來,衣着随意(如果不是因為前一個人就坐在他身邊,這不會成為一個特點),正在打點滴。
空終于睜開了眼。
“亞爾伯裏奇醫生,萊艮芬德醫生?”
銀行家打扮的那個從自己的筆記本屏幕前擡起頭,“早。”
“早安,”他指了指沒有動彈的另外一個人,“亞爾伯裏奇醫生他怎麽了?”
住院醫師今天不輪值,本沒必要出現在醫院。不過若是作為病人那就另說了。
“無能改變現狀,被低級且膚淺的官能體驗馴化,背棄理性而放縱于自我沉湎。”
空反應了數秒才理解對方的意思。“……亞爾伯裏奇醫生昨晚也喝多了?可他不是沒來派對嗎?”
“也”這個字眼成功讓萊艮芬德醫生的眉頭皺了起來。空掩飾性地幹咳幾聲,湊近架子上挂着的藥瓶前看了看,試圖沒話找話:“所以這是為了緩解宿醉?輸葡萄糖真的會很有用嗎,誰下的醫囑?”
“我。”
“……那當然會很有用了。”
以一般的标準衡量,凱亞并不像是醉了。他面色如常,沒有大哭大笑,也沒有胡言亂語亦或是抱着從哪個俱樂部順出來的燈罩當嘔吐盆——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盯着腳邊的一小塊地面,似乎在沉思。
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也只是緩慢地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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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些人喝醉的特點就是變得安靜?
“他是一個人喝成這樣的?”
萊艮芬德醫生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我倒寧願他不是。要不然我也不用一大清早接到電話,讓我過去給一個死賴着不肯走,兜裏還找不出一分錢的丢人酒鬼結賬。”
“有點……冰。”凱亞忽然指着自己紮着針的手背,用一種說得上是委屈的語氣說,“手。”
被數落成這樣卻半點也無法反駁,空想起了在熒面前毫無招架之力的自己,忍不住心生同情。“是流速太快吧,我幫你調慢一些就好了。”
“渴……”
哪知道他跑去自動販售機把水買來,這人又開始新一輪的哼哼唧唧,“困,累——”
空看着他無比自然地往萊艮芬德醫生身上倒去,然後被對方的一只胳膊擋住。
“現在提醒你也不算遲:他已經清醒了。”
說完萊艮芬德醫生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皺,抱起自己的電腦,往遠挪了兩個位置。
原來世界上還有亞爾伯裏奇半點兒也騙不了的人,空在心中暗自感嘆,真好。
約摸過了一個多小時,空又晃回了門診。凱亞的糖水已經吊完了大半,不知道憑什麽方法又成功和萊艮芬德醫生一同擠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而後者要參加一場線上視頻會議。這場會議相當重要,在原先的計劃裏他本應親自到場出席,這也是他今天早上穿着莊重的緣由。
空還順便得知,萊艮芬德醫生其實也就是在最近一個月才結束海外的研究員工作,帶着一份更加豪華的學術履歷回到了蒙德。不過這場會議與這些都毫無關系——萊艮芬德醫生還有另一份“更加微不足道”的兼職,那就是家族企業董事會成員。
總覺得凱亞不太可能會保持安分,空一直有些心驚膽戰(他猜測萊艮芬德醫生也有同樣的顧慮)。還好萊艮芬德的個人發言部分馬上就要結束了,現在他正在向屏幕那頭的參會人員致謝。
“——以上就是我對此次決議的全部表态。”
凱亞探身把他口袋裏的方巾抽了出來(看起來非常迫不及待),“我新學了一招,”他說着,單手把那塊絲巾挽成了玫瑰的形狀,在萊艮芬德醫生的腦袋上方比劃了一下,最後把它插到了他右耳附近的發絲裏。
“哪怕你全身上下只有這塊布,你也會比那群西裝上全是皮屑的老古董們體面的,寶貝。”他扭頭看了看屏幕,“噢,你還沒有關麥克風——我喝醉了。我要睡了。”
“醫生,醫生——有沒有醫生啊!我太太她要生了!!”
在門診最為繁忙的時候,這道撕心裂肺的呼喊沒有引來多少關注。或許有某一個整理備品的護士擡起了頭,但下一刻她就不得不去幫助另一個大口大口嘔血的胃穿孔病人。
呼救的男士沖到了前臺,“我們需要幫忙——”
那兒的護士耳朵與肩膀之間夾着部電話,手上嘩嘩地翻着單據,“稍等……對,沒錯,這很緊急,請您拜托一定要讓手術室那邊盡快安排到杜威太太的手術……”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我太太她就在外邊的車裏,求你們了——”
“請您冷靜,先生。”護士把電話換到肩膀另一邊,“——杜威太太的情況非常危急,這一點請您務必向手術室強調——非常抱歉,急診現在床位很緊張,能麻煩您直接去婦産科咨詢嗎?在三樓,電梯在那邊——”
男人或許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哆嗦着嘴唇,仍舊茫然無措地重複着,“請你們救救我太太……”
空不确定是自己先邁了一步,還是萊艮芬德醫生(他居然還沒有離開)拎着他把他推了出去。“你已經在産科實習過了?”
“是的,但是……”
“先去看看情況。聯系産科。”紅發醫生大步向外走去,姿勢和步态怎麽看怎麽熟悉。空愣了愣,旋即小跑着追上他。
“你是醫生嗎?你是醫生嗎?”
相比較實在太像個金融業精英的萊艮芬德,那位父親果斷地選擇向空交付全部的信賴。說實話,這還是空第一次被人如此用力地拉住雙手,用如此懇切的語氣呼喚“醫生”,他感覺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寄托到了自己身上,而這還是在一位主治醫生也在場的情況下。
他在腦海裏把自己見過的、所有産科可能遇見的危機情況急匆匆過了一遍,又絞盡腦汁盡可能從記憶深處擠出了一些(多半沒用的)應對措施。
“沒必要緊張。”萊艮芬德醫生瞥他一眼,“你以後會遇到無數次更加緊急的情況。況且患者對這家醫院的醫術水平的期待沒有你想的那麽高——只要他們還沒有傻到那種程度。”
“……感謝安慰。”
空認為自己的祈禱可能起了一些作用,當他們急匆匆來到産婦本人身邊時,這位偉大的母親已經自行完成了将近一半的分娩歷程。
唯一的問題只是孩子的父親拒絕讓萊艮芬德醫生參與接生。
“沒關系。”紅頭發的娃娃臉醫生語氣淡然,似乎是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我相信你一個人也能處理。”
他只有硬着頭皮獨自繼續:“很好,非常好,非常了不起——現在請您停止用力,放緩呼吸——”
一切都順利進行,胎兒的肩膀也出現在視線中的時候,空聽到了身後傳來一道悶響——孩子的父親吓得暈了過去。
“沒用的混賬東西!!”孩子的母親猛掐住空的胳膊怒吼一聲,接着又露出一個汗涔涔、筋疲力盡的笑容,“抱歉……我,我說的不是你們……唔……能勞駕也去看看他嗎?”
“我是醫生,我會看着他。不用擔心。”萊艮芬德醫生透過車窗對她點點頭,表情出乎意料竟然顯露出了一兩分溫柔。
“巴巴托斯啊,”她長長舒了口氣,“他也是醫生?真英俊啊,我還挺幸運的,是不是?唔……”
08
孩子的父親一手抱着兩個巨大的玩偶,一手舉着六七個粉紅色氣球(這是因為他從事玩具銷售工作)再次找上急診科時,空四處尋找着躲藏的地方。他的住院醫師在發覺他的企圖後立刻打開值班室的門,把人迎了進來。
那位父親滿眼熱淚,再一次緊緊擁住他。“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們一家人的感謝——”
“……您已經表達得相當足夠了。”空的臉埋在氣球中間,他覺得自己有點呼吸困難。
“那一位醫生還是不在嗎?我還想向他當面道歉,哦,我那個時候真是太失禮了……”
“呃,他——”
“您要找的應該是普外科的迪盧克·萊艮芬德醫生吧?他在五樓。”凱亞熱心介紹道,“您上樓以後左拐,右手第一間辦公室就是他的,門口挂着他的名字。他平時不鎖門,敲門後您可以直接進去。順帶一提,他很喜歡氣球。”
“太好了!迪盧克,迪盧克——這個名字真不錯,我和我太太都想給孩子起一個有紀念意義的名字……”
“這簡直是天才的主意。用接生醫生的名字命名,還會其他什麽比這更有紀念意義?”凱亞贊嘆不已。
“您也這麽覺得嗎?”
美好而可愛的煩惱,空看着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塞進儲物櫃的泰迪熊布偶,輕輕嘆了口氣。不過這份職業的一大優點就在于,當你心中産生了半點對它不該有的積極的期許時,它就會反應迅速地用現實把你的妄想澆滅。
只是趴在分診臺睡了半個小時,醒來後醫院的氣氛就變得截然不同了。一眼望過去,他至少在走廊上看到了六個穿着刑警制服的人,醫護們的表情也十分嚴肅。
“發生什麽了?”
凱亞罕見地沒有繞彎子或者開玩笑。“還記得那個撞碎玻璃的精神障礙患者嗎?盲腸後位闌尾炎,上周從急診轉到普外做了手術——主刀還是我們的萊艮芬德醫生呢。護工沒把人看住,現在他不見了。”
“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你之前差不多猜對了。他母親被鄰居發現死在了家中,他是嫌疑人。”
空倒吸了一口冷氣。“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一個比一頭牛還壯,殺過人的瘋子眼下正在醫院裏四處晃悠?”
“他們已經仔細檢查過這一整層樓,這裏是安全的,不用太擔心。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不要一個人單獨行動。”
最開始,拐角處綠植的影子似乎都變得心懷叵測了;即使是從一條通透明亮的長廊上走過,空都有些心驚膽戰,總覺得地縫裏會鑽出什麽,天花板又會掉下來什麽。
然而疲憊是警覺最大的敵人。不消一個下午,他就累得沒力氣再對着一道突如其來的開門關門聲疑神疑鬼。
“你在看什麽?”
他的住院醫師倒是一直都不見緊張。“副主任拜托我挑一份以科室名義贈送的生日禮物。”
“是給誰的?”空在休息室唯一的一張軟椅上煩躁地翻了個身。“哦,這好像是個沒必要問的問題,畢竟你找了一個那麽蹩腳的借口。但我還是假裝好奇一下吧:是萊艮芬德醫生的生日要到了嗎?”
他不能肯定凱亞是不是在手機屏幕的亮光裏笑了一下。“你确定是假裝?可不要口是心非啊,除了古恩希爾德醫生,迪盧克的事你怕是跟所有人都打聽遍了吧。”
“不,他也沒問過我。不過我們打算一起送禮物的事是真的。”勞倫斯醫生糾正道。
“……”
“為什麽不直接來問我?如果話題是迪盧克,我簡直能滔滔不絕說上三天。你想聽什麽,我們從三年級參加話劇表演,被全校最漂亮的金發姑娘親到缺氧這段開始怎麽樣?”
“兩位先生,”麗莎打斷了他,“無論你們想就私人感情問題交流哪方面的意見,勞駕出去。大家需要休息。”
空心情不知為何有些煩悶,或許跟糟糕的天氣情況和殺人犯帶來的陰森氛圍有什麽玄妙的聯系——一些民間科學似乎會用磁場,生物電波之類的話來解釋它們。
警察在第二次搜查完整棟醫院大樓就離開了。有小道消息說他們有不少額外收獲,比如在頂樓的雜物堆裏翻出了半具散了架的骷髅,在太平間的冷凍櫃內側發現了用鮮血畫成的惡魔召喚陣(空懷疑這些小道消息都是凱亞散布給護士們的)。反正無論如何,那個精神病人并沒有被找到,他應該是已經跑到其他什麽地方去了,而這是警察們該煩惱的事。
反倒是那些神經兮兮的謠言愈演愈烈,最後是副主任醫師親自出面,向大家聲明科室的廁所被臨時封閉是因為水管破裂,而非是在舉行降靈儀式,局勢才得以控制。
很多科室都有那麽幾位“常客”:他們因為患有一些情況無法逆轉的慢性疾病不得不長期住院,相對于其他重症病人,他們又病得不是那麽重,可以和來往的醫護有說有笑;而病房又是醫院各類怪談和八卦的重要流通中樞,這就導致這些常客們對科室的熟悉程度有可能超過一位十年份的護士長。
麥克唐恩太太就是急診科的這麽一位常客。她患有阿茲海默症,總是把每一個年輕女孩認成自己的女兒,語氣嚴肅地告誡她們不要靠近世間的任何一個男人。(“他們會把你生吞活剝,連骨頭都不剩下,我的傻妞兒,”她這麽說。)
盡管很多時候她的□□聲都吵得讓人頭痛,但在她情況開始變差的那一天,大家都很難過。像她這樣的年紀,很多事都有征兆,有時候還是相反的征兆:她變得堪稱容光煥發,逐漸能夠回憶起一些事情,還能準确叫出每位醫護的名字。
“我還記得你的男友,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夥子,”她對凱亞說,“他好像很久沒出現了。他去旅游了嗎?”
凱亞把活動桌上的小鏡子收了起來,“他現在在普外科。”
麥克唐恩太太點點頭,“我知道,那是個風景秀麗的地方。”沉默了一會兒她又問,“我記性真是變差了……所以你們是為什麽分手的,因為孩子的事嗎?”
空随口接道:“是的。他懷孕了,他的男友不想要藍色頭發的小孩,抛棄了他。”
“哦,男人!”麥克唐恩太太氣憤地把他們都趕出了病房。
09
純粹是報複,空用力地摁壓着手裏的圓珠筆筆頭。凱亞·亞爾伯裏奇,心眼比針尖還小的虛僞男人,他将在醫務處即将下發的評教表上給他打滿一整張紙的負分。
眼下他身前是急診科副主任琴·古恩希爾德,以及另外幾位外科主治;同時他身邊有一群非常吵鬧的外科實習醫生——“聽說他的第一臺闌尾手術只用了十五分鐘”、“這打結手法太酷了”、“誰今天吃了蒜?這裏真的很臭”——他懷疑至少有半座醫院的噪音都聚集在了這間觀摩室裏。
空毫無準備地被自己的住院醫師扔到了這裏來,參加普外科的手術現場教學活動。“好多實習生都想觀摩萊艮芬德醫生的手術呢,這是個好機會。”凱亞美其名曰。
它的确可以是個好機會,前提是他提前做了功課,有充足的時間回想起(先假設他真的曾經知道過吧)各種肝血流阻斷方法的區別及其流程。這樣他便不用在大家交流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拿出手機,在搜索引擎的輸入框裏打出這個詞(還拼錯了兩次)。
幸運的是,老師們抛出的所有問題都會被在場更積極的學生搶答,他只需要保持住陷入思忖的姿态就不會顯得過于丢人。他全程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也不知道背後的汗幹透了幾次,才終于挨到了手術結束。
觀摩室裏響起了一片掌聲。手術臺前的主刀醫生擡起頭,與古恩希爾德醫生交換了一個眼神。
“前輩。”
空跟着她來到手術室外——萊艮芬德醫生果然還等在那裏。他還是戴着那個貓頭鷹帽子,臉色很疲憊,紅色的發絲緊緊黏在他的臉頰和脖頸上。他端着咖啡的那只手不太起眼地發着抖。“沒必要那麽叫我。有什麽事?”
“非常漂亮的一臺手術。”古恩希爾德醫生柔聲說,“能有幸再次看你執刀,真是太好了。”
“又只是為了閑聊麽。”雖然這麽說着,但他也沒有馬上掉頭就走的意思。
“空是我們科室的一位非常優秀的實習生,前輩應當之前也見過他了?”
空沒有想到自己突然間會被推出來。
“你在急診的實習期要結束了?”
“呃……是的。”
“有什麽感想?”
空努力挺直脊背,“收獲很多,最突出的就是……”
“我跟你倒不同。”聽完他的一長段廢話,萊艮芬德醫生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我在急診呆過之後就采取了更加謹慎的生活方式。因為從那以後我就明白,如果我哪天暈倒在什麽地方,來處置我性命的可能是一群獸醫。不過,”他看了古恩希爾德醫生一眼,又輕輕嘆了口氣,“現在也許情況有所改觀了吧。”
在臨別之際,他又問了一個意有所指的問題:是不是某人又在搞什麽花樣,因為最近老是有陌生號碼給他打電話。
說不準跟那神神秘秘的生日禮物有關,空随意搪塞了過去。
麥克唐恩太太在一個暖和的下午停止了呼吸。他們說她走的時候不算痛苦(雖然他們對誰都這麽說)。起碼她很安靜,只叫了幾聲她女兒的名字。通知了她的家人後,護士把她的所有東西收撿起來放在前臺,可是很久都沒有一個人來取;自然而然的,住院期間她拖欠的醫療賬單也沒有人來支付。後來聽說是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醫生出面解決了這個問題——
“當然是迪盧克。他一直都在給麥克唐恩太太,還有他認識的其他的一些有經濟問題的病人結付欠款,就連在國外的時候也沒停過。從你和他給人接生那次你就該知道,這位有錢老爺很愛管閑事。”
日歷上被畫上一個又一個新的叉,“小空醫生歡送派對”(這個名字是安柏想的)被寫進了月末的那一小格備忘錄裏。
我要離開這裏了。這個念頭就像高樓上的航空信號燈,會在深夜時分閃爍起來。也還好,空想,至少同事們比兒科有趣一些,他還學到了很多可以用來捉弄下一屆實習生的招數。
“你将來有什麽打算?去社區醫院,內科,皮膚科還是整形外科?”
“你是以什麽身份問這個問題的?”
凱亞聳聳肩,“以你對我的關心同等地回報你而已。難道在你眼裏,我們還不算朋友嗎?”
他列出的這幾項選擇都确實曾經是空心中的最佳選擇:要麽清閑肆意,要麽油水夠厚。他甚至還考慮過老年康複科,總而言之,離手術臺搶救室越遠越好。
“我有的時候覺得……能做對人們有用的事,能給人們帶來完全不同的生活,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
“幸虧你只是有的時候覺得。”
“……”
空長長出了一口氣,“我可能會考慮選擇急診。就這樣。你繼續嘲笑我吧。我還挺想救人的。”
“我為什麽要笑你?”凱亞晃了晃自己的胸牌。“不過也有的時候……”
他沒再說下去。
空以為自己的歡送派對會成為又一個放縱而堕落的晚上,不說是成人以上級別,至少也還是達到成人;可實際情況卻是一群人就像幼稚園兒童一樣,圍坐在一個巨大的蛋糕邊拍手邊唱歌(盡管他們是在一家酒吧裏)。
他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畢竟現場真的有未成年人:被母親專程帶來的,他親手接生的那個小名叫“迪盧克”的孩子。
同事們對“迪盧克”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後來空才明白,這件事應該是早有預謀:大家把那孩子抱在懷裏,拍着他哄着他,還叫他“迪盧克”,旁觀着一切的萊艮芬德醫生臉上的表情确實有些扭曲。
或許是因為果汁太過無聊,有兩個人中途從蛋糕邊溜走了。
“其實今晚不光是為你辦歡送派對,”安柏偷偷地告訴他,“我們還給萊艮芬德醫生準備了驚喜,馬上禮物就要到啦!”
“他的生日是今天嗎?”
“不是。那天大家都沒空,就連他自己也要值班,一起慶祝只有找這個機會。抱歉,應該事先告訴你的……”
“沒關系,我完全不介意。我也很想為他慶祝生日。”
空覺得大家的演技都太一般了:萊艮芬德的電話一響,他們就齊刷刷地看過來,還一臉期待。
“還真是你們背地裏又在搞些什麽。”他抱起胳膊。
“快接啦,醫生!”
電話那頭是一道有點尖細的男聲。他喘了一會兒粗氣才開口,說自己正在在外面等着。
他的聲音和語氣都莫名有些熟悉,但空一時沒有回憶起。“他為什麽不直接送進來?”他聽見安柏抱怨了一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外面在下雨,我去就好。”
凱亞回來已經是十多分鐘後,身上帶着股酒氣。他環顧一周,“我們的大壽星呢?”
“外賣員打了電話,他去拿我們給他定的蛋糕了。這樣好像不怎麽驚喜了诶。”
“你們給他的禮物也是蛋糕?”空看着面前已有的,被吃得塌下去大半的蛋糕,“這怎麽樣都很難驚喜吧。我再看到奶油都要吐了。”
“凱亞說那個蛋糕很不一樣!”
他剛想說難不成那個蛋糕能朝人嗞水嗎,轉頭卻看到凱亞神情有些異樣。“怎麽了?”
“……外賣員?”
“你不是說會讓人直接把蛋糕送到這裏來嗎?”安柏有些緊張了。
周圍先是寂靜了一瞬,随即有什麽東西悶悶地響了起來——是被門窗隔絕在外的雨聲,像一只蚊蟲在鼓膜內嗡嗡振翅,尾端拖出一道冗長花白的噪音。
空偏了偏頭,好像這樣就能把噪音從腦子裏趕出去。
“我沒有在任何地方留過他的號碼。而且我一分鐘之前才問過那家店,雨太大了,他們要等雨停才會過來。”
大家面面相觑。
“那會是誰……”
“是萊艮芬德醫生的其他朋友嗎?他說他在外面等他。”
“其實我剛剛就想說了,對面那個人聲音聽起來很奇怪,還語無倫次的……”
一種不算特別久遠的不安爬上了脊背。空舀蛋糕的動作停頓了下來,接着看到凱亞突然起身沖向門口。
門口的風鈴發出巨大的響聲,雨水兇狠地灌進來,連同一聲被雨幕壓抑的尖叫。
“救命!!!這裏有人……醫生,有沒有醫生啊啊啊啊!!!”
終幕
我還是被從擔架前推開了。他們說我沒有必要參加搶救,說要相信你的同事,還說稍後會為我安排心理醫生。
上救護車之前迪盧克流的血打濕了三件外套,我的,他的,還有一個不知道誰的;現在它們全被我抱在懷裏,異常沉重還冒着水汽,像是屠宰場冰庫裏拿出來的半扇豬肉。可他身上看起來居然沒那麽糟糕,除了氧氣面罩裏積着一汪鮮紅的液體,仿佛只是把長發披散下來了。
這時候他看起來确實更像父親。
整件事都有點黑色幽默,但鑒于之前那一次的教訓,我覺得我這次還是聽話比較好,畢竟我這次連止血都沒能成功。
我還記得大學時代病理老師的一套關于飛機失事的理論。她的本意是想把人比喻成一臺精密運行的大型器械——就譬如飛機,一個很不起眼的故障就可能招致後來的一系列嚴重問題。你們知道多少傷亡慘重的空難的起因只是一塊沒有二次加固的焊接板嗎?她說,人體也是這樣。
這個說法本身平平無奇、缺乏亮點,但我在很多年後都仍然記得她說這段話時的語氣,甚至每一個重音。
或許所有的意外也有類似的發展機制。在發生之前很久它就會顯露端倪:某天維修工會在機身附近無意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咯吱聲,就像是鞋底踩到了一粒砂礫。無數天以後,外殼下潛滋暗長的裂縫在一萬米的高空撕碎了整架飛機,人們的血肉和他們正在看的雜志,機場免稅店買給愛人的圍巾、三天後兌獎的彩票一起抛灑下來。
在這件事裏,我不知道什麽才真正是那道裂縫。可能是把那個精神病人帶進醫院的路人,可能是那天的手術安排,可能是沒有看出他的護工,可能是始終不肯下功夫找人的警察。
也可能又是我。
我收治了他,我為他辦了轉診手續,把他交給了迪盧克;迪盧克接起那通電話的時候,我卻不在場。
我其實在一家會把葡萄蛋糕做得超甜的店訂了一個很浮誇的蛋糕,整整有三層,店家會附贈一個會唱生日歌、會噴彩帶冒火花的推車,我原本計劃讓安柏把蛋糕推到他面前,那時他不得不裝出一點仿佛喜歡的樣子。
我的工作已經讓我明白,壞事發生的概率有時很大,不要總是抱怨;壞事偶爾還會發生一次以上;病人不會總是感謝他的醫生,說不定有時候還會從懷裏掏出一把刀,紮進親手給他做過手術的醫生的脖子裏。
金頭發的小實習醫生顯然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又哭了,像以前我們在酒吧時第一次見面那樣。他反反複複問,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怎麽會發生這種事?誰他媽還想上這操/蛋的班?
他算是我見過的不幸的人中間相當不幸的一個。幾個小時前他才剛剛說過,他很高興能成為一名醫生。
除了被打電話騷擾,迪盧克還被跟蹤了有一段時間。雖然跟蹤者根本沒有多少藏匿自己的能力和心智,但他确實又沒被發現。
幾年前那時候也同樣好笑。劫持父親的那個人不是某些背景複雜的商業對手指派的,他只是個染了一身賭債的窮學生,唯一稱得上預謀的手段是提前在超市裏買了一把刀。
父親有時會邀請一些被自己資助的學生共進晚餐,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找到了機會。他甩脫司機把父親帶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索要三千萬的贖金。這筆錢并不難湊,可中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對着父親揮出了整整七刀。
我和迪盧克在醫學院讀書的幾年裏都很少回家,實習以後就更忙。把父親從救護車接進急診的那一段路,可以說是這麽多年來我們最漫長的一次對視。他的确一直在看我,那會兒我很清醒,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的。
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我跟他的親生兒子還幹了一些他可能不怎麽會喜歡的事。基于這兩點,我考慮到如果他要對我說什麽,那些話可能不會太慈愛光明,盡管對我他一直是個慈愛光明的人。
幫我看着他,他對我說。瀕死之際,我到底不會是他最挂念的那個人,不過十多年來,他或許就對我不公平了這麽一次。
他們那時也不讓迪盧克參與什麽。手術是我協助一位主治做的,而我們那時沒有十分仔細地檢察,以至于遺漏了某處大血管上被血栓堵住的破口。
父親去世的那天早晨,迪盧克在場。他比我想象中更冷靜。我還在為那道毫無起伏的長線做一些無謂的嘗試,是他在一旁提醒我,已經是第三十一分鐘了,宣告吧。
去休息吧,他們又對我說,律師很快就會來。我看着他們每一個人,我無法問出那句話,我指望他們直接告訴我,可是他們還是說,去休息吧。
羅莎莉亞對我說,我應該先放下手上的髒衣服。這是這一整晚我收到的最有用的提議。
我說我會考慮休一段很長很長的假,她沒應聲。
我這才發現機場距離醫院原來是如此之近——幾乎每過十分鐘,我就能聽到飛機掠過上空的轟鳴聲,地面也會一起震動起來。我想起小時候後院裏的那個泳池,我潛進水裏,擡頭看到天空上飛機尾翼滑過的痕跡。當我太久不出聲,迪盧克就會不太耐煩地探頭來看我一眼,以确認他的弟弟還沒有完全淹死。
若要說迪盧克身上有什麽天生适合做外科醫生的特質,可能是想象力貧瘠。我問他當一個人死掉的時候,世界會發生什麽不同尋常的事嗎?他說沒有什麽不同尋常,可能就是吹過一陣風。
我忘了問他,不同的人的風會不會有區別。好人是什麽樣的風,壞人是什麽樣的風,愧疚的人是什麽樣的風,不肯原諒的人又是什麽樣的風?如果他們都一樣,那留下來的人該怎麽區分?
我在房間裏等待着,直到那扇仿佛沉寂了上萬年的門再次被打開。
我們是兄弟,也不止于此。我六歲起便和他一起生活,他小時候漂亮得像個女孩子。十五歲的時候我親了他,他十分嚴肅,照搬來那些性教育書上的內容對我說,人的取向是流動的,他允許我“多樣性”地嘗試。十七歲,我成功和他滾上了床。
讀醫學院,走上做醫生這條道路是父親對他的期待,他也一直完成得很好,而我那時做同樣的選擇只是因為習慣和他呆在一起。一般來說他喜歡的東西我都不怎麽喜歡,但這件事對他實在太重要,我盡力表現得不明顯。
迪盧克說他拒絕屍檢的那個時候,我覺得他恨我——他應當恨一個人,那個學生既然自殺了,那麽接下來就應當是我。我希望他恨我。那次刷手上臺前,我真的準備好了嗎?我真的竭盡盡力了嗎?
醫生都或多或少會害死自己的病人,而我害死的人當中有我的父親。我的兄長不會為此提起訴訟,我的行醫執照不會被注銷,我有很多機會害死更多的人。
我企圖讓他改變主意。我故意在一個小時後就把器官捐獻登記表放到他面前,然而他憤怒的原因卻是我突然開始用“萊艮芬德先生”稱呼死者,而非父親。
他簽完字就離開了。我在很多天以後才反應過來,他的離開很可能不單單是簡單地走出病房。
我們不再能分享同一支筆,不再能坐在同一間觀摩室裏,不再能在無人的廢棄B超室裏做那些心浮氣躁的蠢事。我們之間拉開的距離不光是物理空間上的距離,因為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他對我來說完全就是個陌生人。
最大的變化當然是他更自我封閉了。他不在意,如今很多問題的答案似乎都成了這個。他的憤怒甚至變成了一種逼近于憐憫的東西,而他把憐憫施舍給我,讓我憤怒。但我無權開口要求更多。
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等他到了七八十多歲,一不小心說不定還會和“泰鬥”之類的沾點邊。他生來就該如此,我沒法想象他不是醫生的樣子。與其割開他的喉嚨,還不如砍掉他的雙手,這兩件事的結果沒什麽區別,但我的确在某個時刻無比希望後者代替前者發生。
不過還是算了,他還要繼續做手術也是他活該。
現在他躺在我面前,沒法說話,所以我即使表情難看他也不能諷刺哪怕一句,我說我明天就要轉業去璃月做房産銷售,他也只是擡起眼皮輕輕地看我一眼。
小時候他如果生什麽病,絕對不會這麽安分地躺在床上。為了讓他老實睡覺,愛德琳會收走所有的書本和玩具,即便這樣,他也揪着自己的頭發玩上半個小時。如果是在上學的年紀,他就算病得再厲害也不會放任自己就這麽躺在床上,除非我幹點什麽逼他,他至少也會拿本書攤在膝頭。
回憶會催生出毫無道理的懷念,以及一些再天真不過的妄想。
你失血過多神志不清的時候跟我說,這事結束了就要跟我一起回家;說要活得比我久,免得家産旁落;你還說你回來以後盡說些滾蛋話幹些混蛋事,其實是想和我重新開始——你記不記得?
我當然在說謊。
可許久許久以後,他卻對我點了點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