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鹵毛豆、胭脂藕片
第35章 鹵毛豆、胭脂藕片
“我投楊梅汁一票!因為我最喜歡吃楊梅了!”
虞含雪一邊歡快地喊着, 一邊将手中一枚小石子放在裝了楊梅的小碟子前。
“好,小雪兒投完了。福壽郎,你呢?”
虞凝霜彎下身, 搭着嚴澄的肩膀,耐心重複了一遍問題。
“這幾種用來給胭脂藕染色的汁水,在顏色方面,你覺得哪一種最合适?”
嚴澄握緊手中的小石子,繞着擺了候選項的小桌相看許久,最後鄭重地把票投給了紅苋菜。
“确實,紅苋菜這粉色尤其鮮亮呢。”
虞凝霜朝嚴澄點點頭, 讓虞川也投了票, 又問, “宋嬷嬷, 你呢?”
“啊?啊!”
忽然被點到的宋嬷嬷失了平日的穩重,如同被老師叫去黑板做數學題的學生一樣, 一時慌亂起來。
“老奴啊……我看看, 和福壽郎一樣罷!”
宋嬷嬷也用小石子标記了自己的選擇,擡頭, 就見嚴澄正朝她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宋嬷嬷心都要融化了, 馬上也喜笑顏開。
娘子怎麽總有這麽些新奇的法子, 她想,能把福壽郎哄得這麽開心?
此時此刻,虞凝霜正帶着衆人做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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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冰碗子裏要用到一味“胭脂藕片”做裝飾, 她就準備了楊梅汁、紅苋菜汁、紅紫蘇汁以及玫瑰花汁。
用這數種不同的汁水來現場浸藕片, 然後讓衆人從顏色和味道兩個角度投票, 選出他們認為最适合的汁水。
作為主廚,要說虞凝霜心中沒有最佳答案, 那肯定是假的。
但是比起一個完美的食材,她覺得大家一起玩鬧着、思考着選出來的食材才更有意義。這才不辭力氣的舉辦了這場小小的“選舉”。
效果如此出色,孩子們都十分積極,連谷曉星和宋嬷嬷都覺得有趣,不自覺讨論了起來,虞含雪更是已經因為虞川和她選的不一樣,嘟着嘴撒嬌鬧騰了。
衆人基于顏色投完票,這又要開始品嘗,從味道上評個高下。
虞凝霜準備得極有儀式感,還一本正經地邀請衆人挨個入場,依次品嘗。
嘗完一份還要喝幾口清口的淡茶,再嘗下一份。
逗得衆人繃不住,一直笑場。
桌上那四份胭脂藕一字排開,因為只來得及浸泡小半個時辰,虞凝霜特意将藕片切得極薄,便于入味和上色。
那薄可透光的一片片藕片,浸在或深或淺的梅紅色汁子中,如同輕盈的花瓣一般賞心悅目。
味道上的差距,可比顏色明顯許多,衆人這一輪的投票便也果斷許多。
虞凝霜最後投,在她之前,只有嚴澄投了紅苋菜。
“福壽郎哥哥,你為什麽又投苋菜呀?”
虞含雪極其不解,湊到嚴澄跟前歪着頭問。
在她看來,玫瑰花汁浸的藕片缭繞着花香,紅紫蘇汁浸的則氣味辛芳,更別提楊梅汁那酸甜果香。
——這三種汁子,都有着或濃烈或獨特的味道。
與它們相比,苋菜的味道極淡,既不華麗也不可口,顯得灰頭土臉的。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在“味道”一項上,嚴澄仍是投了紅苋菜。
嚴澄很想解釋,可他說不出話,只能急得直跺腳。
他快走幾步,往其他配料放置的地方伸手比劃着,可衆人不明其意。
唯有虞凝霜明白了他所想,畢竟這想法和她不謀而合,她斟酌着開口。
“福壽郎的意思是,其他配料諸如菱角、蓮子,都是清淡的味道。如果藕片的味道過于強烈,就會突兀地破壞這種和諧,是不是?”
嚴澄眼睛一亮,猛地點點頭。
衆人聽了,不禁恍然大悟,覺得甚有幾分道理。
味道并不是越濃烈越好,回顧他們準備的那些冰碗子配料——糖蓮子、煮菱角、生切馬蹄丁……同為河鮮,它們本就質性相合,恬淡味道彼此融合。
這時,若是加了強烈的果味或是花香進去,确是折損了這份婉兮清揚。
虞川便率先道:“阿姐,福壽郎考量得很有道理,我投的票可以改嗎?我也要投紅苋菜。”
有他起頭,其他人也紛紛更改投票,待虞凝霜也将自己一片投給了紅苋菜,紅苋菜便以絕對優勢勝出了。
“福壽郎考慮事情很周到呢。”
“福壽郎哥哥好聰明呀!”
衆人都聚到嚴澄身邊誇獎,頃刻間,他白玉似的小臉兒就比紅苋菜還紅了。
虞凝霜也很滿意——當然是因為紅苋菜汁成本最低啊!
一番實驗,菜譜也敲定了,孩子們也開心了,皆大歡喜。
因此就算虞凝霜要出鋪子,折騰一出假意去取冰,她也甘之如饴。
種種配料都選好、備好,等虞凝霜帶了冰碴回來,衆人便齊心協力将汴京冷飲鋪的特制冰碗子組裝了出來。
嚴澄優秀的審美當然又發揮了作用,配料堆疊得宜,搭配合理,共同成就了一碗風華別具的冰碗子。
虞凝霜當即拍板,将嚴澄擺的冰碗子當做販售的樣板,和谷曉星一起模仿學習起來。
其間,嚴澄身邊的誇獎就沒斷過。
當然,滿屋人中最欣慰的還屬宋嬷嬷。
嚴澄不發病的時候,也可以保持安靜很長時間。
但是,那是一種獨屬于他自己的安靜,沒有可介入的餘地。就比如他可以畫一整天的畫,不和他人有哪怕一個眼神的交彙。
宋嬷嬷還是第一次見他能夠這麽長時間,始終處在積極和人交流的狀态。
福壽郎真的有康複的希望了!
宋嬷嬷高興到拿碗的手都微微顫抖,看着虞凝霜的眼光越發崇慕。
她悄悄別開臉,就着未出的淚水和衆人一起享用了今日的勞動成果。
*——*——*
汴京城染上微薄暮色的時候,虞全勝風風火火地趕回了城。
他在汴京冷飲鋪前一摘蒲帽,那帽檐都被汗水浸成深色。
“霜娘!川郎!雪娘!阿爹回來啦!”
拿着蒲帽呼呼扇風,虞全勝大嗓門将鋪中的孩子們叫了出來。
除了虞家姐仨兒,連已經跟虞川和虞含雪混熟的嚴澄也跟出來湊熱鬧。
和上午不同,此時虞全勝的板車上已經裝得滿滿當當。
除了最主要的幾大捆蒲草,還有許多菜蔬。每樣數量都不多,但是種類豐富,而且一看就特別新鮮。
虞全勝先把一大籃子翠綠的毛豆塞給女兒,頗自豪道,“你大姨自家種的,她下地現掐的,新鮮着呢!”
大舅大姨兩家過得都不寬裕,還是開始參與蒲履鋪的生意,才漸漸好轉起來。
眼下又送來這麽些東西,虞凝霜難免嗔怪父親。
“我什麽都不缺,你讓他們留着自己吃多好。”
虞全勝咧嘴一笑,“攔不住啊。”
虞凝霜也笑了,扭頭與嚴澄道,“你愛吃毛豆嗎?咱們夕食鹵些毛豆吃。”
嚴澄懵懂地點點頭。
虞川聽到這話,默不做聲,自己端端正正爬上了板車,虞含雪則被阿爹抱了上去。
虞全勝又将菜蔬一捆一捆往下卸,搬進鋪子裏。
而那板車上剛松快一點,卻被虞凝霜從鋪子裏拿來的水果、冰飲子填上了。
父女倆仿佛在進行一場永不停止的置換,争着把好東西給對方。
可憐虞川虞含雪都要沒有容身之地了,小兄妹倆緊挨着對方,幾乎要一起嵌進蒲草垛裏。
看起來實在乖巧可愛,虞凝霜忍不住将他們的臉頰一頓揉搓,最後又将一籃子菱角遞給虞川,柔聲囑咐。
“不是愛吃菱角焖飯嗎?拿回去讓阿娘今晚趁新鮮給你們做。”
虞凝霜特別喜歡菱角的模樣,烏漆嘛黑的,還長着一對彎彎的犄角,就像一個迷你版的小惡魔标識。
然而只需将這外殼扒開,就能見到裏面的白白胖胖。滋味要多軟糯有多軟糯,要多清甜有多清甜,這份反差簡直是太讨人喜歡了。
虞凝霜只顧着撥弄菱角,而嚴澄垂頭抱着籃子。
玩鬧時的熱烈已經從他身上褪去,小小的少年郎周身纏着将要分別的低迷。
半晌,他低聲道,“……想吃阿姐做的菱角飯。”
現在的阿姐要顧着嚴澄的口味采買秋菜,許諾嚴澄夕食鹵毛豆……可連一頓米飯都沒法親自給他們做。
明明是他的阿姐啊!
明明剛才還在一起吃飯吃冰點,為什麽轉眼之間,又像隔着千山萬水似的遙遠呢?
虞川很努力與嚴澄真誠相處,未因後者的病情和兄長關系而薄待分毫,唯有看着不能和他們一起回家的阿姐,心中忽然無限委屈。
看着眼眶泛紅的弟弟,虞凝霜啞然。
她明白虞川的心思,也理解了他的委屈。
當天晚上,虞凝霜破天荒地因為娘家私事,派蔔大郎跑了一次腿——給虞家送去了一份鹵毛豆。
那锃亮的白銅盆裏裝了滿滿的毛豆。虞凝霜為了保持顏色是開蓋煮的,又嚴格把控了時間,所以那些豆莢未因高溫失去翠意。
加之被浸在淡琥珀色的鹵汁裏,顯得越發青綠潤亮。
“是阿姐鹵的毛豆呀!”
妹妹開心的歡叫中,虞川緩緩拿起一個豆莢,抿唇吸了一口。
立時,鮮美的汁液順着豆莢尖角那小巧的剪口泵出來,濃香四溢。
鹵汁這東西,一個人做一個味道。就算用料完全相同,只要比例、時間稍有差異,做出的味道就也不盡相同。
虞凝霜鹵毛豆時喜歡加長長的紅色線椒,讓它們與細長的毛豆豆莢正相稱;喜歡加很多的花椒,讓辛麻的味道和清甜的豆子互補;喜歡加許多八角,讓它們像一顆又一顆碩大飽滿的星星墜在水中,和其中星星點點的丁香蕾映襯,如同良夜的清亮晴空。
而這一份毛豆,本身就是傍晚炎熱中,一份清新的享受。
“還是霜兒做的鹵味最對味。”
許寶花難得來了興致,就着毛豆張羅一壺黃酒,和虞全勝對酌起來。
虞含雪也吃得不亦樂乎,唯有虞川默默地吃。
他知道,阿姐這是在告訴他——就算她吃不上家中的菱角焖飯,也要想辦法讓他們吃上和她一樣的鹵毛豆。
她始終和他們在一起,她始終只想和他們在一起。
和毛豆一同送來的,還有虞凝霜手書的一張小字條,寫着“兩年十一個月”。
是兩年十個月零二十四天,虞川在心中糾正。
那是阿姐回家的倒計時。
想到這裏,虞川又有些想哭,只能裝作被辣到,吸着鼻子去尋帕子。
他回屋,翻開桌上的書本,将小紙條夾進去。
阿姐的字還是這麽醜。
虞川有一瞬間想笑,可轉瞬,卻怔怔落下淚來。
可是,她寫字怎麽會醜呢?
她明明有着那樣一雙巧手,能縫衣編履,能調羹炒菜,能做無數新巧的小玩意兒給他和雪兒。
是了,阿姐寫字醜,正是因為她的雙手從來都被鍋竈和針線占着,被爐子燙過,被粗針紮過,從來沒有奢侈的餘裕,悠然拿起一只輕巧的筆去練字。
如今,她那字跡拙劣的小字條,正放在虞川的習字紙上,襯得他一手初見風骨的小楷尤其精妙工整。
虞川終于伏案哭了出來。
時間能過得再快些,他想,再快些,就好了。
*——*——*
“要我說,您管那什麽三年不三年的呢?您二位直接假戲真做得了!”
陳小豆放下食盒,正和嚴铄咋咋呼呼地說話。
他嘴上毛躁,但是做事還是很穩妥的,又有虞凝霜的指點。
于是他特意拿了一個雙層的注碗裝這牛乳酥山,而後用小毯子包乳娃娃似的小心包好,放到帶來的冰鑒裏,再用大食盒一套,拎着快步趕回了府衙。
所以此時拿出來的酥山,只微微融化,如同巍峨峻嶺頂峰的雪線半融,看起來柔緩了一點點。
陳小豆叽喳所說,嚴铄似是聽進去了,又仿佛沒聽進去。他未言語,只是出神地看着那碗牛乳酥山。
原來開飲子鋪不是逞強,亦不是托辭。
此時此刻,虞凝霜的好手藝才真正呈現在嚴铄面前,讓他頗為驚訝。
嚴铄舀了小小一勺入口。
頃刻間,牛乳香乘着細郁的冷氣四散開來。那冰沙稍微融化之後還更加柔綿,寸寸潤過被暑熱侵染的四肢百骸,惬意如登仙境。
只是仙境中,怕是沒有陳小豆這麽呱噪的仙童。
“娘子那鋪子越來越紅火啦!這麽能幹的娘子,阿郎您可要把握住啊!”
“诶,小的和您說,昨日我見到娘子帶着福壽郎在後廚吃鹵毛豆。福壽郎這回居然沒躲人!就在那兒自己吃完了一大碟子毛豆!”
“娘子對福壽郎好,對您也挺上心的。手把手教小的怎麽裝這酥山,生怕化了。您看您二位,娘子給夫君送吃食,這不就像是尋常夫妻一樣嘛!”
“方才遇到李書簿,他問小的拎着什麽。我說是當家娘子送的冰點,他還不信呢!哼!小的就給他看了一眼,可給他饞壞了。話說李書簿家娘子去世三年了是不是,他還娶不娶啊,小的聽說……”
面對吃食,嚴铄難得起了仔細品嘗、而非速戰速決以飽腹解渴的心思。
可這份享受,卻頻頻被變聲期少年那粗嘎的嗓子打斷。一會兒是府衙衆人的小道消息,一會兒是汴京冷飲鋪的見聞,沒幾句正經話。
那些話如同破風而來的羽箭,好似不着邊際要脫靶,實際上一句又一句,正中紅心。讓嚴铄放任自己,沉浸到一種奇妙的暢想中。
确實像陳小豆所說,虞凝霜是一位完美的娘子,和他在外人眼中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如果虞凝霜真的是他的娘子……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牛乳酥山缥缈的冷氣中晦暗交錯。
頃刻之間,風吹霧散,露出一條直通山巅的石徑,給嚴铄指明了方向,讓他得見心中真正的渴望。
嚴铄好靜,常覺得自己這個小厮兒太過呱噪。
然而今日,他卻并未責令對方安靜,反倒覺得小豆今日開口所言,句句動聽。
一經又一緯,替他編織出更瑰麗具體的夢境。
還是陳小豆自己說累了,口幹舌燥地住了口。
他方才言說有主簿眼饞嚴铄的冰點,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眼見着自家阿郎不疾不徐地吃着牛乳酥山,尤其是他還深知那冰沙滋味有多好,陳小豆可真是饞得口水直流。
幸好,他也有好吃的。
嚴铄便見陳小豆珍惜萬分地打開腰間的小布袋,手指輕撚出了一塊米白,美滋滋丢進嘴裏。
這吃食很奇特,嚴铄并未見過。
它如一塊被随手掰下來的豆腐,形狀極不規則,表面坑坑窪窪。只是并不像豆腐那樣是軟的,而是硬的結塊,因為陳小豆正如嚼糖果一般嚼着。
陳小豆的手裏,有自己沒見過的新奇吃食……
嚴铄忽有所感,狀似無意地詢問。
“小豆,你吃的是何物?”
“奶渣呀,娘子給的——”陳小豆一頓,反應過來。
“阿郎,您不會……不會沒收到娘子的回禮罷?”
算了,陳小豆還是不要開口的好。
否則,一開口就是這率直而無辜的诘問,讓嚴铄再一次認識到虞凝霜待自己,還沒有待府中仆從上心。
梅開二度。
又一次因和虞凝霜相關的禮物事件受到沖擊,嚴铄的神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捏緊了瓷勺。
他毫無經驗,實在不知如何讨小娘子歡喜。
在他看來,他努力與虞凝霜多說幾句話,精選了賀禮送她,甚至每日下值後不再府衙流連而是盡早歸家……已是足夠汲汲經營,骎骎以待。
可不知為何,他與虞凝霜回回交談,都以對方的不耐和無奈告終。
鬧了半天,他還是連府裏的仆從都比不上。
如果說上一回問嚴铄“您不會沒給娘子送禮罷?”只是驚訝的随口吐露。
這一回,就連陳小豆都感受出阿郎和娘子之間的古怪氛圍。
尤其是看着嚴铄冰雕雪砌的臉,他吃奶渣都不敢吧唧嘴了。
可濃郁乳香陣陣沁入,少年人哪裏懂嚴铄的新愁舊恨,轉眼,就為着嘴裏的美食瞎樂呵起來。
雖然沒有乳酥吃,但是他好歹有這和乳酥相伴而生的奶渣啊!
每日一大桶的鮮牛乳,只出一小塊乳酥,剩下的牛乳中仍含有豐富的營養物質,虞凝霜當然是一滴也不浪費,再煮沸、發酵、過濾,做出了能夠長期保存的奶渣。
每日積攢下來,這奶渣的産量可不少。
虞凝霜将一部分妥帖收藏起來,等着煮奶茶或是做粥、餅的時候加進去調味,其餘絕大多數較大的結塊則耗時曬得幹幹的,直接送給了府中仆從們當零嘴。
乳品金貴,衆人平日裏難以觸及,自然也吃不慣。
更別說是虞凝霜做的這奶渣了,他們見都沒見過。
而且,奶渣一入口就是發酵物那獨特的酸味,武三娘當時還驚訝地問“是不是壞了?”
然而稍微嚼兩口,她馬上眼睛一亮。酸中品出隐隐的甜,膻中透出醇醇的香,竟真是個好味道的寶貝疙瘩。
而且這奶渣太耐吃了!
只丁點兒大的一小塊,就可以翻來覆去嚼很久,引得人口舌生津。那乳香悠長,在口中留下的餘味更久,簡直越吃越上瘾。
實話實說,如果這幾日嚴铄能費些心思多關注一下自己的小厮兒,以及府中仆從們,他早就可以發現他們時常在嚼着奶渣解饞。
不需謙虛,虞凝霜覺得自己這份回禮選得甚好。
奶渣營養豐富、即拿即食,更是仆從們不會舍得自己買來吃的乳品,正好給他們嘗嘗鮮。
加之她平日裏也常做些小吃與他們分享,府中每日飲子的福利也已成定例,仆從們早習慣了跟着虞凝霜吃吃喝喝。
這些奶渣送出去,便不會強加給他們感恩戴德的壓力。避免出現虞凝霜回完禮,仆從們又戰戰兢兢再回的死循環。
所以這奶渣非常适合送給他們。
但嚴铄糾結虞凝霜未給他回禮,實在是有些冤枉她了。
只因嚴家母子三人送的禮物都更貴重、更用心一些,禮尚往來,虞凝霜也更花心思準備,這段時間又忙,所以一直沒有敲定。
就這麽一耽誤,導致嚴铄現在怎麽看陳小豆,怎麽不順眼起來,尤其是見他正眯着笑眼嚼奶渣。
不僅有奶渣,還有……
嚴铄幾乎賭氣一樣,脫口而出問,“今日也給你吃牛乳酥山了?”
“沒有沒有!”
陳小豆手舞足蹈比劃起來。
“娘子倒是心疼小的,要給小的盛。只是那一份牛乳酥山好些錢呢,客人們争着買都輪不上,小的怎麽好意思再一再二地吃嘛!”
陳小豆撓撓頭,實誠道,“但是娘子給小的拿了一碗金杏渴水,也好喝着咧!”
嚴铄:“……”
又是他沒聽過、沒喝過的。
心緒随着陳小豆幾句話浮沉,嚴铄倒是忽然看開了。
這些飲子和冰品,是虞凝霜堂堂呈于所有人面前的、她的一部分。
只要遞到了他的手裏,那麽就和她給其他人的是一樣的,是可以了解她的一條路徑。
既然她不主動給,那麽他主動要就好。
既然暫時比不上,那麽一點點往前趕就好。
嚴铄便道,“下一回,給我拿一碗金杏渴水。”
然而,三天後,陳小豆再去汴京冷飲鋪拿飲子的時候,金杏渴水已經不在售賣的範圍內了。
原來,走量的便宜飲子也不是一成不變,而是實行末位淘汰制的。
因虞凝霜深知,薄利多銷才是賺錢的良方。
牛乳酥山那種華麗的冰點,各種成本都很高,更多只是為了炫技和造勢而存在,并非她這小鋪子目前經營的重點。
且這些天的賬算下來,為她帶來最多利潤的,确實還是大衆接受度最高、入手門檻最低的那三種便宜飲子。
所以虞凝霜一直追蹤着數據,最後仔仔細細一複盤,銷量遠落後于另外兩種的金杏渴水便慘遭淘汰,被一味桂圓玫瑰花茶取代。
這是虞凝霜捕捉到暗中彌散的秋意,特意設計的。
牛乳酥山也随着處暑節氣結束而退出舞臺。
與桂圓玫瑰花茶一起上市的,是白露節氣當之無愧的主角——特制冰碗子。
冰碗子之前虞凝霜也賣過。
可那一回是為着許寶花的鞋履鋪開業造勢,所以價格定得極低,真的是幾乎賠本賺吆喝。
這一回她可不客氣,将鋪面成本全部分攤進去,加上用的配料價格更昂貴、制法更繁瑣些,便定了七十文一份的價格。
買的人還是絡繹不絕,每日都會售罄。
“全用河鮮做冰碗子,倒是挺新鮮的。”
眼前的食客便和虞凝霜不住地誇贊。
“還真是。”食客的同伴搭腔,“有些冰碗子什麽都往裏加,亂糟糟的吃着鬧心。”
得到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好評,虞凝霜自然歡喜得眼仁都帶笑,連連致謝。
與曲高和寡的牛乳酥山不同,冰碗子是本朝知名度最廣的冰點之一了。
正因如此,将其做出花樣兒來,才尤其吸引人。
就比方說得知某店廚子能做禦宴上的硬菜,人們也許會望而卻步,也許會不置可否;但要是聽說誰家一碗家常面條做得出神入化,那高低得去嘗嘗。
汴京冷飲鋪的冰碗子就這麽美名遠揚,鋪子也為更多人知曉。
虞凝霜忙得腳不沾地,抹着滿頭汗珠想着忙過這一陣,必須得再雇個人幫忙了。
又五六日過去,這一日,鋪子剛開張,卻有稀客上門。
來人輕提裙角,在紗簾掩映下翩然邁步進來。
“陸姐姐!”
虞凝霜驚喜上前,将陸十五娘請入上座。
“可叨擾虞小娘子做生意了?”
陸十五娘言行優雅,打扮得體,鴉色發髻梳得一絲不茍。
若非那些衣飾并非昂貴之物,常人一見她這氣派,定要以為她是哪個大族出身。
然實際上,陸家只是平民之家。
但光從“十五娘”這個名號來看,便也該知曉——縱然她家不是什麽簪纓門楣,也必然是個龐大的、聯系緊密的家族。
這樣的家族,多少有些自傲的傳承,對子孫管束更嚴格、培育更上心,才教養出了陸十五娘這號人物,能在大酒樓裏做賬房娘子。
一上來,陸十五娘便與虞凝霜致歉,解釋她為何現在才來賀開業之喜。
“前段時間家中伯母病重,我與其他女眷日夜照顧。一來實在勞累,二來實在不好自去閑逛玩鬧,這便沒趕上虞小娘子開業,還請體諒。”
人家能親自登門,已是仗義,又有這隐情,虞凝霜當然不會有絲毫怨怼,而是趕緊叫谷曉星端一碗冰碗子來。
虞凝霜自己則陪陸十五娘說說話,客氣地關心關心她那位生病的伯母。
陸十五娘便講開這位伯母之事。
她不是陸十五娘的親伯母,甚至也不是正經的堂伯母,而是又遠出一服去。
說句頂不好聽但頂實在的話,就算她老人家去了,陸十五娘都不用給她戴幾天孝。
這份親緣已很薄,人家本來也兒孫繞膝,為何需要陸十五娘去陪侍?
當然是因這一位伯母在族中地位超然——她的兒子在禁宮任職。
這便是虞凝霜老早就聽說過的,陸十五娘那個在“冰井務做事”的親戚。
金雀樓裏那麽一幫趨炎附勢的人,也是因這個原因,才起碼在表面上對陸十五娘禮遇有加。
可以說,陸十五娘那一位未到而立之年的堂弟陸逍,已然成了她的依仗,更是這個平民家族最大的依仗。
陸逍的母親病了,自然是頭等大事,必舉全族之力細心照看。
陸十五娘如今說起伯母病勢,還覺得後怕,只撫着胸口絮絮講。
“本朝以孝治天下,虞小娘子你瞧瞧官家貴為天子,仍是每日恭謹侍候太後娘娘。就算逍弟他只是一個剛入流的九品小官,若是他娘親……”
陸十五娘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往虞凝霜這邊靠了靠。
“……若是他娘親駕鶴西去,他也要回家丁憂的。這前程可不就耽誤了?”
虞凝霜一僵,為陸十五娘話中那暗藏的意義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伯母的性命,堂弟的仕途,在不經心的話語中早就有了孰輕孰重。
那一位中年喪夫、堅決不改嫁,而選擇在陸家的幫助下将兒女含辛茹苦養大的老母親,現在唯一的價值——
就是盡可能多茍延殘喘幾日,別擋了她兒子的路。
虞凝霜不知怎麽回答,而陸十五娘幹脆悠悠起身坐到她這一側,握着她的手繼續傾訴,俨然将虞凝霜當成了知己。
“虞小娘子,我知你是有主意的,我早看你不一般。你呀,能懂我這些話,也能懂我整日為家裏操的這些心。”
虞凝霜只能尴尬地附和幾句。
好在此時谷曉星來送餐點了,暫時緩了二人對話。
送給陸十五娘的冰碗子,虞凝霜點的一碗解渴的桂圓玫瑰花茶,盡數擺在竹桌上。
桂圓玫瑰花茶以紅茶打底,所以是暖乎乎的紅褐色。
虞凝霜選的是武夷茶,因為是茶飲的試水新品,她用的是價格最低的碎茶。
但是不管怎麽說,嚴铄送的茶葉罐總算派上了用場。虞凝霜接下來的計劃就是設計更多的茶飲,選定合适的茶葉,将它們一個個都裝滿。
如今,這一汪琥珀色中沉着兩顆完全泡開的桂圓,嫣紅的玫瑰花苞雖被茶湯褪去幾分豔色,但是形狀仍優美。
湯面飄浮的幾片伶仃花瓣更是神來之筆,放大了茶湯潋滟流動的姿态,讓人忽地聯想到了落英缤紛的春水。
至于那冰碗子的美貌,則更不用贅述。這兩碗飲子,一個溫柔潤澤,一個晶亮閃爍,各有千秋的好看。
陸十五娘瞧着那冰碗子贊不絕口。
“你這做得可真精細,真的,金雀樓裏做的可沒這個好。”
得知價錢之後她更是吃驚,“竟比金雀樓還便宜?”
陸十五娘一手撚起瓷勺,一手執繡帕虛托在下颌,姿勢幽娴地吃了一口。
她舀的是最底層那一層細碎的沙冰。
之前的酥山為了搭配牛乳的醇香味道,沙冰的口感更追求綿密。
這一回卻是不同,虞凝霜需要清爽一些的口感,才能和蓮子、菱角等相合。
于是她特意讓系統兌出較為粗粝的沙冰。
這樣純淨而爽口的沙冰是陸十五娘從未吃過的,她顧不得姿态,連吃了好幾口消暑,才以帕點唇,朝虞凝霜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是……藕片?就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這是怎麽做的?”
虞凝霜便自然而然講了起來。
藕特意挑的脆藕,和軟糯的菱角等形成對比。
切得也講究,虞凝霜将本來輪廓近圓的藕片,随着最外層孔洞的分布切出一湧一湧的波浪形。
只是這麽寥寥幾刀,藕片就精致了不少,仿佛真的成了一朵團花,是這顏色素淡的冰碗子上的亮色。
“小娘子真是心靈手巧。”
陸十五娘贊道:“金雀樓還總标榜自家的冰碗子呢,在我看來比不上你這十一。你可要把他們生意都給搶了。”
雖說虞凝霜這次選冰碗子做節氣限定,就是要出在金雀樓被人用冰碗子膈應那一口氣,但是面對陸十五娘聽似随意,實則敏感的提問,仍是保持着冷靜的謙虛,免得被人拿住話頭。
她垂眸笑笑,只道,“陸姐姐,城裏做冰碗子的又不是我一家,況且我這小鋪子只我和曉星兒,每日做不出多少的,哪裏能搶過人家?”
本來這般說起飲子,虞凝霜自在不少,終于也打開了話匣子。
只是不知怎的,沒多說幾句,話題就又被陸十五娘繞回了她那堂弟。
“逍弟他雖在光祿寺,可又不像操刀的禦廚有獨家的功夫。他畢竟只是個驅使官,就是記錄啊傳送文書的,也跑腿送膳食。”
“這差事實也不難,可頂替的人比比皆是,不穩當的。等他丁憂結束,起複回去,哪還有他的位置?若是能得個好的遷轉,才算是真熬出來了。”(1)
至于這遷轉,也不是陸十五娘白日做夢,而是正有一個絕佳契機。
那便是明年秋,官家要為太後娘娘盛辦一甲子春秋的生辰大宴。
屆時,不僅會有宴請文武百官、宗室貴戚的宮宴,也有皇城門口與民同樂的流水宴。
甚至舉國上下的衙門當口都能得賜宴、賜糧物,以彰顯太後娘娘善兼萬民、德配天地的恩澤。
陸十五娘神色向往。
“你想想,那普天同慶的大好時候,他們那些管膳食的,只要不出錯,多半都能得些賞賜,再晉個一級半階,多好啊。”
臨了,她又自顧自嘆息。
“怎麽也得讓伯母撐到明年啊。怎麽她病的就這麽不是時候呢?”
虞凝霜實在聽不下去。
她從前見陸十五娘的場合,只在金雀樓。因見她總是從容利落,算賬的功夫又精湛,簡直是一位此處少見的職場女強人,便十分欣賞,甚至在離開金雀樓後,虞凝霜也想辦法和她保持着聯系,意欲深交。
如今得償所願了,可虞凝霜在心中苦笑,看來還是距離産生美。
陸十五娘之前給她的印象,是少言寡語的。可說起她那出息的堂弟,她卻有着這樣蓬勃的狂熱,一字一句都在幫他籌謀。
可虞凝霜也沒有能夠責怪她、鄙視她的立場。
陸十五娘有機會識文斷字、有機會學習算賬,無疑是受益于她那團結而龐大的家族,可她又同時受困于它,被它腐蝕和馴化。
這并不是她的錯。
可這也不妨礙虞凝霜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這回她果斷出擊,準備一點點把話題轉移。
“陸姐姐現在得空,想必令伯母是大好了?”
陸十五娘點點頭,神色松快一些,講原來是家中幾經波折,費勁心力尋人牽橋搭線,終于請到一位宮裏退下的女醫官,可算是保住了伯母性命。
宮裏退下的女醫官?
虞凝霜忽然來了精神。
“實不相瞞,我家婆母久病纏身,我一直想再找一位醫者給她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