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鐵戟折
鐵戟折
“哥哥你來了,本來打算去接你的,被太傅扣下了,非要我把書默完了才肯放我走。哥哥你不會生氣吧~”少年郎人還未至,聲音已經到了白南潇耳邊。
門忽地被地推開,白南潇擡頭。
少年此刻站在門口,仰頭朝裏張望,笑盈盈的,似乎很開心。
是玄旻。
皇後早逝,皇帝也沒再立後,儲君便理所當然地要在她留下的一對雙生子裏挑。
先皇後生産之時,恰逢宮變。她被吓得早産,當時身邊守着的人也是慌亂至極,也沒人知道那個是嫡長子。
只是他們幼時,玄寧身子孱弱,動不動就大病一場,還是姜院正衣不解帶地照看着,居然也慢慢養好了。
也是因為玄寧體弱玄旻便也更得皇帝寵愛,所以他便是嫡長子。
至于玄寧,現下人正在梁國。五年前去的,現下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白南潇起身朝他行禮,他不卑不亢道:“殿下客氣了。”
玄旻拉住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問:“四哥哥,你生氣了?”
“不敢。”白南潇微笑道。
玄旻臉上劃過一絲不悅,卻也只是轉瞬即逝:“四哥哥,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也沒敢亂擺,想着等你來了再置辦,哥哥不要生氣了。”
白南潇:“臣不敢。”
玄旻便又笑起來,他拉着白南潇一起坐下:“沒什麽不敢的,父皇都那麽疼你呢!四哥哥要是對什麽不滿都可以和我說,我能滿足哥哥所有需求。”
白南潇并不蠢笨,也虛長了玄旻四歲,玄旻那點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心思,落在他眼裏卻是無所遁形。
他能感覺玄旻喜愛自己,并不是對親長那般喜愛。
雖看得分明,卻因為他的身份,白南潇不願多想。
玄旻這句話有些暧昧,讓人很難不不多想。
只是瞧這他那雙熾熱的眸子時,白南潇就像被燙到一般縮回視線。
他避其鋒芒,笑了笑不予作答。
“方才內侍來過,臣已經和他說過了。”
“可是今夜這屋子該是收拾不出來的。”玄旻又道,“不介意的話,四哥哥和我擠一擠?”
白南潇心裏咯噔一跳。
他猶豫片刻,道:“殿下,這不好。”
“哪兒不好?”玄旻問。
他咬咬牙:“殿下您身份尊貴,不妥的。”
他以為玄旻被拂了面子,多多少少會有些生氣。沒想到他卻是狡黠一笑:“哥哥說我身份尊貴?”
白南潇不明就裏,卻也是點點頭。
“那我可就要拿出身份壓哥哥了。”
玄旻清清嗓子,故作姿态地說,“哥哥,那我命令你今晚和我睡,一直到這邊屋子按照你的要求布置好為止!”
白南潇失笑。
他知曉太子是故意逗趣的,也不計較。
“殿下既然堅持,那臣也不好辜負殿下的美意。”白南潇道。
玄旻露出點得意的神情:“好了,我得去書房了,哥哥你可以在東宮裏随意走動熟悉一下。”他将腰上玉佩解下給白南潇,“送你個玉佩,當做伴讀書生的面禮。”
他笑着離開,白南潇看着手中的玉佩。
眼熟……
那玉佩溫潤瑩透的玉佩做工精巧,樣式是雙鴛鴦。
好像是十二年前被玄旻搶走的那塊……
春秋代序,輪回幾載。
白南潇及冠了。
父親亡故、母親纏綿病榻、長兄遠在塞外。
他本人也算是籍籍無名,本不打算大操大辦。只請族中老輩見證,在族譜上也添上他的名字便算罷。
只是皇帝卻不這麽打算,因着太子喜歡白南潇,皇帝便格外高看他一眼。
白家大郎、二郎鎮守邊關多年,三郎坐鎮京中。白南潇的冠禮,他想給他大辦,以示榮寵。
這樣的恩典,阖府都是歡喜的。
提前三個月,便請了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幫忙籌劃、指點規矩。
今日小滿,白南潇換了一身翠色衣袍,瞧着清爽暑熱也消了些許。
恰趕上荀休,玄旻在後花園納涼。
他端着酥山去後花園。
玄旻躺在藤椅上,兩名宮娥為他掌扇,好不惬意。
“殿下。”白南潇只是喚他,卻也并不行禮了。
他将托盤放在小幾上,在藤椅邊站着。
見他來了,玄旻擡手示意宮娥退下。他起身拉住白南潇的手,笑得露出虎牙:“哥哥。”
“殿下。”白南潇低低垂首,“我得回府了,來辭行。”
“哥哥。”玄旻瞬時拉了臉,“哥哥這樣讓我覺得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不就是回家住幾天麽,幹嘛還講辭行?”
白南潇輕笑一聲:“王府的馬車已經在外面了,我得走了。”
前些年原先匈奴就想議和,白家大郎、二郎也有此意。
但皇帝不肯,終是激怒匈奴。
邊境兩軍僵持許久,匈奴人不肯撤兵,大齊也不願再動兵戈。
兩邊雖還是劍拔弩張,卻好在未起狼煙。
只不過,這場仗遲早要繼續。
去年冬日大寒,匈奴各部落裏牛羊凍死、病死無數。
今年開春時,匈奴便大舉南下。
邊關狼煙起,白府的心便也跟着懸起來了。
夜雨聲煩,白南潇睡得很不安穩。
他從來都是個淺眠的人,今夜更甚,心悸如麻。
塞外邊角聲聲催,将軍浴血奮戰、戰士抵死拼殺……
白南潇猛然清醒,坐起身來。他伸手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有些發怔。
怎麽會突然做這種噩夢?
窗子是開着的,風灌進來,吹滅了蠟燭。
白南潇披衣起床,點亮了油燈。
屋外黑魆魆一片,雨聲細密嘈雜,像是誰把天撕了個口子。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白南潇心裏懷着事,便也起身推門查看。
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現在視野中,似乎要朝他屋內走來。
片刻,白南淵的身形出現在他眼前。
他向來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
“陛下召你我入宮。”
他的聲音被雨聲蓋去一點,但還算清晰:“你先收拾一番,随我一同觐見。”
白南潇心下一沉,究竟是發生什麽事了皇帝非要雨夜召他們入宮?
待他和白南淵趕到皇宮,雨已經停了。
皇帝是在禦書房見他們的,他們來之前禦書房內已有幾位軍機重臣,神情嚴肅,氣氛凝滞。
他心內那件不安的事愈發清晰。
白南潇跟着白南淵跪地行禮,聽到他低聲說道:“臣參見陛下。”
“免禮平身。”皇帝擡了擡手,“白卿吶……”
白南潇與白南淵都是垂首站着,并未答話。
他倆都是聰明人,自是能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皇帝語氣帶嘆息:“朕叫你們來,就是想讓你們知曉一件事。”
他的目光掃過衆臣,最終落到白南淵臉上:“北疆告捷,捷報已送至京城,白愛卿,你可高興?”
白南淵卻還是沉着臉,他緩緩開口,聲調有些艱澀:“還有呢?”
“還有……”皇帝頓了頓,“朕命你挂帥出征讨伐匈奴,愛卿可願意?”
為何要三哥去?大哥和二哥呢?
臨陣換将?
皇帝說得隐晦,白南潇不傻,他知道。
大哥二哥,許是為國捐了軀……
白南淵猛地攥緊拳頭,額角青筋暴起。
他跪拜,白南潇亦跟着他跪。
“臣領旨——”
白南潇剛要出言阻攔,白南淵的聲音又傳來,低啞而冰冷:“只是臣還有一請求。”
皇帝聲音也有些顫抖:“朕允,無論是何要求,朕都允。”
“臣幼弟幼妹都是嬌慣着長大的,頑劣不堪,若是日後生了禍端。請陛下放他一條生路。褫奪爵位也好、幽禁一生也好,只望陛下予條生路。”
他說:“臣用白家五十五人的血,換陛下一諾。”
白南潇的心驟然揪成一團,他雙腿一軟,險些癱軟在地。
“三哥……”白南潇聲音嘶啞,白南淵卻不看他。
皇帝的喉嚨幹啞得像是灌滿砂礫,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話:“好,朕準了。”
“臣叩謝聖恩。”他拱手俯地,額頭抵在地板上。
白南潇怔怔地站着,淚水模糊了雙眸,視線變得越發模糊。
王府新喪,大郎、二郎戰死沙場,三郎挂帥出征。
白南潇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太子身邊。
他代替白南淵接手了京軍事務。
搬離了東宮,轉天便去了軍營。兵可千日不用,不可一日不練。先前白南淵操練嚴明,白南潇自然是不能叫他們松懈下來。
只是他到底是不如白南淵的,雖有寧雲暮的幫襯,也是吃力的。
許久都不得閑,更是沒工夫見玄旻,好容易得了一點功夫,白南潇再自己書房裏躲清淨。
忽問人報玄旻來了,急急放下白南淵的家書去花廳見他。
“哥哥。”見白南潇來了他放下茶杯,癟着嘴看他。
“殿下。”白南潇拱手道,“殿下怎麽突然想到王府來?是有什麽事嗎?”
“很大的事!我想哥哥了!”玄旻撒嬌般的靠在椅子上。
太子還是粘自己。
“哥哥,我能在王府住幾天麽?我和父皇說過,父皇說叫我問你。”玄旻擡起頭來對他眨眼睛。
太子如今年歲不小,該培養一些自己的勢力了。
皇帝有意讓白家站隊太子,從打壓玄策、讓白南潇給太子伴讀等行徑都可得知。
白南潇點了點頭,“殿下高興就好。”
玄旻笑嘻嘻地站起沖過去抱住了他,将腦袋擱在白南潇的肩膀上蹭。
太過狎昵的動作,是萬不該出現在君臣之間的。
白南潇卻也是習以為常。
他給玄旻當了幾年的伴讀,早就在玄旻一日日的得寸進尺中習慣了他這些動作。
習慣到他即使知道太子的心意也并不覺得不妥。
但是旁人看來就不同了。
玄旻身後的随侍低眉垂目,只當沒看到太子親密無間的舉止。
半晌後玄旻才松開了白南潇:“哥哥,我可以去四處轉轉嗎?”
白南潇點點頭。
直到午膳後他才再見到玄旻。
彼時白南潇換了軟铠要去校場,臨出門剛好碰見玄旻。
“嗯?殿下?”
“哥哥要去哪兒?”他撅着嘴的模樣簡直就是在說“你不陪陪我嗎?”。
“臣得去校場訓兵。”白南潇回答得理所當然,但玄旻的臉還是黑了。
“哦——”他拉長音應了聲。
看着家将将馬牽來,他忽然又喊白南潇:“哥哥!”
白南潇疑惑地望向他。
玄旻抿唇,似乎鼓足勇氣才開口:“我也要去。”
“殿下又胡鬧了,軍營裏哪是您該去的地方,好好在府上待着,臣晚間回來。”
“哥哥。”他說,“你總是把我當成小孩。”
玄旻盯着他,眸光漸深。
白南潇怔住了。這種語氣,很難不叫人膽寒。
只是片刻,玄旻轉身:“哥哥不願意帶我就不帶吧,我等哥哥回來。”
一路上白南潇都在想着玄旻今日的反常表情,越發的覺得不安。
三年前他就隐隐約約感覺得到玄旻似乎喜歡自己,後來自己給他當伴讀,再那日夜相伴的三年裏,他肯定了,玄旻就是喜歡自己。
這根本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他只能裝聾作啞。
白南潇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他與玄旻,可以是君臣之情、孺慕之情、同窗之情,獨獨不可有半點兒女之情。
這是塌天大禍,這樣的儲君,白府承受不起、黎民承受不起。
白家家訓——濟世安民。
他父兄為将,鞠躬盡瘁、佑護四方,不曾玷辱家訓。
他自然受不起這樣大的罪名。
白南潇握緊了缰繩。
他不可能一輩子躲着玄旻,他是白家要輔佐的人,但他可以裝聾作啞一輩子。
只是玄旻方才的眼神,真叫他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