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場暴雨并沒有洗去彌漫在城市上空的塵嚣, 更無法滌清憤怒與恐慌。跟學校裏的家長比起來,醫院裏的家長更難安撫。在學校裏吵吵嚷嚷的都是孩子沒事的,醫院裏的全是中毒學生的家長。收治患者最多的第一人民醫院急診中心大廳簡直亂成一鍋粥, 喊叫聲嚎哭聲此起彼伏。地上一片狼藉,嘔吐物随處可見, 為方便取證還不能立刻打掃,導致整個大廳裏彌漫着一股子令人作嘔的氣味。院方安排胸痛腦卒中危急患者急診外全部暫停接診,全力搶救中毒的學生。
“讓讓讓讓!這有一個要送ICU的!”
眼瞅着輪床幾乎推到飛起,羅家楠忙拽了把祈銘, 以防對方被撞倒。祈銘正在詢問一位症狀較輕的女生,被羅家楠這麽一拽,差點摔對方家長身上。他埋怨地看了羅家楠一眼,再次蹲下身,語氣溫和地問:“你還記得中午吃了什麽麽?”
女生嘴唇發白, 面無血色,說話有氣無力的:“清炒西蘭花, 豆幹炒肉……嗯……涼拌粉絲菠菜……還有米飯……”
和剛才詢問過的男生吃的菜完全不一樣,祈銘聽完神情微滞, 片刻後追問道:“還有麽?再好好想想。”
女生的媽媽不樂意了,緊摟着靠在身上打點滴的孩子, 扯着哭啞的嗓子喊道:“你們到底要問多少遍啊!剛已經來過兩個警察了!這麽多人光知道問問題, 怎麽不去抓兇手?!”
羅家楠忙安慰她:“大姐, 問的越清楚越能盡快幫警方理清線索, 越能盡早抓住嫌疑人,你看搶救室裏的孩子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只能找症狀輕的問, 您寬寬心哈, 來,喝口水——”
“不喝!誰知道裏面下沒下耗子藥!”
舉到面前的礦泉水瓶被一把打飛,羅家楠表情一怔,沒說話,走過去把瓶子撿起來,扔進垃圾桶。他無法責怪這些家長,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在所有人的心上蒙了一層陰影。公共安全事故最難處理,因為民衆會質疑生存環境的安全性,加之網絡時代的信息高速性,流言滿天飛,恐慌情緒如病毒般擴散,以至人人自危。
突然間走廊盡頭爆發出瘆人的嚎哭,羅家楠聞聲忙奔過去問情況。第一名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的患者出現了,祈銘聽了,絕望地閉起雙眼。還會有的,他知道,四亞甲基二砜四胺混合氟乙酰胺,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裏,這種突然爆發的嚎哭可能會響遍每一間收治中毒患者的醫院。
悲傷的情緒迅速蔓延,所有守候在搶救室和ICU外的家長都神情惶然、不時抽噎。接連問了四個孩子都問不出一個準确的結論,祈銘的情緒也受到了嚴重的負面影響,他走出急診大廳,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擡頭仰望被殘陽染紅的天空,驀地,一股無可抑制的悲哀感湧上,溫熱的淚水順着眼角不可控地滴落。
太慘了,他難以承受看着這麽多年輕的生命在死亡線上掙紮、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上一次感到如此無力是在國外實習時,跟着導師一起出勘一場校園槍擊案。那是真正的人間地獄,目光所及之處滿是猩紅,四十多名中槍孩子和教師們的凄厲慘叫與哭號聲,混着刺鼻的硝煙味,多重感官的沖擊使得他眼前一片漆黑。
制造慘案的兇手已被治安官擊斃,屍體橫陳于球場的一隅。是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烏黑的卷發浸在血裏,雙眼不甘地瞪着,厚厚的嘴唇微張,散發出濃濃的死亡氣息。
“祈銘!祈銘!”
聽到羅家楠喊自己,祈銘忙側頭蹭去眼角的濕意,深吸兩口氣調整情緒,轉身朝對方走去。大家都一樣難過,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哪怕是羅家楠也不行,畢竟對方身上還背着一個令人不齒的指控。
等祈銘走到身邊,羅家楠小聲說:“我剛去搶救室裏問了一圈,不是菜的問題,是調味料。”
祈銘稍感錯愕:“什麽調味料?”
“辣椒油,就廚師自己炸的那種,擱打飯窗口的臺子上,誰吃誰自己擓,咱局裏食堂不也那樣麽。”羅家楠邊說邊給苗紅撥電話,“那幾個孩子吃的菜也都不太一樣,但,都加辣椒油了,所以我琢磨着,應該是這辣椒油出的問題。”
言語間電話已經打了出去,那邊接起,羅家楠急吼吼的:“師父,你趕緊讓高仁他們把食堂的辣椒油取樣送檢,問題應該是出在辣椒油上……對對對,就擱窗口臺子上那罐,還有指紋,找杜海威他們提一下……食堂監控能拍着那位置麽?能的話趕緊查一下,看中午是誰第一個接觸的罐子……對我在人民醫院呢,剛送走了一個……是,我知道……行,趕緊的,等你消息。”
挂上電話,羅家楠重重喘了口氣,回頭看向祈銘,注意到對方眼眶微紅,不由皺眉:“你哭啦?”
祈銘側過臉:“沒,剛刮風迷了下眼。”
知道他心裏難受,羅家楠沒刨根問底,只是擡手搓了搓他的胳膊,安慰道:“都是孩子,看着怪讓人難受的,你要實在扛不住,屍檢就——”
“我行。”祈銘打斷他,“你去找家屬談談吧,越快開始越好。”
“你真沒事?”羅家楠比較擔心的是,祈銘三天三夜沒睡,剛就睡了不到半個小時,身體能不能扛住接下來更為繁重的工作。
“沒事,快去吧。”
轟走羅家楠,祈銘拿出手機,調出妹妹給自己發來的外甥女照片和視頻,一張張一個個點進去看。人心都是肉長的,直面黑暗久了,他需要看到生命的鮮活,需要希望,需要傑西卡純真的笑臉來治愈自己。
不一會,羅家楠回來了,說孩子媽已經哭背過氣去了,孩子爸一聽他提屍檢的事兒撲上來就要打他,幸虧被旁邊的民警一把架住。能理解,剛失去孩子,又要讓他們同意把孩子剖心挖肺,實在是于心不忍。通常碰到這樣的家屬,法醫辦公室都是派高仁為代表去和對方溝通,因為他總有說服家屬的辦法。但現在高仁不在身邊,祈銘決定自己再去找一趟家屬。
羅家楠攔他:“你別去,他們現在已經毫無理智了,回頭真給你一下子怎麽辦?”
實際上祈銘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沒關系,就算挨一巴掌,也遠不及他們現在所承受的痛苦。”
“得得得,還是我再去一趟吧。”羅家楠哪能把祈銘往槍口上送,真挨打也得是自己上,“你找地兒坐會,你看你這臉,都憔悴的沒人樣了。”
只是祈銘搓個臉恢複血色的功夫,羅家楠又一頭紮回了人堆裏。望着那不管遇到何種困難都迎頭而上,把其他人護在身後的堅定背影,祈銘心中漾起絲暖意。抛開平時故作誇張的部分不談,似乎“受委屈”這仨字在羅家楠身上難有立足之地,也正是這份強大、極具包容性的內心,讓身邊人會不自覺的産生依賴,感覺只要有他在,任何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頂着家長們因巨大悲痛引發的怒火近一個小時,羅家楠終于取得了對方的許可,趕緊通知院方處理轉運屍體的事宜。簽完接收文件,祈銘立刻打電話給高仁,召回法醫辦人員進行屍檢。現在必須得和時間賽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這案子,有任何進展都要往上通報四到五級。決策上面做,底下人只管執行,全體連軸轉,案子不破,誰也不能休息!
與此同時其他醫院傳來了消息,死亡人數在增加,重症患者也在增加。通告一出,民衆嘩然,網上各種小道消息漫天飛,媒體蜂擁而至,為專案組提供臨時辦公場所的初中部教學樓,深夜時分依舊燈火通明。
毒源确認,的确是那罐辣椒油。經查,八十六名中毒師生無一例外,全都在餐食裏添加了辣椒油。可惜食堂監控拍不到那個位置,只能從周邊的影像來判斷,誰沒中毒但卻在那個位置有過長時間停留。數十雙眼睛盯着電腦屏幕,一幀幀的過監控。
破曉時分的黑暗最為濃重,專案組辦公室裏的氣氛也異常凝重。以往的投毒動機多為報複,可一群孩子,招誰惹誰了?
開第三輪案情分析會時,趙平生率先提出自己的看法:“投毒的會不會假裝中毒,僞裝成受害者好掩人耳目?”
周圍頓時陷入一片寂靜,衆人你看我,我看你,既不點頭也不否認。老趙同志的想法确有依據,以往的投毒案件中,有查出過投毒者假裝中毒企圖蒙蔽警方視線。但這樣考慮的話,又牽扯出一個問題——投毒的是學生,未成年。
很快,陳飛第一個發言力挺趙平生:“我認為老趙說的方向值得追蹤,近些年青少年犯罪的手段越來越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比成年人還要殘忍,家楠,苗紅,老胡,你們把中毒學生的信息分分,等天亮了找班主任問情況。”
羅家楠立刻:“還等什麽天亮啊,我現在去挨個叫起來問。”
“是啊頭兒,老師們也都睡不着。”苗紅說着往窗外一偏頭,對面是教職工宿舍樓,幾乎每扇窗戶都亮着燈。
坐主位上的方岳坤一擡手:“去吧,趕緊問,問完回來彙報。”
大老板發話,呼啦啦起來了大半個屋子的人,迅速分好材料出去幹活。還剩幾個老家夥對坐無語,一臉疲憊且神情凝重。
“現在的孩子啊,唉……”老方同志無奈地釋出口長氣,“有時候我看着審訊室裏的青少年,就想,爸爸媽媽幹什麽去了,怎麽把孩子教成這樣?”
陳飛嗤道:“現在的孩子誰還跟爹媽學啊,手機一開,什麽沒有?”
趙平生搖搖頭:“我覺得還是大環境的問題,你們想想,咱那會說要當警察,為什麽啊?為鋤強扶弱、匡扶正義、打擊犯罪,現在,有多少人為的是公務員鐵飯碗?”
“唉,不說了,你倆歇會,我跟小羅他們去問問情況。”
說着,陳飛站起身,拽了拽坐皺的褲子,稍事整理過儀表,朝門口走去。剛出門沒走幾步,趙平生追了出來,攆着腳後跟小聲問:“家楠那事兒怎麽着了?”
陳飛幹巴巴地扯了下嘴角:“你問我?督察看見我恨不能繞着走,能跟我說?我還指望你去打聽呢。”
現在他深刻領會到搞好部門間關系有多重要了,問題來不及了,他都快退休了。
“我也是重案出來的人,不能沾啊。”趙平生左右看看,确認無人經過,上手把陳飛拉到走廊的拐角處,“我聽苗紅說,這事兒林冬他們攬了。”
聞言陳飛一掃糟心的表情,瞬間神采奕奕:“那敢情好,八年前的事兒,懸案查舊案的功夫正好使的上勁兒。”
趙平生趕緊往下壓他的心氣兒:“你可真夠心大的,就不怕林冬他們真查出什麽來?別忘了,家楠在外面那三年,你給他鏟了多少事兒。”
陳飛一擡手,語氣異常篤定:“你要說打架鬥毆什麽的,那我是幫他鏟過,可強/奸這種爛糟事兒,老趙,今兒我把話撂這兒,他們老羅家出來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絕不可能惹,人衛東師兄的基因在那擺着呢!”
“……”
一聽這話,趙平生頓覺肺管子有點堵——這說羅家楠呢,你提他爸幹嘛?你怎麽不提師父啊?既然看羅衛東哪哪都好,你跟他過去啊!
TBC
作者有話說:
老趙:哼!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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