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顧清曾經跟他說過,外界的藥物總歸只是輔助作用,而且對身體多少也有些傷害。
“你需要一點刺激。”顧清這麽跟他說。
什麽刺激?
“這個要問你自己。最常見的是環境刺激記憶細胞,呃,沈總,不如想想你曾經最常去到的環境,或者說是場景?”
“……”
所以,這算是刺激嗎?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沈知卿心想。
不曾擁有的回憶如潮水般緩緩湧現,一絲一縷一點點地在他的腦海裏逐漸變得清晰,如碎片般閃過。
夜裏靜悄悄的,沈知卿在床頭支起了一盞夜燈。謝挽睡得很沉——他睡覺一向都安靜而平穩。沈知卿輕輕拉開被子,露出了謝挽帶着定制眼罩的臉。而眼罩上只寫了兩個大字:
別吵。
沈知卿長久地注視着他,片刻後,伸出一根手指按了按他紅潤的唇。謝挽似乎是在睡夢中察覺到了有人在蹂躏他的嘴唇,不自覺地努了努嘴,然後把手指含進嘴裏,輕輕咬了一下。
指尖處傳來的輕微痛感讓沈知卿短暫地從碎片般的記憶中找到了現實。他伸手關了夜燈,又把謝挽拉進懷裏,安穩地将正在緩慢變得清晰的回憶當成一場漫長的夢。
那是多久以前了,四年?五年?
大學時沈知卿并沒有和謝挽見很多次面,他偶爾能見到他的時刻僅存在于學生會部門組織開培訓會或者是例會時。培訓會交給了各部門主任,只是在每月的例會上他才會去旁聽,并在結束後對部門主任進行評估和指導。
部門的常态例會通常不占用辦公室,而是跟教務處借用文綜樓的空教室。沈知卿在學期第一次的部門例會就把這事給忘了,等秘書處副主任打電話提醒他時,例會已經進行了三分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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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卿匆忙趕到文綜樓時,本來想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悄悄地找一個最後排的座位坐下,結果他剛推開教室後門,正在講ppt講得唾沫星子飛濺的部門主任就眼尖地發現了他,立馬停了下來,指着他激動地介紹道:
“看,這就是我們管院學生會的主席。今天難得擠出時間來旁聽我們的例會,大家歡迎!”
說着,還帶頭“啪啪”鼓起了掌。一時間,整間教室都幾乎被掌聲吞沒。
沈知卿:“……”
他心裏一時無語,心想旁聽部門例會是學工辦的指導老師給他布置的任務,到這人嘴裏這馬屁一拍就成了他百忙之中屈尊來旁聽。
沈知卿揚了揚手裏的文件夾,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又對着講臺上那人擡了擡下巴,讓他別管他繼續講。從部門主任出聲起,滿教室的新生們幾乎都齊刷刷地扭頭看他,到後來更是把掌鼓得跟雷暴一樣。
除了一個人。
沈知卿從進門就注意到他了。這人戴着一副黑色細框眼鏡,以及一個大得誇張到幾乎遮住整張臉的口罩,放在桌面上的電腦早就熄了屏。在他推門進來時,他還在支着腦袋一點一點地昏睡。直到雷轟一樣的掌聲響起,他才渾身一震,像是被猛地吵醒一般,一擡頭,茫然無措的雙眼就跟沈知卿對上了視線。
沈知卿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視線。直到掌聲平息,會議繼續進行,他才感覺到一直看着自己的那道目光消失。沈知卿靠在後門上,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文件夾上按了按,才緩慢地邁開了步伐。
謝挽正在揉着眼睛好讓自己保持清醒,驀地就感覺到有一股清淺的熏香氣息在向他靠近,淡得幾乎要消散在空氣中。
謝挽又擡起頭,剛好看到沈知卿把文件夾放到他旁邊的位置上。見他不明所以地看過來,沈知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稍微俯下身,聲音很輕地問道:
“我可以坐這裏嗎?”
……當然可以。
謝挽眨了眨眼睛,很緩慢地點了一下頭。沈知卿坐下後,整個過程都沒再往他這裏看一眼,全程都托着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黑色水筆在手指間轉了一圈又一圈。謝挽起初還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回複着消息,後來腦袋又開始一點一點的,手指也不知何時停滞在了鍵盤上。
沈知卿這時又看過去。剛開學一個月後的天氣還沒來得及轉涼,教室裏大多數人依然穿着短袖短褲。謝挽穿了一件藍白色的長袖薄衛衣,袖口拉得很低,只露出半截手指。而此時他的手指正壓在鍵盤上的某個鍵上,沈知卿餘光裏掃到他的電腦屏幕上的文檔已經打出了很長的一段“f”,像是看不下去了一般,扯着他的袖子輕輕地把他的手給挪開了。
這人的反應好像有點慢,沈知卿心想。在自己的手被扯開後,謝挽又睜開眼,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電腦上莫名出現的字符串。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後挪動着鼠标把這一串字母全都删除,繼續慢吞吞地敲敲打打。
“可愛”這兩個字在沈知卿腦海裏轉了一圈,還沒醞釀成型,部門主任就已經宣告了例會到此為止。“結束”兩個字在ppt上剛一出現,沈知卿就覺得自己旁邊像是卷過了一陣風一樣,眨眼間人就沒了。
沈知卿:“……”
離開的新生們在經過他的位置時,多多少少都停下了腳步跟他打聲招呼,亦或是道別。沈知卿有些心不在焉地一一應着,等部門主任搬了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等他的指導和評價時,他才用簽字筆尾部一下一下點着紙張,不自覺道:
“困成這樣幹脆就別來……”
部門主任茫然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沈知卿筆尖一滞,淡聲道:“沒說你。”
“哦。話說後面一排位置都是空着的,你怎麽非要坐這啊?這不是有人了嗎?”
“別管,跟你沒關系。”
“行……”
這是自從面試過後的,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而後他們的生活似乎都變得很忙,忙着上課,忙着讨論,忙着作業與論文,忙着競賽,忙着找老師指導。曾經短暫的見面似乎都變成了一片飄進湖心的落葉,微風一吹,了卻無痕。
時間像是被無形的手推着向前走,轉眼間又是一個月過去。沈知卿這次沒有遲到,卡點推開了教室的後門。他找了個後排的角落安靜地坐下,視線幾度掃過教室裏的所有人。等到例會結束時,沈知卿托着腮,點了點花名冊,問道:
“有人請假了?”
“啊?啊,對。”
部門主任連忙翻出簽到表交給他,一邊還在解釋着:
“就一個,是病假。本來還想跟他要假條來着,結果他說他現在疼得動不了了,連病歷都沒法去開,說能不能以後補……”
沈知卿接過簽到表,只是看了一眼就整理歸檔了。例會這種東西內容聽不聽倒是不重要,但出席率很重要。無論有沒有假條,缺席都會影響志願者評比分數,而分數直接影響的就是下一學年的留任和競選相關。沈知卿整理好文件,看了部門主任一眼,道:
“假條不用跟他要了,缺席照樣記。嗯……他的資料表還在嗎?給我看看。”
等到沈知卿站在商院的宿舍樓下時,天色已經黑透,不少剛下了晚課的學生正三三兩兩地往回走着。被夜間微涼的風一吹,沈知卿的大腦才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捏了捏衣兜裏裝着的車鑰匙,心想他是不是瘋了。
這時候堵到別人宿舍樓下是想幹什麽?送去醫院?還是直接接走?
他們見面的次數甚至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根本就不能算得上是“熟悉”的範疇。
沈知卿覺得他不該貿然就上樓去找人,又莫名不想離開。他還在躊躇不定時,就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細微的自行車上鎖的聲音。
沈知卿聞聲望去。謝挽停好車後就從車筐裏把裝着藥盒的袋子拎出來,晃悠悠地往宿舍樓走。他今天沒戴眼鏡,依然戴着一個很大的醫用口罩,只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他像是只在看路,又像是根本沒看路,在經過沈知卿的時候連一個眼神也沒分出來。直到沈知卿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謝挽的腳步才一頓,擡頭看他。
謝挽很快就認出了他是誰,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低聲道:“學長。”
沈知卿不自覺收緊了手指。宿舍樓周圍稱得上是嘈雜,往來的人流和在人群中偷偷親熱的情侶混雜在一起,沒有人注意到在這個小小角落裏正在發生的事。
沈知卿能夠察覺到謝挽一直在看着他,安靜地等着他要說什麽。大概夜晚的人總是沖動的,謝挽又長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他看着那雙眼睛,突然開口道:
“你要不要跟我走?”
謝挽顯然怔住了,不自覺道:“什麽?”
沈知卿這才意識到他剛才說了什麽一般,又松開了握住謝挽胳膊的手,淡聲道:“沒什麽。去醫院嗎?”
“哦……我去過了。”
說着,他晃了晃手裏裝着藥盒的袋子,輕輕笑了笑:
“一點小毛病,過幾個小時就好了,不用擔心我。”
謝挽笑起來眼睛是彎的,濃密而分明的睫毛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他還沒再說什麽,就被謝挽手中拿着的手機的震動聲打斷了。謝挽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依然彎着眼睛,對他說:
“應該沒有別的事了?那我先回去了。再見?”
“哦,還有。”
謝挽在轉身離開前,像是又想起了重要的事一般,又對着沈知卿彎了彎眼睛。
“謝謝你。”他說。
十一月的夜晚,空氣中涼意漸起,泛黃的落葉簌簌飄落。來往的行人漸卻減少,直至消失。沈知卿的指尖在冷風中微微有些發涼,他閉了一下眼,又捏緊了衣兜裏的車鑰匙,半晌後,才踩着枯黃的落葉一步一步地離開。
*
到了學期末,在最後一次例會前,學生會辦公室的日常值班還在繼續。沈知卿單肩挎着包,手裏捏着一張表,推開辦公室的門,随手抓了一個部門的副主任,淡聲吩咐道:
“這份志願者材料的歸檔順序有問題,照着我給你的表格重新整理……秘書處人呢?随便叫一兩個過來。”
被他拽起來的副主任連忙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嘴裏連聲應道: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叫。秘書處……今天剛好有一個來值班的,我去叫他來。”
沈知卿把包放下,靠在一旁的會議桌上,正在低頭回複消息,餘光裏瞥到了那個副主任正欲要叫醒一個人的動作,突然開口:“先等等。”
副主任的動作停了下來,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沈知卿把手機放到一邊,拉開一張椅子,又吩咐道:“行了,不用叫人了。把材料拿過來,我來整理。”
副主任簡直有些受寵若驚,連忙道:“學長,那什麽,要不然我來幹吧,你……”
“安靜點。”沈知卿打斷他。
副主任一下子就熄了火,把厚厚的一沓文件搬到會議桌上,然後就跟一只鹌鹑一樣縮着脖子離開了。
臨近學期末,時節已經進入了隆冬季節,天色早早地就黑了個透徹。最後一節預備鈴響起後,在辦公室裏值班的新生志願者和副主任都紛紛開始收拾背包,同部門的在小聲商量着待會兒去哪吃飯。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很快便變得空蕩,副主任在最後離開前,頗為小心翼翼地問沈知卿:
“學長,你不走嗎?”
沈知卿正在把空調的溫度往上調,聞言頭也不回道:
“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記得把門帶上。”
辦公室內很快便重新恢複了寂靜。沈知卿把重新整理好的材料帶走歸檔,秘書處的書架剛好在值班位置的正前方,沈知卿把文件夾放好,一垂下眼,剛好能看到睡得有些淩亂的人。
謝挽又戴上了那個黑框眼鏡和醫用口罩,睡着了也不摘。他一條手臂橫在桌面上,另一條手臂支起輕輕抵着額頭。沈知卿靠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盯着看了片刻,突然有一種想要把他的口罩給摘下來的沖動。
睡覺也不摘口罩,真不會憋死嗎,他心想。
會不會不舒服?
沒過多久,謝挽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鬧鈴響起後,他這才睜開眼,緩慢地直起了身子。他的意識像是還沒有回籠一般,解開了口罩的一邊,端起水杯慢吞吞地喝着水。
然後他掃視了一圈,發現周圍已經空無一人,連燈光都變得暗淡了不少,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才想起來去翻手機看時間。
時間還沒有太晚,謝挽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又放松了下來。他端起杯子,像是又要喝水,這時才發現對面不遠處靠着桌子站着一個人。
沈知卿一直沒看他,直到聽到微弱的一聲“學長”後,他才把頭擡起來,應道:
“嗯?”
謝挽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立刻離開。時間悄然在二人之間流淌成河,濃郁的夜色翻滾,室內空調的暖氣隔絕了窗外的風雪。沈知卿翻着手裏的評估表,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聽你們部門主任說,秘書處有幾個新生挺努力的,幾乎是有工作就去搶。”
謝挽回憶了一下,坦然道:“好像是,我也不記得了。”
沈知卿點頭,又淡聲道:
“想留任?”
新生在學生組織的第一個學年是拿不到聘書的,姑且稱之為“志願者”,只能根據工作來對志願時長進行量化,為第一學年的評獎評優提供依據。如果想要正式拿到聘書,包括後來的競選、公示,往遠了說的獎學金、保研,最基本的就是在第一學年裏成功留任,才有之後的所有。
而一個學生組織裏能否成功留任,最直觀的就是工作的量化評估分數,在學生會裏被學姐學長們取名叫“進化論”。進化論分數足夠高,才有競選留任的資格。
每個部門留任的名額都十分有限,幾乎只有個位數。謝挽擡起眼看他,手指不自覺地搓了搓,低聲道:
“嗯。”
說着,他又笑了笑,道:“畢竟進來了就要待滿一年,要是不為以後做點打算,那不就是白打一年的工?”
沈知卿又翻了一頁紙。他手裏這份文件是部門主任打印給他的志願者工作詳情分數表,沈知卿的視線落在了某一行上,看了幾秒,說道:
“其實留任沒有你想的那麽麻煩。這個分數只是量化考核的一部分,真正決定你能不能留任的是你們的部門主任,和主席團。”
他又停頓了一下,指尖點了點紙張上密密麻麻的那一行字:
“你這樣也是在給你學長學姐打白工。”
“……”
有點奇怪,謝挽心想。
他們部門的主任和副主任在每次例會和培訓會上,講來講去的中心意思都是鼓勵志願者們多做多搶多鍛煉,說學生會是個大家庭,讓他們提前有些集體歸屬感,一起建設這個大家庭。而現在這個大家庭的主席正在他面前,說他沒必要給學生會打這麽多白工。
“……那怎麽辦,如果你們評估只看這個分數,我錯過了不就補不回來了?”
沈知卿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道:
“當然不是。”
“嗯,那還有什麽?”
沈知卿手裏依然拿着這份評估表,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卷着紙頁。
“留任推優是部門主任把名單上報,然後再由主席團審核評估。”
謝挽擡頭看着他:“所以?”
“所以,”沈知卿說,“當然還要看你跟學長學姐的關系如何。不是嗎?”
謝挽很短暫地皺了下眉。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他和學生會幹部們打好關系。雖然聽上去有些官官相護的意味,但他一想到學生組織招新前一些過來人對學生會的評價,又覺得一切都正常了起來。
大學學生會本來就是半只腳踏出了烏托邦,堪堪揭開了社會這個大染缸的一角。有人的地方就有秩序,而秩序之下必然會滋生出各種潛規則。
而沈知卿這話說得……實在是有些暧昧不清,他想要刻意去忽視都難。
他微微有些出神,手裏無意識地轉動着手機。片刻後,沈知卿聽到他說:
“現在……再去跟他們搞好關系,是不是有點晚了?”
沈知卿像是笑了笑,沒說話。
“那……”
謝挽停下了手裏正在轉的手機,微微和沈知卿錯開了視線。
“跟你搞好關系行嗎,主席團?”
時間似乎又安靜了下來。謝挽從說完這句話後就有點後悔了,又沒法收回,視線也不知道該往哪放。他在餘光裏看到,沈知卿離開了他一直靠着的那張會議桌。他把散落的紙頁攏回文件袋裏,收到包裏放好,而後邁動着步子朝着……他的方向走來。
一聲清脆的“篤”聲響起,沈知卿曲起手指敲了一下他的桌面。謝挽聞聲擡頭望去,沈知卿正在垂眼看着他,燈光自頭頂落下,在他的臉上打下細細的陰影。
“可以。”他聽到他說。
“所以,你要怎麽跟我搞好關系?”
謝挽根本就啞口無言,事情的發展稍稍有些超出他的預想。沈知卿看他不說話,也沒再追問,而是轉而問了另一個問題:
“吃飯了嗎?”
謝挽一怔,不自覺道:“還沒有……”
“嗯,我也沒有。”
謝挽還在不明所以,就看到沈知卿自然無比地拎起了他的包。沈知卿的手指修長而有骨感,從少有的幾次見面中,謝挽就時而會将目光落在他拿着筆的手上。
不過這次他的視線沒能落下太久,就又聽到沈知卿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要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