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殿下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坐在馬車上,吳慕皓忍不住感嘆。
他們兩個今日本有功課的,但是建寧帝把吳慕皓召去時,先生便告退,留下他們自己做課業,吳君翊幹脆借口兩人要好好議一議課業,把宮人都遣走,他們倆各自換了一身普通的衣裳,把顯露身份的香囊玉佩都摘掉,帶着小太監李起偷跑出來。
“也沒見你規勸啊?”吳君翊似乎存心調侃對方口是心非。
李起袖手坐在外頭看着車夫駕車,只覺得自己這一條小命怕是保不住了。偏偏,他既不敢勸,也勸不住這兩位主子。
馬車噠噠,李起掏出腰牌,馬車駛出宮門。
“會不會,不安全?”朱色宮門外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到了這兒,吳君翊才像是突然意思到自己做了什麽似的,心中一驚,沉聲問。
吳慕皓似笑非笑,像在說:殿下現在才想到這些麽。但好在他也沒有純看戲,
“我們先去一趟楚王府,帶上王府侍衛。”
看來對方答應前是提前考慮周全了。如此,吳君翊才松了口氣。
“父皇給你定了哪家姑娘?”吳君翊終于想到問這個早該問的問題。
“是個縣令的女兒,父祖曾受皇兄旌表的。”楚王故作不經意地說道,“姓沈。”
吳君翊的心髒跳動仿佛突然漏了一拍。
是沈玥。他知道,必是沈瑜的妹妹。那麽,這是否意味着……
楚王府,趙管家早在門外恭候,見到馬車駛來,便親自迎上去。為免圍觀,他登上馬車之後才行禮,“奴才拜見太子殿下,拜見王爺。”
哪怕是在不合适的場合見到太子,他依舊鎮定沉穩,毫無驚訝。
“殿下也不想太過張揚,那麽就讓侍衛扮成平民,跟在後面,如何?”吳慕皓一邊說着,一邊看向吳君翊尋求意見。
“王叔的安排很周全,就這麽辦吧。”吳君翊也肅然答道。在下人面前,哪怕是楚王府的管家面前,他們也不得不扮出君臣叔侄等級森嚴的模樣。
趙管家會意,立刻回到府中交代幾句,叫侍衛們或打扮成商旅,或裝作路人,隐藏在人群中。
楚王府昔日有上千親衛,定都後他主動請建寧帝收回了一部分,如今還有五百人左右。趙管家一聲令下,其中最精銳的數十人便行動起來。
“奴才還未恭喜王爺。”回到車上,彙報完畢後,趙管家又突然開口。
吳君翊視線轉到一邊。吳慕皓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聖旨這麽快就發下了?”
趙管家笑吟吟,滿面紅光地看着王爺。“還未見明旨。但宮裏已經給太妃娘娘通了信,郡主也十分關心您呢。再說皇後娘娘召見這麽多次了,如今阖府上下,都等着王爺您成親呢。”
他沒好意思說的是,自從聽說哥哥要娶妻,壽和郡主便一直纏着太妃追問,想見見她未來那位嫂嫂。
提起妹妹,吳慕皓又摸摸鼻子,頗為窘迫。吳君翊終于看不下去,清了清嗓子。趙管家頓時一個激靈,老老實實道:“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吳慕皓終于送口氣,他已經能料到回家接旨會是怎樣聒噪又尴尬的情形了。
“殿下想去哪兒?”馬車的垂布重新搭下,吳慕皓不給吳君翊留嘲笑自己的機會,立刻笑着問。
“國子監。”吳君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外。從走出宮門的那一刻,他心裏已經有了決斷。
“……這可真是稀奇。”吳慕皓咂一下嘴,沒有多說,直接交代車夫去國子監了。“殿下對國子監感興趣嗎?”
說感興趣……那也算不上,只是對國子監裏的某個學生感興趣罷了。
因為某些緣故,吳君翊在民間走失的事情被瞞了下來,官方的說法一直是遭遇亂兵,下落不明——最後被禦林軍救出。也因此,除了高公公、李起等少數貼身太監外,幾乎沒人知道太子殿下,與國子監某個學生之間的關系。
吳君翊也不打算說明,只是撚着遮着車窗的帷布穗子,慢悠悠解釋:“孤在這宮裏待久了,也想看看,大齊的未來良才都是什麽樣的。”
國子監每年參與會試的人中都有一大半進入朝廷,吳君翊這番話說的也有理。吳慕皓便也沒有多做追問。
馬車停在國子監門前,李起掀開簾子,先扶着楚王下車,吳慕皓又搭手将吳君翊扶下來。
“你們是什麽人?”國子監看門的仆役警惕地問道。
國子監的師生都有專用服飾,吳君翊和吳慕皓貿然闖來,若非穿戴華貴、氣質逼人,只怕仆役會直接驅趕。
吳慕皓和吳君翊迅速對視一眼,最後吳慕皓掏出一塊玉牌,“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來此,勿要阻攔生事!
國子監不是說闖就闖的地方。但那塊玉牌成色上好,兩人看起來就非富即貴,又不像騙人的。仆役半信半疑,微微垂頭,“請容小的入內向學士通傳。”
如今的國子監祭酒名叫蔣楠,并未在文淵閣教書,與太子、楚王更是素無往來。若是落到他手上,恐怕這事兜不住了。
千鈞一發之際,吳君翊靈機一動,冷淡地說:“何必驚擾蔣大人,殿下派我等來尋陳大人,你入內通傳,我等難道就在這兒等着麽?”
陳衷是國子監司業,也是周曠弟子,在文淵閣講學過。最重要的是,傳聞他與蔣楠一向不睦。若是來尋他的,仆役自然不會去找蔣楠了。
吳君翊又摸了一下荷包,吳慕皓會意,趕在他前面,随手甩出一個銀锞子扔給那仆役。
“殿下等着我們回話,若有閃失,你擔得起嗎?”
仆役再不敢造次,低頭讓出路來。
“還是疏忽了,早知如此,該換身衣服過來的。”吳慕皓小聲嘀咕道。
許是因為剛剛到中午休息,出來活動的人很多,他倆在滿院監生服飾中格格不入,好在換的衣服是淡青色,與監服一致。倒不至于過分突兀。
“你想看什麽?”許是為了掩藏身份,吳慕皓也不再一口一個殿下。
“沒什麽,四下轉轉。”說到這兒,吳君翊也微微有些心虛。畢竟,他一開始也沒想到進個國子監的門都那麽難。
吳慕皓輕輕扯了一下吳君翊的衣袖,提醒他跟着自己走。“要不要,拜見一下陳衷?”
“好。”吳君翊輕聲應道。偷跑出來驚動這麽多人已經出乎他的意料,最好還是跟陳衷碰個面,找個粉飾的理由,把這個謊圓回去。
兩人穿過禦書樓和狀元橋後,人終于漸漸少了下來。這時,迎面兩個青衣少年走來。剛剛還在交談的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
是沈瑜。
吳君翊屏住呼吸,目光卻緊緊粘在他身上。
邁入國子監的大門時,或者更早,打起出宮的主意時,再或者,很久很久以前,吳君翊也有過類似的幻想,如果有一天,再見到沈瑜,會……怎麽樣?
但他沒敢奢望,也沒有真的想到,這個人會站在自己面前。
太久沒有相見,吳君翊幾乎要懷疑那一同睡稻草、吃生肉,在小溪裏嬉戲的記憶的真實性了。那個人真的曾經與他共眠,牽着他走過那麽遠麽?
然而沈瑜熟悉的面容喚醒了他所有沉睡的記憶,還有血液裏,某種蠢蠢欲動的東西。
沈瑜長高了許多,個頭已經比吳君翊要高了,五官卻保留了幼時的輪廓,留起了烏黑的長發,束成發冠、罩上發網,穿上監生的青衫,俨然是個标志的少年模樣。
如果是走在路上遇到,幾乎讓吳君翊不敢相認。但在這裏,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就是當日那個衣着褴褛卻溫和大度,一眼就接受了他的幼童。
“伯瑾,你這次《尚書》題破題是怎麽想到的,也太新奇了……”他身邊人絮絮叨叨,沈瑜嘴角含笑,目光清亮,直視前方。
吳君翊隐約覺得那人有些眼熟,似乎是那郭家的小郎君。但這回吳君翊只覺得他聒噪,不由皺眉。
吳慕皓自然也認出了沈瑜。
他與沈瑜原有那一場巧遇,因秧馬結下緣分,如今又陰差陽錯為姻親,更應該親近才是。
但他在太子面前瞞下了秧馬的出處,卻不能解釋為何與沈瑜相識。
他兩人同時沉默,卻不知彼此心中都有驚喜與遺憾,只能眼睜睜看着沈瑜不緊不慢走了過去。直到沈瑜的身影消失,兩人才回過神。
“伯瑾,怎麽啦?怎麽不理我?”郭逸問。
“沒什麽,剛剛看見一個人長得很像見過的人,一時有些走神。”沈瑜道。他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怎麽會在國子監見到楚王?
楚王似乎也不是獨自一人。他身旁的人……沈瑜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卻隐約覺得,像是在哪兒見過……
“哦,原來這樣。”郭逸會意地笑了,“京中人這麽多,偶有幾個面容相似的,也是正常。”
面容相似,也正常嗎?沈瑜緩緩地搖搖頭,把方才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抛之腦後。
澄心紙一張張鋪開,膚卵如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
紫毫蘸在宣硯中,浸滿漆黑發亮的松煙墨。
冷靜下來後,吳君翊回憶起郭逸的身份,這家夥也不算白白聒噪,倒讓他此行除了見到沈瑜之外,也有了些收獲。
沈瑜治的本經是《尚書》。
伯瑾……是他的表字嗎?
吳君翊終于提起筆,将多餘的墨擠在硯臺上,然後在紙上落下第一句: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