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浪子暴徒-7
“你具體是哪一天生的?”伏基羅在和他打牌的時候突然問起來。
安德烈叼着煙彈了彈牌,頭也沒擡,在挑下一張出什麽:“嗯,我完全記得我是哪一天出生的,因為我出生那一天就有記憶了,還能說三國語言。”
“……”伏基羅被陰陽怪氣地噎回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他和安德烈的溝通越來越困難了——不過仔細想想,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怎麽溝通過。伏基羅通過瞎扯規避深入交談,安德烈通過陰陽怪氣躲開嚴肅話題。
“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出去吃頓飯。”
安德烈聞言擡起手指,掀開窗簾朝樓下張望:“可以啊,請樓下那個警察一起去吧,他也跟了這麽久,不如問問他願不願意付錢。”
伏基羅按滅煙頭:“就定到我撿到你的那天,那天就是你生日吧。”
“無所謂。”安德烈聳聳肩。
他們又都沉默了,桌上剩下伏基羅滾籌碼和安德烈随手甩牌的聲音。
伏基羅又說:“啧,我一個星期沒拉屎了。”
安德烈咧嘴一笑:“牛逼。”
沉默。加上了風聲,窗外開始下起小雨,撲簌到窗邊,安德烈往杯子裏加冰塊,再在上面倒酒。
伏基羅又說:“你額頭上的傷哪來的?不像槍傷。”
“有個男的給我撓的,”安德烈喝口酒,“還把我下面咬流血了。”
伏基羅挑挑眉:“牛逼。”
沉默。
這個點,狗醒了。
伯恩山一溜煙地從窩裏跑過來,安德烈放下牌和酒杯,跪在地上笑眯眯地擁抱它,逮着她一通狂親:“寶貝醒了寶貝?”
伏基羅在旁邊建議:“起個名字吧,叫麗薩吧。”
狗正在積極地舔安德烈的臉,安德烈邊躲邊說:“不用起名字,她知道我們叫她。是吧寶貝,你是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誰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
狗坐下來舉爪子,安德烈高興地又撲上去一頓抱,邊抱邊親:“爸爸愛你。”
伏基羅不忍直視地轉過頭,掀開窗簾看看樓下,路燈下的警車已經開走了:“他們走了。”
安德烈聞言起身,走過來朝樓下看了一會兒,就走開去穿衣服:“可算走了。我出去了。”
“要不要叫個披薩?外面下雨了。”
安德烈拿起鑰匙:“不,我約人了。你看好狗。”他吹了聲口哨,狗狗坐了下來,安德烈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門被甩上的聲音後,房間陷入了寂靜。
過了一會兒,伏基羅才動了動腳,突兀地發出了一聲椅子腿移動的吱聲。
安德烈立起風衣的領子,縮着肩在雨裏走,從逼仄的小樓裏走出,巷子裏的站街女人朝他吹口哨,他笑眯眯地一一點頭,有個女人問他有沒有火,他停下來走過去,伸出火機給她點煙,在煙霧缭繞後她看了他一眼,捏捏他的胳膊,兩個陌生人相視一笑,安德烈收起火機離開。他走過街角,雞頭正坐在售貨機旁邊跟幾個人訓話,看見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東邊的街上站的都是同性戀,周圍聚集的都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垂頭喪氣的中年男人,趁雨天夜色來□□。安德烈從這裏過,很多年輕小孩兒認識他,跟着他走,問他今晚去哪裏,安德烈說見你爸,帶上你不方便,惹來一陣笑罵。
不過他向來和自己的同類混得親近,是不是同類一眼就能互相看出來,他們身上都有這種不管明天、随波逐流的逍遙感,各個都不負責任又輕浮無情,從不自憐自艾,不珍惜自己,也沒什麽矜持,但偏偏生存力頑強。
安德烈從街道裏走出,朝橋上走。他莫名其妙想起伏基羅,感覺今晚伏基羅是不是有想和他一起吃完飯才唧唧歪歪說了那麽多。
真奇怪。
自從安德烈到了20歲,發現伏基羅似乎突然老掉了,他越來越少離家,即便離開多半也很快就回來。
人生大部分困難靠自己度過的人,估計很難養成依賴他人的習慣,安德烈很獨立,相應地也不會幹涉伏基羅,于是他任伏基羅來來去去,從來沒問過為什麽要走,更不會問什麽時候回來。
但伏基羅老了,每次回來,伏基羅臉上都會露出“抱歉”的神情,最近幾年越來越明顯,挂在他日漸蒼老的臉上簡直有些可憐的意味,從蠻多年前伏基羅回來的時候就會給他帶禮物,吃的、穿的、用的、玩具、游樂場門票。
那種“抱歉”的神情很讓安德烈讨厭,在他第一次見到歸家的伏基羅露出這種表情時甚至覺得有些憤怒——如果為離開抱歉,那就不要離開,如果為抛下孩子抱歉,那就不要抛下,不要做了這些事,又擺出委屈的臉,沒有人逼你走,也沒有人逼你留下,你做不好父親,甚至做不好成年人,不是我的錯,不要靠手足無措和于事無補的道歉把它變成我的問題和煩惱。
這些話安德烈想過很多遍,卻從來沒有跟伏基羅說過。
他承認,這麽多年,他拼命要做到“使正常生活繼續”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不想輸給伏基羅,他偶爾幻想過,如果伏基羅回到家看到他死去的幼小屍體,會不會追悔莫及,深感悲哀,這想法能讓安德烈暢快一小會兒。但安德烈還是不想死,讓自己死以懲罰別人這種事安德烈做不出來。
安德烈并不讨厭身邊有父親,伏基羅除了時不時會離家出走,他在的時候,是完全站在安德烈這邊的,在執行任務中尤其明顯,這行當死人如飲水,誰都有可能背叛,有一個完全值得相信的人是很難的。安德烈不要求伏基羅分享他的快樂,分擔他的痛苦,傾聽他的煩惱,參與他的成長,只是“在”就可以了。這要求不高,他對“父親”的理解其實也只限于此。有時候他會很殘酷地想,沒有伏基羅他也可以過活。
但伏基羅老了。
他走到港口的時候,表演社的人已經先到了。這地方在動亂——安德烈總是出現在各種各樣動亂的地方,這樣他才能賺錢。這些本地的青年男女,飽含熱情和理想,每天在市中心演講,呼籲人們……幹什麽來着,忘了,屬于不符合國家利益的那種,被抓了放,放了抓,大大小小一百多個社團,這個表演社是某大學的戲劇社,被他們改制變成秘密社團,專門讨論下一步策動誰。某天他們在城市公園演講——噢噢想起來了,因為保皇派要上位了——被人舉報,警察來了,他們正慌不擇路逃跑的時候,安德烈憑借自己精湛的躲避技巧,幫領頭的躲掉了,後來領頭的便請他來船上參加他們的聚會。
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安德烈想看看同齡人在幹嘛。
但天地良心,要知道年輕人都這樣,他還不如在家裏跟他老爹吃披薩,晚點叫鬼出來做個愛,早早睡。
年輕人們暢論國家命運前途,盛贊某國家英雄。安德烈實在昏昏欲睡,因為他又沒有國家,連國都不愛,誰為國争光又關他屁事。
然後年輕人開始談書,安德烈立刻打起了精神,因為他讀書很少,是胸無點墨的人,他想聽一聽學幾句話,日後好拿出來裝逼,于是上面的人叭叭地講,他嚴肅認真地點頭附和,遇到特別押韻的句子就默默背下來,一連串記住了好幾個作家的名字。
有個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聽了半天,憂國憂民地轉頭看他:“怎麽會這樣,唉,在這樣的地方活着有什麽意思,人這一輩子真是沒意思,都是無止境的壓迫。”
安德烈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回答道:“我覺得還行。”
年輕人臉色有點變,她男朋友坐在她隔壁,探過頭看他:“我聽吉克斯說你周游各國,一定會說很多種語言吧。”
安德烈看了看臺上演講的吉克斯,這個他救過的小頭目怕是用了不少稱贊的詞給夥伴們介紹自己,于是他猶豫着點點頭。
年輕人立刻換了種語言跟他說話,安德烈就着說了幾句,兩人頓時滿意起來,原諒他不體恤國運的冷漠。
他們交談了一會兒,安德烈發現這對情侶的學歷高得吓人,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學識豐富又特別愛炫耀,給安德烈聽硬了。雖然安德烈不念書,但他在淺薄的層面——如相貌、身材、神秘輕浮的氣質等方面——分數極高,成功勾引到了這對情侶,在這場關乎國人命運的大論散場後,他帶這對情侶去高山的酒店裏幹了個爽,挨個操了一遍,尤其喜歡他們在溫存時念的詩歌,一個字也沒聽懂,好像是古文。
安德烈躺在中間,一手摟一個,左邊的哼一首悠揚的小調,右邊的和着一首激昂的詩歌,他們吻安德烈的脖子,問他感覺怎麽樣,安德烈說:“我感覺充滿了知識的力量。”
三點,情侶還在睡,安德烈就走了,房費也沒付,因為出來沒帶錢。路上他還看到家通宵的圖書館,剛做了一場充滿知識的愛,安德烈走進去準備讀兩本書充實一下自我,特地挑了海明威,站着只是試閱了十五分鐘,立刻和自己和解,把書放回去:“Nope.”又一身輕地回家去了。
“我感覺讀書會影響我的思維,而我不想我的思維被任何人影響。”後來有一天他想起這事,就向伏基羅總結道。
伏基羅聽完他這話,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識字?”
安德烈坐下來:“我會十幾種語言。我說真的,你知道我從來不吹牛。”
伏基羅緩緩點了兩下頭:“牛逼。”
然後伏基羅問他:“我叫了披薩,你要不要吃?”
安德烈要出門:“不吃。照顧好狗。”
他照舊出門去,換新地方,他就會認識新的人,他要過聲色犬馬的生活,伏基羅老了,過不動了,可他要過。他必須過。
會不會像是一種報複,他享受着把家人抛棄的感覺。
安德烈想到這裏,停在了路口。
很早之前,他曾經背一具屍體回家,其實就是因為男人某個瞬間讓他想起了伏基羅,他想伏基羅會不會也有一天不知不覺地死在外面,他卻不知道,伏基羅死掉以後,在天地茫茫間缥缈,成鬼成魂卻不會纏在自己身上,一生的緣分就此盡了。
當然,緣分當盡則盡,誰也阻止不了。
可起碼安德烈當時在看向那些老去的中年人的時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羅那抱歉的表情。有些事他不願意承認,可伏基羅确确實實很了解他,說不定真的愛他。
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伏基羅正獨自坐在安靜的客廳一張小桌子前,喝酒吃披薩,一點聲音都沒有,他駝着背,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洗得皺巴巴,這件他穿了很多年,洗到發白,一手拿着披薩慢慢地嚼,芝士溢到他拇指上,另一只手幹巴巴地放在桌面,頭轉向窗外,盯着街上暗黃的路燈露出一種很茫然的表情,比起老,他看起來更像是疲憊,這讓安德烈想起那些在垃圾箱旁邊打輸的老狗。
伏基羅聽到響動很快地轉過身,看着安德烈,表情變了又變,舉着那塊披薩很久沒有動,眼睛跟着安德烈換鞋、換衣服、洗手,一直到走過來,摸摸狗,坐在他對面。
“點了多少啊?”
伏基羅把下面一個完全沒開的盒子推給他:“我随便點的,不過應該夠。”
安德烈掀開盒子:“有機會我們應該出去吃頓飯,城南有家海鮮。”
“哦,你定吧,我随便。”
伏基羅已經不太出任務,而且開始變得話多起來,仍然酗酒,但似乎沒什麽毛病,一次體檢後甚至得意洋洋向安德烈炫耀他的肝檢查報告,他的多話也并不讨人喜歡,安德烈覺得他似乎還是安靜點好,老頭兒的觀點都很過時,話一多就顯得格格不入,他對少數人種都用蔑視性的稱呼,對女人的态度很差,對男人的态度更糟,他誰都讨厭,誰都恨,以前安德烈沒有跟他深入交流過,不知道他是這樣的,現在好了,交流的門一打開,幾乎伴随而來的就是争吵。
平心而論,伏基羅對他很少指手畫腳,大概也是因為覺得自己沒盡到父親的責任,最好還是不要太過幹涉。
伏基羅有次和安德烈聊起了什麽事件,伏基羅振振有詞地痛罵斯拉夫人,絲毫不顧自己身上的斯拉夫血統,罵完之後轉罵歐洲,皮茨拉夫山多敗類,哪個總統喜歡捅屁/眼,哪個王室出蕩/婦。
彼時安德烈已經懶得跟他吵了,鑒于正在吃飯,只是調大了電視音量,跟他說:“你能不能安靜點,吵到我了。”
“噢噢,你看電視真是了不起的大事,要不要讓全城都閉嘴,方便你聽音?”
安德烈聽完,把手裏的刀叉放下來,起身就走,伏基羅的臉色一黑:“你去哪兒?”
安德烈理都不理,拎起外套穿上,準備出門,伏基羅站起來用手指指着他:“他媽的,你不能現在走,我正在講話。”
安德烈咧開嘴一笑:“操/你媽,你看我能不能。”說着比了個中指,甩上了門。
他三天沒回家。回去的時候,伏基羅正在廚房煎雞蛋,地上打了好幾個蛋殼,房間裏一股燒焦味和垃圾臭味,伏基羅的背有點彎,穿了件綠色的毛衣,白頭發的腦袋左看看,右看看,手不自覺地抽搐——大概飲酒還是有後遺症的,帶着手裏的鍋鏟也顫,敲打着鍋底,而他還正在努力區分一堆調味品。伏基羅一輩子都很瘦,即便現在,也仍舊行動敏捷,聽到聲音轉回頭,看見安德烈,什麽也沒說,轉過去繼續煎雞蛋。
安德烈給自己倒杯威士忌,坐到沙發上看電視,過了一會兒,伏基羅才端着盤子,帶着三個煎雞蛋走了回來,在他旁邊坐下,自顧自開吃。
他吃到還剩一個,問安德烈:“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
然後伏基羅把最後一個雞蛋吃掉了。
安德烈轉頭看了一眼廚房:“你幾天沒倒垃圾了?”
伏基羅把盤子放在桌面上:“我沒錢了。”
安德烈把視線轉回來,盯着伏基羅理直氣壯的臉,他知道自己應該給他錢,就像伏基羅當年給自己一樣,但他還是克制不住地說:“那你去賺啊。”
伏基羅的嘴角輕輕抽了一下,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簡直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抿抿嘴什麽也沒說,端着盤子站起來,走到廚房,粗暴地把盤子扔進水槽,又走回自己房間,大力甩上了門。
電視裏的新聞正在報道什麽大事件,變換的屏幕在安德烈臉上透出色彩,他在原地反刍了一會兒自己的話,啧了一聲,懊惱地抓了抓頭發,然後又四下看看房間,站起來準備收拾一下:當年伏基羅每每回家,也是這樣給自己收拾的。
大約晚上九點的時候,伏基羅起床了,他看起來還睡得很懵,拉開房間的門後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似乎在反應,然後目光定格到安德烈身上,才逐漸清明過來,又莫名其妙地感嘆:“你長這麽大了啊。”
安德烈剛吃完宵夜,坐在桌子邊看了他一眼,繼續在手機裏跟其他人聊天。
客廳只開了一盞落地的黃色燈,伏基羅走過來試圖調一下亮度,無果,便坐在了安德烈對面,看着安德烈手指紛飛地敲手機。
“我想去爬山。”
安德烈頭也沒擡:“這裏沒山。”
“我想去看海。”
安德烈擡起頭,看伏基羅在昏黃燈光下的皺臉:“現在?”
“應該不會太遠。”
“開車要兩個小時。”
“現在就去吧。”伏基羅好像完全沒聽安德烈在說什麽,已經站起來了,“要帶什麽?帶上我們的探照燈,潛水服還在嗎?”
安德烈奇怪地看着他,但還是接了他的話:“……我們不會去潛水的。”
“你記得帶你的手環,不然你會迷路,人那麽多。”
“……我不是小孩了。”安德烈打量他,“伏基羅,你沒事吧?”
伏基羅看起來精神抖擻,開始翻找東西,往背包裏裝這個裝那個:“你往鞋裏裝沙包,你腳怎麽會這麽小,走遍全城也買不到你的鞋號,你又不願意穿女鞋……真受不了。”
安德烈跟着站起來,叫了他一聲,試圖拉住他的包:“伏基羅,我們不去海邊,起碼現在不去。”
“要去!”伏基羅吼了一聲,把包拽回來,“現在我們去!”
安德烈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放棄了:“還要帶什麽?”
在伏基羅的建議下,安德烈裝了滿滿兩個包,期間伏基羅坐在沙發上等,這會兒都已經在打瞌睡了。
安德烈叫醒他,他反應了一會兒,站起來跟着走到門邊,一看安德烈拎的包就皺起眉頭:“你拿那麽多東西幹什麽?搬家嗎?”
“我操……”安德烈忍了又忍,“這是你要帶的。”
“不可能。放下,帶這麽東西幹什麽。”
安德烈把東西往地上一砸:“行行,随你。”
伏基羅跟在他後面往外走,還在說:“我怎麽可能帶這麽多東西?”
“都說了随你了。”安德烈不耐煩地回他,出了門,等兩人都出來以後,把門關上。
伏基羅跟在後面,喋喋不休,又好像喃喃自語:“我不帶那麽多東西走,我也不願意留下任何東西。”
安德烈終于爆發了:“留什麽?你能留什麽?你破産了老兄,你欠了很多錢,我已經替你都還了,不然你以為你還能安然無恙地在家裏睡覺嗎。你這輩子攢過什麽?還留下來?你已經老了,沒用了,除了欠的錢、得罪過的仇人,你一無所有。你來告訴我,你以為自己還能留下什麽?”
伏基羅盯着他的臉,嘴唇動了動,什麽也沒有說。最後只是低低頭從旁邊繞過去:“開車去嗎?加油了嗎?我記得很久沒加油了……”
安德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他在夜間開車,伏基羅靠着車窗看窗外,兩人一路無話,除了昏熱的夜風,他們沒什麽好分享的。
海邊人不多,海岸廊橋上很多小販在賣吃的喝的,還有其他小玩具,衆多小販挂彩燈的車連成一排,仿佛一道新的海岸線。大多數閑逛的人都是情侶,安德烈和伏基羅格格不入,他們倆站在海灘入口,看人們歡聲笑語,你侬我侬,然後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伏基羅徑直朝海邊走,安德烈直奔路邊酒吧,點了杯金酒。
那酒保從遠處就看着他,等他坐下,眼睛上下一掃,勾起笑容,遞來酒杯,順便手指在他手背輕輕地劃過:“那是誰呀?”
安德烈咬着牙,一口氣喝完半杯酒:“他媽的欠債。”
酒保立刻明白:“父親?”
安德烈頹然地點點頭,酒保給他添酒:“來聊點開心的吧。”這時安德烈才擡頭看她,兩人相視笑了笑。
安德烈始終沒有轉頭,等他留意到海灘上的人越來越少才看了看表,十一點半了。他轉頭去找伏基羅,不費什麽力氣就看到了他,伏基羅獨自站在海邊,漲潮的浪一波一波拍到他身上,人們都在向後退,唯獨伏基羅站着不動。
“漲潮了。”酒保提醒安德烈。
“不用管他,他自己知道什麽時候該回來。”安德烈繼續喝他的酒。
幾分鐘後,安德烈再次轉頭去看,海邊的人們都已經回來了,伏基羅還是站在原來的位置,浪頭越來越狠地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踉跄不已,他卻只顧盯着遙遠天邊的星星,仿佛那是什麽閉眼就看不到的奇跡,被海浪掀翻了又站起來,形單影只地非要站在那個地方,似乎打算當塊石頭,一浪高過一浪,幾乎到了他的大腿。
安德烈放下酒杯,站起來走到海岸邊,沖下面喊:“漲潮了,你得回來!”
伏基羅或許沒聽到,或許聽到了不願意理,他還是站在那裏,渾身濕透,在大海前越發顯得渺小,安德烈暗罵一聲,又喊道:“伏基羅,回來!”
那邊仍舊沒有動靜。
安德烈這會兒突然有種鋪天蓋地的疲憊感,他扶着自己的額頭,內心裏有一部分,想要轉頭就走,“一個離開另一個”是他們父子關系的标準模板。
他最終還是猶豫了一下,在海水到伏基羅腰處時下去了,他也被浪打濕,氣勢洶洶地沖過去,一把拉住伏基羅,把呆滞的伏基羅驚醒:“爸,你幹什麽!”
伏基羅仿佛才回過神,表情從迷茫變得驚醒,又一下子變得很擔心,反手拉住安德烈的手臂:“你小子看不出來漲潮嗎?回去了!”說着不由分說地拽着安德烈向岸上走,嘴裏罵罵咧咧數落,說他不要命,年輕人在想什麽根本搞不懂。
總歸也有開心的時候,就像天氣時好時壞,伏基羅以前提起的“一起出去吃飯”卻總是沒能成行。
某天伏基羅起得很早,獨自坐在桌邊戴着眼鏡讀報紙,煮了壺咖啡,還給安德烈留了一杯,那天他們似乎心情都不錯,安德烈在家裏吃早餐,和煦的風吹進床,清晨的陽光好像發這柔和的藍色。伏基羅拿着筆在地圖上比劃,問他:“你數過我們都到過哪些地方嗎?世界上還有沒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
安德烈搖頭:“總結過去是你們這些老頭兒喜歡做的事。”
伏基羅笑起來:“有天你也會的。”
“會什麽?”
“總結過去。”
安德烈笑了笑:“打賭嗎,我不會。”他喝完杯裏的咖啡,“你老來以後很喜歡尋家,說明你這輩子浪子當得不合格,我就不會,以後也不會。風滾草,我感覺我就是風滾草。一天rolling stone,一輩子rolling stone。”20歲的安德烈宣布道。
伏基羅看着他露出笑容,什麽也沒說,安德烈要出門了,伏基羅看着他離開。
直到他們終于踐行了一起出去吃飯的久約,那會兒他們的關系才有所緩解。安德烈終于接受了伏基羅古怪的脾氣和時不時就會失神的腦子——雖然之前伏基羅就脾氣古怪,但那時他的古怪還沒有成為任何人的麻煩,不像現在。
因為臨時起意,他們沒有去好餐廳,只是在路邊停下來,去一家不怎麽起眼的快餐店吃飯,伏基羅抱怨着天氣。他去喝酒的時候安德烈注意到了,但沒說什麽,以為他只是去喝個酒而已。
但伏基羅心髒病發作,死了。
這一年,安德烈21歲。
下葬的那天,墓邊只有一位老神父和安德烈,還有狗。其實伏基羅不信基督教,但是如果沒有神父來主持,安德烈根本不知道葬禮應該有怎樣的流程。
是十一月的一個下午,四點半左右,但天色如同暮時,天空的雲沉沉地懸在頭頂,一望無際的灰藍色,雨将下不下,風從天邊卷來,吹得連草都是涼的。
墓場空空蕩蕩,草長得很野,零落有幾朵粉紅色的小花,安德烈穿了他常穿的黑西裝,沒有穿外套,覺得有點冷。他在神父念悼詞的時候點起一根煙,神父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他擺擺手示意神父繼續。天氣陰冷,他的煙頭火光明滅,狗在他腳邊一聲不出。
這風很涼,像是草原上或曠野裏的風,安德烈盯着尺寸間的一方墓,閉眼卻想起漫無邊際的廣闊的大地,那裏的草也長得很高,一陣風吹過齊齊俯倒,灰雁和雄鷹貼着草飛過,從草面略過逼近山崖邊,斷崖處驟然淩空而飛,直奔浩瀚碧藍的天。
神父念到了“阿門”,突然一股涼風拂過安德烈的脖子,他驚醒般回頭,望着墓場立着的一塊塊象牙白色的碑,視野裏成片成片的綠色草地,地平線盡頭是沉沉遼闊的天,伏基羅什麽也帶不走,他留下了什麽?
伏基羅回答了這個問題,那時他用擔憂的神情盯着安德烈的臉。
安德烈突然一陣呼吸不上來,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瞬抓住了他,他想,這麽多年了,他還是低估了“如父如子”、“相依為命”這些詞的含義。他想起來他不小心試閱過的書,“任何東西我都不願留下來,我不願意有什麽東西在我身後留下來”。
看來伏基羅并沒有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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