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創世-11
“現在,我可以記錄那天的事了,距今已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但我現在獨自在這天地裏,我有大把時間。
那天,我醒得很早,我那段時間睡眠都不太好,總感覺頭暈。那天天還沒亮,安莉他們還沒有起床,自從我們生活邁入正軌之後,爹地也不太頻繁熬夜或起早了。我那段時間都是最早起的,因為我想去看看花海的盡頭,我走去的地方,已經遠遠超過了爹地要我去的地方,我在那邊發現了一個圓形的圈,那周圍沒有什麽草,我猜想下面有什麽東西。
所以我那天打算去看看,我帶了一本海明威的書,一支手電筒,一條撬棍,還有一天的食物。經過安莉他們的帳篷時,我走過去聽了聽,沒有什麽動靜。
天剛蒙蒙亮,還是一片霧藍色,盡頭有一道橘紅,太陽會從那裏升起。
安莉最近問過我幾次怎麽了,我不知道他在問什麽。他想确認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告訴他沒有。
但我确實最近在想。
在我的記憶裏,爹地告訴過我很多事,那時的我并不理解,總是懵懵懂懂地聽着,盡管不懂但也不敢問,任由他講完他要講的話,我認為他并不在意我聽不聽得懂,他不會遷就我的理解水平。只有我跟上他。
現在我跟上了。
倒不是那些形而上的概念,那些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我的生活似乎并不太正常,和我從書裏讀到的那些安莉口中‘大家是這樣的’不一樣。‘大家’是什麽我不明白,我隐約覺得應該有一個所謂‘真正的世界’,那裏有很多類似我們這樣的人。書裏說人類是進化而來的,總不會只有我一個吧。
我可以問爹地,但我最近跟他有一些隔閡。準确地說,是他對我有些疏遠,安莉好像也隐約有這個趨勢。我有些害怕,偶爾我看着他們會想,也許我對他們來說好像只是一個短暫的事件。可他們對我而言,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想做些什麽事,我預感到一種難以挽留的痛楚。
但我不知道該做什麽。
我心煩意亂,只能常常走出來轉,我們之間有什麽改變了,在吃飯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我們吃飯,從篝火旁升級到在天空下的木桌上,菜式也更多了,我也能夠吃到肉了,但我們隔得很開,再也不像一起一樣靠着擠在一起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還只是個學狗叫會開心的孩子就好了,我不必想太多,他們也不必顧慮我太多。
我到了那個圓形邊,試圖用撬棍敲,但很快失敗。我摸了摸那東西的材質,如果我沒記錯,我在爹地的實驗室也見過這種,叫做碳合鋼,是很堅硬的東西,我們用這樣的材料造過一個擋風的棚。
如果是碳合鋼,就是說撬或砸都是不可能打開的,一定有什麽開關。我希望我是條狗,盡管我從來沒見過,但是聽說它們都嗅覺靈敏,聰明機警,假如我是條狗,現在很快就能找到開關,也會一直和爹地、安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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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是狗。我找了兩個小時才在一座矮山的背面發現開關,那是個掃描儀,我把雜草和樹枝撥開,就看到了它,巴掌大小,迅速亮起來,發出一陣紅光,說的是拉丁語,說尊敬的艾森,您好,歡迎來到度假山莊,祝您今天愉快。
這東西有點高,我去搬了塊石頭,踩在上面擡擡頭,才把臉對準它,其實看它的大小,我猜它是掃瞳孔的。我的眼睛和爹地很像,這東西表殼粗糙,繼電器都暴露在外,以它的設置,精确度應該不會太高,所以我試了試。
果然,它的屏幕變成了綠色,贊美了一句艾森,便暗下來。地面的圓形轉了一下,周遭的土揚起來,下面有個臺子慢慢地升起來,我跳下來走過去,那臺子剛好升完。
臺子下面是階梯,通向下面的什麽地方,我看不到底。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了看臺子上的東西。有一些未标注的按鈕,一塊顯示板,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按鍵。我試着碰了其中一個按鈕,感覺到風換了個方向吹,這讓我吓了一跳,趕緊又按了幾下,才調回原來的方向,希望沒有被爹地注意到。
不過這也讓我明白了那臺子是用來幹什麽的,其實也很簡單,只是調節這個地方一些基本參數罷了。
真正的重點,我想應該在下面。
我走下去,站在地下的入口,朝裏面看。
我當時覺得很平靜,直覺上認為不管裏面是什麽,都應該不是會傷害到我的東西,我也猜,這就是爹地和安莉會不帶着我來的地方。
這是他們的秘密。
其實爹地和安莉有很多秘密,這個我也發現了。比如說,按照爹地最喜歡講的科技樹,我們擁有的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再比如我讀到的奇奇怪怪的書,那些邏輯不通的前後文,辭典是什麽,大學是什麽,這一切都應該有個基礎,而不是憑空建立在他們兩個身上。在種出棉花之前,他們已經有了衣服;在煉出鋼鐵之前,他們已經有了鐵;在種出食物之前,他們吃的是什麽?在我面前,為什麽他們的樣貌從不會改變?
這些我都注意到了,因為我已經不是那個只是學狗叫就會開心的孩子了,我可能被詛咒了,否則我也不想發現這些,我從來沒問過,我擔心一旦我問出口,就會得到真相,而真相也許會毀了我的一切。
現在我站在地下入口,裏面吹來潮濕冰涼的風,帶出一陣風聲。其實我有預感,如果我下去,會發現一些事情,也許不能完全解釋他們的秘密,也許我根本不會理解。
如果我邁出這一步,我也許就再不會是他們的艾瑞卡了,我會變成一個他們不了解的,會有另一面的艾瑞卡。
他們瞞着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我窺探到了的話,會給他們造成困擾吧。
我甚至根本沒有好奇心,我只想爹地和安莉,還有我,我們一切都不要改變。我真的很讨厭自己,很讨厭自己意識到這樣那樣的事,我希望自己笨一點,不要想那麽多,比如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從來不曾站在地下入口處。
所以,我決定了。
我跳下臺子,跑到開關,把臺子收回去,又把圓臺關上。
我沒有來過這裏。我沒有看到過這個。
我飛快地跑遠,離開這個地方,我的撬棍和手電都落在原地,我沒有拿。我在跑的時候想起來,為什麽我白天出來也要帶手電呢?因為我留意到——只是因為我還沒睡着——他們兩個偶爾會晚上出去,背着包,帶上燈。這裏的夜晚月亮照亮一切,為什麽要帶燈呢?因為要去沒有光的地方。這裏放眼不見一個建築,那麽是什麽地方呢?
地下。
我跑着跑着哭起來,你看,就是這種,我不想留意到這些,我不想發現這些,我不想思考這些。可是我成長了,無論如何我都會發現的。
我讨厭我的腦子。
我停在河邊,跑得喘不上氣,吐了一口帶血的痰,然後躺倒在沙上,擡頭看着天空。我撿到過一只青蛙,青蛙它已經死掉了。
我要在這裏讀完這本小說,然後回去,如果爹地和安莉問我去了哪裏,我會告訴他們我去河邊讀書了。安莉會問我讀了什麽,爹地會問我為什麽去河邊,是空氣更好嗎,下次我也去。
就這樣吧。
這樣就好。
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從口袋裏把書拿出來。
我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起床了,我沒有看到他們,但是聽到他們在帳篷前打撲克,聊天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過去,停在了他們帳篷的後面,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爹地在喝水,他說你這兩天有沒有發現,艾瑞卡長得更快了,現在有幾歲?十七?十八?
安莉說差不多吧。
爹地嘟嘟囔囔說這樣下去都不知道誰管誰叫爹了。
安莉說那我不管,誰是爹我和誰結婚。
爹地說你差不多得了,演戲上瘾啊你。
安莉笑了幾聲,問爹地什麽時候走。
爹地說差不多了,是時候了。
然後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安莉問,他怎麽辦。
爹地說,這個你不用操心了。
安莉又問,為什麽。
爹地沒有回答。
安莉說,他算是成年人了吧。
爹地說,夠了,不要總是這樣,不要總是強調這些,他和這裏的其他東西有什麽差別,只是因為有了自我意識嗎?你昨天也出去除蟲了吧,你殺了多少蟲類,那些和他有什麽區別?只是因為那些蜈蚣不會哭喊,不會跟你說話嗎?再說了,你是什麽身份?你到現在殺過多少人,兩只手都數不過來,現在在這裏憐憫一個認識幾個月的異種,不覺得好笑嗎?
安莉有一段時間沒說話,然後才說,你的描述太簡單了,你不是我,少他媽評判我。
爹地笑了,問他怎麽,要阻止我嗎。
安莉沒有說話,在喝水,然後回答,我不會阻止你的。
爹地說那你就看着吧。
但安莉問,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培養他的自我意識,讓他讀書,讓他學習,讓他反思,為了什麽。
爹地說什麽也不為,只是觀察樣本。新世界的誕生,從什麽開始,到什麽結束,都是未知的,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安莉說,原來如此,全宇宙,都是你的實驗田。
爹地沒有說話,他們又沉默下來。
過了很久,安莉又突然開口,他跟艾森說,你這樣,真的讓人很火大。
爹地回答,你不是我,你不會懂。
安莉又問,那你和所有人,是不是都不必互相理解。
爹地說,對,不必互相理解。
安莉告訴他,如果沒有互相理解,就會只剩下恨,就像那個巴倫。
爹地問他巴倫是誰,但又接着說,算了,不重要,都是過眼雲煙。
安莉說,不,你是欠教訓。
爹地又笑了,問他,是不是我的存在踐踏了你們的尊嚴。
安莉沒有再說話。
他們一直一直沉默着,直到我的腳都站麻了,他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又開始頭暈了,我可能是需要吃多一點飯。
我走過去,他們聽到聲音,轉頭看我。
那個表情,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掉。
安莉抿住了嘴,爹地張了張嘴,但他們都沒有動,沒有說任何話。
我的身體在散發蒸汽。
他們看着我。
我不好描述他們的表情到底代表了什麽,但我感知到他們的觸動,那種複雜的神色,摻雜了很多感情,因為這個,我才伸出手,我向他們兩個伸出手。
我好累,站也站不住,摔在了地上,但我用了我全部的力氣向他們伸出手,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全部的世界,我能夠獻出的、我愛的、我快樂和痛苦的一切,我向他們伸出手。
他們來到我身邊,安莉握住我的一只手,爹地試圖握我的另一只手,但是他伸到我旁邊,又縮起手指拿開了。我叫他爹地,他低下頭看我,他的嘴唇有點抖,卻皺着眉,最後只是跟我說,對不起。
我倒是從來沒想過,他會說這個,我當時沒有問他愛不愛我,我想是因為我知道答案。
安莉握住我的手,我的溫度把他燙傷,他的手泛起泡,卻沒有放開我的手。他面容平靜,一如平常,我想他見過很多這樣的事,我猜我和爹地說不定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但是他沒有放開我的手。
我盯着他的嘴,他最後會對我說什麽呢?就像以前一樣,騙我說他最愛我吧,最後一次,騙我也可以的。
但安莉什麽都沒說。他什麽都不會做,如果不是順他的方便,他不會主動出面。
你看,我就知道,他是比較狠的那個,
我有點後悔了,我躲避了探尋真相的可能,赤條條來到他們面前,什麽都沒有準備,把自己全部給予他們,他們讓我失望了。
無論他們曾經在盤算什麽,從不曾因為我有過任何動搖和改變。
這一點都不公平。
我并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的意識、意志、頭腦、想法都沒有錯,我還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還有很多心願。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并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這是我那時候最後的想法,接下來,便是一片黑暗。
我最後看到的,是他們的臉,以及他們身後遙遠、蔚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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