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槍聲不斷響起,就胡崖奔向門口的那十步路,已連着開了五槍了。那麽急促又緊密,開槍的人似身陷在極懼又極恨的困境之中,近乎狂癫又焦急地想立刻把對方給幹掉。
胡崖在奔出那扇早已鐵鏽斑駁的大門時,雙手也剛好從繩索裏掙脫出來,腕間和手背全是血痕,但他似感覺不到疼痛,連看一眼都沒有,攢着自己的那一口氣,邁開腿就朝着不斷有聲響傳來的方向跑去。
又是三聲槍響,夾雜着幾聲又怒又驚的慘叫,卻因為隔着太遠,以及聲音過于模糊,和消散得太快,胡崖根本沒法辨別到底是誰發出的?
他的心揪得幾乎快要沒法跳動了,整個人也繃得快要碎掉了。明明在奮力奔跑,卻像是怎麽也追不上似的,就像……那些年做的夢,永遠在追,永遠在逃,可永遠沒有盡頭和黎明。
裴沁,裴沁……你不能……你不能再把我丢下了……
“啊……”又是一聲慘叫驚起,慘烈得已不像人聲。
荒草蔓延的荒野,被清亮的月色撫得又平又整,似無邊無際的荒涼夢境。
胡崖大口喘着氣,滿頭滿臉的冷汗熱汗混合着,刺痛得右眼都要睜不開了。
可他一眼都不敢眨,看着七八米遠的地方,一個佝偻的黑影,蹲在地上,揮舞着右臂,機械一般一下一下朝着地上剁着什麽。
而那不似人聲的慘叫、痛呼、呻.吟,從最初的凄烈驚魂,到後來的悶沉驚心,再到最後只剩骨肉被剁碎的驚怖回聲,整個過程極其短暫又似無限漫長。
胡崖站在原地,看着那在月色下,無比熟悉又全然陌生的身影,心裏焦灼驚惶地快要崩碎了。他極想大步沖上前去抱住那人,可身體卻像是感知到了某種危險,竟顫抖着想讓雙腳趕緊往後退去。
裴沁……裴沁?
胡崖動不了,除了呼吸,他什麽也做不了。
可是月色好亮,亮到那個黑影很快就察覺到了他的存在,并緩緩起身,像被火焰投射到牆上的虛影一樣,不真實地似在不斷變形,不斷扭曲不斷拉伸一般。
這人不是裴沁,他不是他……
一樣的身高體形,一樣的輪廓五官,可又哪哪都不一樣。
裴沁從來都是驕傲的,所以他總是站得筆挺,總是微仰着頭和下巴,永遠不會低下自己的頭。
可這個人……他不僅低垂着頭,連肩都往前耷拉着攏着,像挺不直脊梁一樣弓着身。
裴沁四肢修長漂亮,所以無論他做任何事,肢體上總顯得利落和潇灑。
可眼前這人,他整個身體就像被什麽壓着拖着似的,身形搖晃又沉重,但又顯出駭人的力量之感。
胡崖顫着眼睫,看着那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而來,月色映出了他胸前已被鮮血染成深色的衣衫,也映出了他半垂着的臉上慘白似雪的皮膚,以及上面像污點一樣的密麻血跡。
他一搖一晃地走到胡崖身前,隔着一臂之遙站定,然後慢慢擡起頭來,眉眼間無情無緒,眼底更是無波無光,那陰森森看着他的目光,就像他不只是個全然陌生的人,更像是……他直面看着的胡崖,根本就不是一個活人。
胡崖直愣愣地看着那張臉,光是看,就覺得那皮膚一定又冷又硬。可他擡不起手來去摸一摸,甚至連出聲喚他一聲都做不到。
……裴沁,裴沁……
他想哭,眼睛在痛,傷口在痛,心在痛,整個人都在痛,痛得他只能哭……
裴沁,裴沁……
那麽靜,靜得都能聽到胡崖眼淚不斷落下的聲音,以及鮮血從那人緊握在手裏的刀上落下的聲音。
淚光閃爍,一滴又一滴閃着光,像流星一樣滑落……
那人似有觸動,似有好奇,又似終于要動手了,他略略歪了歪頭,然後擡起了那只已被鮮血,浸染得不見一絲膚色的手,而手上的刀刃正正好朝着胡崖。
胡崖忽然就不怕了,他閉了眼,不僅沒退,反而往前一邁,正正好貼進了裴沁的懷裏。
他內心無比平靜,除了抱住他的愛人,他什麽都不想做了。
不懼生,也不懼死。
他最是知道自己的這把軍刀有多麽鋒利,只要角度找得好,都不用費大勁,就能巧妙地切筋斷骨。
而此刻,這把已沾滿了污血的刀,正輕抵在了他的喉間。只要一動,他的喉管就能割開了。
可他不怕,一絲都不怕。
因為……
“裴沁……”他微帶着笑意,悶着聲在愛人的懷裏說,“我沒有家了,你能帶我回家嗎?”
一秒,兩秒,三秒……五秒,胡崖喉間的冰冷消失了,然後他的刀掉落在了他的腳邊。
胡崖将臉埋進裴沁又濕又腥的懷裏,将人緊緊抱住,死死摟住,一聲哽咽洩出,之後便是再也難以壓抑的泣哭之聲。
久久久久,他的愛人像一座雕塑一樣站着,沒有一絲回應,由他抱着,由他哭着,沒有像往常那樣緊緊回擁他,沒有笑着哄他鬧他,沒有說着羞人的話親他……什麽反應都沒有。
但對于胡崖來說,夠了,他的愛人已經像珍寶似的被他捧在懷裏了,這就夠了。
車燈從遠處掃射過來,一道兩道十數道,片刻後,胡崖抱着他年少時的戀人,重逢後的愛人,被那片光芒給捕獲了。
來的不是裴沁的保镖,而是他大哥裴樞,帶來的人也是他在軍中的親信。
裴沁又發出了那種滾在喉間的古怪聲響,像是被那些車燈和嘈雜之聲給惹惱了。
胡崖将他的頭按壓在自己頸窩裏,然後一邊用手去捂住他的耳朵,一邊不斷低聲安撫着。
裴沁雖然沒有表現出那種恐怖的攻擊力,但很明顯也正在失控邊緣了。
胡崖閉了閉眼,摟着他脖頸的左手略略往後移了移,輕輕地按住某一個穴位後,咬根一咬,便力道精準地摁了下去。
裴沁猛然開始掙紮,但也只掙了一兩下,很快整個人就徹底癱軟了下去。
胡崖将他緊緊抱住,随着他身體的下沉,也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他好疼,他真的好疼。
裴樞沖了過來,離着三步遠就怔愣在了原地。
這倆人……簡直像在血水裏泡過一樣。
胡崖擡頭看他,臉上濕漉一片,也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裴少将,我……又讓你失望了。”
胡崖都沒能撐到醫院,在半道上就因失血過多而陷入了昏迷。
裴延武和蕭洛音趕到醫院的時候,裴沁和胡崖已送進了手術室,裴樞雙手沾血地站在走廊上,而他帶來的人五步一崗,站滿了一整個樓道。
蕭洛音眼中含淚,輕聲細語地問大兒子,等裴樞把能說的都相告後,蕭洛音點着頭讓他自己去清理幹淨。
裴延武擰着眉看着冷靜的妻子,走上前想要安慰一番時,卻見蕭洛音先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他又跟過去,剛想坐下,蕭洛音卻先低着聲說:“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嗎?”
裴延武有些發愣,他這輩子,只要是愛人所說的,就沒有一件事是不答應的。
“你說過,一定會讓咱們的沁哥兒一生順遂,可他現在滿身是血的躺在手術臺上,這就是你對我的承諾?是你一個丈夫對妻子,一個父親對兒子的保證?”
裴延武低頭,無言以對。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他習慣性地最先舍下了小家,的确錯在他。
蕭洛音閉了閉眼,雙手交握至發白。
“如果這次沁哥兒不好了,我就跟你離婚,至死不見。”她輕輕地說,其中沒有一絲情緒宣洩。
裴延武依然低着頭,雙拳緊握。隔了一會,才長舒出一口氣,點了點頭啞聲說:“我一定給你和咱們的兒子一個交代。”
蕭洛音很淡地應了一聲,然後又補了一句:“還有胡崖,他也是咱們裴家人,是你兒子的伴侶,你同樣要給他一個交代。”
裴延武沒有一絲猶豫地應下了。
直到裴樞換了一身衣服回來,裴家夫婦依然是一站一坐等在外面。
大概一個小時後,姜家老大姜引臉色極其難看地找來了。
裴樞已經知道了姜賀被甘北人連人帶車推下河溝的事,一見姜引就先迎了上去,倆人低語片刻,然後一起離開了。
胡崖在第二天早晨就醒來了,他昨天手術結束時都已接近淩晨四點,結果睡了三個小時不到就清醒了,不僅把主治醫生吓了一跳,還把院長等一衆領導都給招來了。
等蕭洛音進到病房時,一堆醫護終于把胡崖這個超強人類看夠了,對着裴夫人又誇了誇後才終于散去了。
胡崖一見了蕭洛音,蒼白的臉上就滿是羞愧,連個對視都不敢。
蕭洛音卻很是溫柔地笑着坐在了他床前,還傾着身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緩聲說道:“你別多想,先養傷要緊。昨天醫生跟我們說你的傷情時,我聽得差點都昏過去了。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嗎?要不是醫院提前準備了,你這小娃娃可能剛進手術室就沒命了。還有那兩處槍傷,雖然都是擦傷,但創口也很大,簡直是生生剜掉了兩大塊肉。哎呀,我又暈了,說不得說不得了。”
胡崖靜靜聽着那又柔又軟的聲音,感受着話語裏那滿滿的擔心和關愛,讓他鼻子酸得不行,生生忍住才沒有掉下淚來。
裴沁的媽媽一定很愛很愛她的孩子們,而她的孩子們,也一定很愛很愛她。
蕭洛音見他紅了眼眶,裝作不知地又輕聲說:“你身上的傷呀太多了,得慢慢養好好養,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胡崖更加愧疚,虛弱着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裴沁才會……”
話未說完,他已變了神色,顫了聲急問道:“裴沁怎麽樣了?他……他……”
胡崖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既是他本身就不知該如何表述這件事,更是因為他不敢确定能不能把這事說出來。
那個樣子的裴沁……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和說明才好?
蕭洛音依舊溫柔地看着他,甚至還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撫。
“你見過裴沁……另一副模樣了?他發狂的樣子,是不是很吓人?”
胡崖的左眼被紗布給覆住了,所以他只能用右眼看人,而聽了蕭洛音的話後,他的那只右眼直接就瞪大了。
蕭洛音輕聲一嘆,無奈苦笑道:“我也要向你說聲對不起。胡崖,真的對不起,裴沁的事,你是最應該一開始就知道的。可是……我也是想心存僥幸,沒辦法,因為我一直都是個自私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