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福壽郎、楊梅荔枝
第16章 福壽郎、楊梅荔枝
除了那句沒頭沒尾的“婚約”,虞凝霜可謂非常系統地偷聽到了嚴家的秘辛,而且由于內容過于勁爆,以致于她翌日在田家雜煎出攤的時候還在想。
難怪端午那日,張娘子拍着“像大人一樣高中,風風光光當個大官”的馬屁時,嚴铄才會是被拍到臉上似的反應。
沒想到啊,看起來威風凜凜的嚴大人,實際上居然和自家弟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
而事實上,與身份如影随形的反噬,在他身上必然更為嚴重。
他生在官宦人家,卻因那麽個理由才當上了官,且仕途已斷。
系統之前說虞凝霜在汴京居民黑名單上,虞凝霜想,那這嚴大人必然是在汴京姑爺黑名單上。
于嫁娶之事上,連虞家這樣的小門戶,都可以嫌棄他。那些世代簪纓的人家就更別提了。
本朝官商聯姻也是常事,但嚴铄的情況,那些試圖借着婚姻實現階級跨越的富商之家,顯然也不會再考慮。
想他這些年過得必然不易,所以他才氣質冷郁,生成了那麽不招人喜歡的性子……
虞凝霜正這麽在心中品評嚴铄呢,擡頭就見昨日來過的那位嚴铄的厮兒又來了,她不禁心虛了一秒才換上營業微笑。
陳小豆倒是很自然,他向來是個自來熟的,如今覺得自己和虞凝霜也算相識了。
“昨日買的荔枝飲子,家中大娘子特別喜歡,特遣我再來買一碗。”
虞凝霜點點頭,想這就是嚴铄那位病重的母親了。
“對了,我家大娘子說,這碗飲子選料選得好,荔枝和玫瑰一搭,倒像是楊貴妃吃的飲子了。”
虞凝霜眉心一動,剎那間舒展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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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英雄所見略同!
她做這碗荔枝玫瑰水團的時候,也覺得純淨的荔枝被玫瑰花帶出了幾分旖旎,再加上淋漓水汽,莫名讓她想起前朝那位嗜好荔枝和溫泉的美豔貴妃。
話痨的陳小豆一邊絮叨,一邊遞過來一個白瓷罐。
昨日他還是和田六姐買了店中的碗拿走的,今日已經是一套食盒加器皿,準備得如此細心。
自己賣的飲子被客人重視,虞凝霜當然也欣慰,拿着木勺正欲沖着刨冰小山挖下去。
陳小豆卻道:“不用舀冰,也不用太多團子,小娘子只管舀湯水就是。”
虞凝霜賣這些天飲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不由頓了手。
周圍兩個客人也驚訝地擡頭看過來。
陳小豆意識到自己這要求如同買椟還珠,解釋起來。
“大娘子身體欠安,不能喝太涼的,不能吃太黏的。再多冰左右到家也是化了的,而且我們還得放回溫了再給她喝。上回她剩下幾個玫瑰水團,為此還直呼自己糟踐東西呢。”
“原來如此。”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想起一位和自己阿娘一般年紀的母親只能纏綿病榻,虞凝霜心中閃過不忍,且從方才陳小豆寥寥幾語中,便能聽出那是一位溫柔細膩之人。
“我并非有意窺探……”虞凝霜斟酌語句開口,“只是不知貴家主是什麽病症?或許我可以做些更溫養的飲子來?”
陳小豆悠悠嘆一口氣。
“其實大娘子軀體并無損,只是這些年心中郁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這怎麽能養好身體呢?她愛喝小娘子這荔枝飲子,能多喝幾口,我們已然千恩萬謝了。想來是因大娘子出身嶺南,總是懷顧荔枝的味道罷。”
陳小豆機靈,又趕緊補一句,“當然,也是小娘子飲子做得好!”
他又遞來兩個罐子,“小娘子還賣五色水團罷?大娘子讓買兩碗給家中兩位郎君吃。”
兩位郎君……原來嚴铄還有兄弟?
虞凝霜動作利落往罐裏盛水團,想起到底讓嚴铄吃上了這五色水團,她就分外不爽。
可當陳小豆為這三碗飲子,足足付了三百文錢的時候,她的不爽又煙消雲散了。
不出所料,這又是他家大娘子的吩咐。
見人家這份心意,虞凝霜思考着再設計一款新的荔枝飲子作為回報也是應該的。
*——*——*
這一日,嚴铄歸家的時候,就見李嬷嬷在大門口等着他。
對方提着個食盒,邊将他往弟弟的住處領,邊笑眯眯道:“這是大娘子今日讓小豆子買的飲子,請阿郎拿去和福壽郎一起吃了罷。”
嚴铄接過,敲了敲弟弟的房門,聽得裏面負責照顧弟弟的宋嬷嬷一聲“來啦”,馬上來開了門。
見來人是他,宋嬷嬷似有幾分驚訝,但更驚訝的,顯然是屋內桌案邊的少年郎。
嚴澄沒想到嚴铄會在這個時間來,他一手趕緊蓋住畫紙,一手要去摟過鳥籠。
奈何他身量小,顧此失彼,結果就是想護住的那只羽色金青的繡眼鳥兒受了驚吓,在籠中振翅尖鳴起來;
他想擋住的紙張也散落了,簌簌亂飛,其中一張緩緩飄落到嚴铄腳下。
上面正繪着一只繡眼鳥。
雖然仍是草稿,但線條流暢精美,纖毫必現,鳥兒剛抖出的無數細小茸羽落到上面,竟然與畫的難分彼此。
嚴铄彎腰将其拾起。
“福壽郎今日午休晚了些,才剛起,沒畫多久、沒畫多久的。”
宋嬷嬷上前緊張地解釋,趕忙收拾着地上其他畫紙,将它們飛速移出嚴铄的視線。
而她口中的福壽郎,整個人背離着嚴铄的方向,正雙手撐在膝蓋直直跽坐着。
他完全不看嚴铄,只低着頭看着自己膝蓋。無論是用力癟着的嘴還是漲到通紅的臉,都顯出無比緊繃的狀态。
就是那種被當場抓包做錯了事,忐忑地等待着責備的狀态。
嚴澄是幺子,又自幼帶病,已過了十歲生日,家中仍以乳名“福壽郎”稱之,望他多福多壽。
每個人都将他當成一片飄搖的羽毛似的,面對他時大氣都不敢喘,只呵護至極地在手心捧着養。
按理說,這家中沒有人敢不順着他的心意,除了嚴铄。
雖不到“責罵”的程度,但顯然,嚴铄低估了自己涼薄的态度以及那些“玩物喪志”“奇巧淫技”之類指責的威力;也高估了一個心思極其脆弱、極其敏感的孩子的承受力。
今日卻不同。
嚴铄将那畫紙放回桌案,沒再多說什麽,只打開了食盒将一碗水團遞過去。
“母親吩咐人特意去買的,吃罷。”
嚴澄偏偏頭,飛快往那邊瞜了一眼,目光落在那色彩缤紛的水團上,便移不開了。
他默默接了過去。而當那軟滑甜蜜的水團一入口,他就把嚴铄忘記了似的,徑自一口接一口吃了起來。
嚴铄也整襟正坐。他的背直而挺,手肘高擡,袖子拂過桌案的角度和時機好似都經過計算。姿态完美到不像是在家吃一碗市井上買的冰飲子,而是正在金殿中,吃着夏日聖上禦賜的蜜沙冰(1)。
瓷勺裝着的兩個小水團,被妥帖放上舌尖,甜涼的汁水則如輕紗帳般漫入口腔。不知怎的,嚴铄忽然卸去了兩分力氣,不再坐得如同一塊鋼板。
雖然仍沒什麽交談,但兄弟倆就這樣兩廂無事地,安靜度過了一碗飲子的時間。
*——*——*
“巧姐,原來現在楊梅都下樹了?”
楚雁君緩慢地轉着手中的荔枝楊梅飲,欣悅地看着那漣漣晃動的顏色。
“你看這顏色多好看呢。”
李嬷嬷笑答:“是好看。”
楊梅的顏色實在是明麗,淺淺浸到這糖水裏,就是一方冶豔的風情。
楚雁君無不懷念地吟誦,“玉肌半醉紅生粟,墨暈微深染紫裳。我小時候最愛荔枝楊梅一起吃,吃得滿手都染紅了也不停。巧姐,你是不知我們那這些果子有多便宜,鎮口就是成片的荔枝林,就坐在樹下吃也沒人管的。”
如今手中荔枝和楊梅的組合,沒有了兒時随吃随剝的新鮮和恣意,卻多了細巧的心思和适逢其會的緣分。
這兩樣都是果期很短,又嬌貴放不住的水果,此時能在一個碗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經足夠讓楚雁君珍惜不已。
楊梅和荔枝,都是溜溜圓的,大小也相當,親親熱熱地滾來拱去,看起來尤其喜人。
楚雁君将這四五個果子都吃了,又與李嬷嬷道:“虧得人家小娘子特意為我做了這一品好味。巧姐,明日你親去,将家中甘草給她帶二兩過去,想來她做飲子能用上。”
于是,翌日虞凝霜就收到了二兩上好甘草。
她着實感動又驚喜。
說實話,那荔枝楊梅飲子,不過是她一時興起,為了回報豐厚小費随手買了楊梅調的,未曾想人家這麽體面地致謝。
提及甘草,虞凝霜也有存貨。
那是三月青梅上市時,她趁便宜買了五斤,又一咬牙買了些甘草,自己做了甘草話梅,留着給弟妹當零食的。
如今才過去兩個月,那些話梅尚未熟成至最美味的階段,但是已然可以嘗鮮了。
世人尚不知,話梅和荔枝也是一對好搭檔。其實這二者還尤其适合入酒入茶,虞凝霜在現代的時候,就喜歡在夏日泡一杯話梅綠茶,然後再往裏加入冰鎮過的荔枝酒。
可惜以那位楚大娘子的身體,茶酒必然都不可行。
繼荔枝楊梅之後,虞凝霜又将自己做的甘草話梅在糖漿中浸泡了一夜,做成話梅糖漿,再以這糖漿調出了一杯止咳平喘的甘草話梅荔枝飲,作為對方送來甘草的回禮。
陳小豆帶着飲子歸家後,一如既往盡忠職守地話痨,将虞凝霜和他說的話悉數轉達,包括飲子的做法啊功效啊,以及虞凝霜“希望有一天能給大娘子調杯梅子酒”“用大娘子送的甘草熬了楊梅膏,過些日子再做成話梅奉上”的種種貼心言辭。
接下來的日子裏,雙方就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的平衡——
每過兩三日,楚大娘子那邊便遣人來買三碗飲子。
她自己那一碗是虞凝霜特制的荔枝飲子,另有兩碗一樣的給家中二子。她不僅将價錢給得極其慷慨,還總兼着恰到好處的小禮物。如一沓素雅的花箋,幾枝剛開的茶花,或是一小袋杏脯。
并非每回都是陳小豆來,有時是那位送過甘草的胖胖的嬷嬷,然而無論這中間的聯絡者是誰,虞凝霜和這位從未謀面的楚大娘子,倒是真真切切建立起幾分神交的情誼來。
虞凝霜所不知的是,對于日複一日吃着同樣食物的楚雁君來說,那碗不定的驚喜飲子,讓她終于能感受到季節風物輪轉的美妙。
她每日膳食被嚴格把控着,無大葷,無香辛,無油膩,也無鮮冷,只講究一個溫補平和。而郎中說水果多汁多糖,所以易腐易壞,是含垢納污的寒涼之物,是尤其不準她多吃的食物之一。
可是現在,借着一碗飲子,她嘗到梅子青了,她見到楊梅紅了,就好像是凝固在她身上的時間,重新開始了轉動。
萬物生長,好像又與她相關了。
虞凝霜的日子也是朝着明亮歡快一往無前而去。
天氣愈熱,冰飲愈受歡迎,她的名聲也愈響,她每日賣飲子的效率和銷量也都愈發高。
十來天的時間,這回的四十公斤冰塊(2)已然賣出去大半,再加上總有楚大娘子這位榜一打賞,不知不覺,她手上竟然攢出了足足二十貫錢。
時機成熟,給阿娘開鞋履鋪子被正式提上了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