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聚散
聚散
寒暑易節,如今已經是玄寧在梁國第十六個年頭了。
也不知是宋衎刻意為之還是如何,除了那次在突厥部落聽到了有關齊國的消息,除此之外他再未從何處聽到過齊國事。
玄寧知曉着不對勁,卻總也不去細想。
他覺得如今這般生活甚好,無需再改變什麽。
宋衎亦然。
所以梁國一封封要求質子歸國的國書,宋衎皆是置之不不理。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他們帶來的人有白家家将,哪怕晚了幾月,姜韻寒也是知曉齊國派人遞了幾次國書。
她是齊國臣,陛下交給她的任務是将七殿下安然無恙帶回齊國。
既然知道陛下有意接七殿下回國,她不可能不告訴他。
玄寧必須回國,此事關乎齊國顏面。
她去見了宋衎。
姜韻寒是玄寧的人,宋衎也會給她幾分面子,雖讓她侯了許久,至少也是見了。
宋衎剛批完折子,這才想起已經晾了姜韻寒一個時辰。
雖不知道她是幹什麽來的,卻也得快些打發走,免得玄寧見了她想起齊國了。
便把她宣進來了。
宋衎對着她擺不出什麽好臉色,只是她畢竟是玄寧的人也不能過于輕慢:“姜姑娘何故來此?”
姜韻寒跪下,沉聲道:“大王,我聽說大齊已遞國書,請質子歸國。”
宋衎心頭一跳,他蹙眉:“你自哪裏知道?”
“我自有我的辦法,我能知道此時,自然也能叫七殿下知曉。只是我告訴他與您告訴他,很是不同。”
宋衎不快地蹙眉,豁然起身:“你威脅寡人?”
“不敢!”姜韻寒跪伏在地,“我是在求大王,将我大齊國書給七殿下看。若是他看過後還要留在梁國,那我也無二話。”
宋衎沉默良久,拂袖欲走。
“大王!”姜韻寒喊住他,“您先前向我求藥投與先王,您記恨他是因為他拘着您母後,您恨他讓您母後死不歸家。而如今您這般作為,與他何異?”
宋衎腳步略頓,也只是片刻便重新往外走。
“你回去吧,國書的事寡人會考慮。”
曾經,父皇說出要他解決玄寧帶來的人,而後對外宣揚玄寧已死。
那時他真的是打心眼裏瞧不起他,也是因此愈發恨他。
可是如今,他真的想這麽做了……
也許是船到橋頭,他居然是理解了為何父皇寧肯困死母後,都不願放母後歸鄉。
怎麽舍得的啊?
怎麽會有人舍得将自己好不容易才尋來、又小心翼翼寵了多年的珍寶送回去?
好在今日玄寧賴床沒起來,要是陪着他一道,撞見了姜韻寒也不知會如何。
昨夜玄寧睡得晚,他睡時他還抱着畫本看得津津有味。怕點着燈宋衎睡不着他是在外間看的,第二日起來時身邊也沒人。
估計時他走了後才睡的。
回未央宮時玄寧還未起,他睡相是不很好的。宋衎在時還能給他控制一下,他自己睡那就叫一個翻蹄亮掌。
瞧着他宋衎心中是說不出的酸澀,他坐在床沿撩開耷拉在他臉上的發絲:“阿寧,起了。”
玄寧感覺有人碰自己,心下知道是宋衎,掙紮兩下便睜了眼。
帶着點剛醒的迷蒙,唇角含笑看着宋衎。
“幹嘛?”
宋衎心內一陣泛酸,卻也沒流在臉上,他拉起玄寧:“吃飯啊。”
玄寧磨蹭了一會兒也起來了。
梁人皆知他們的陛下是個斷袖,在長樂宮裏金屋藏嬌。
只是誰也沒見過長樂宮裏那人。
他們以為玄寧是齊人,在梁國孤立無援,阖宮上下最好控制的就是他。而且就算有誰想暗害了未央宮裏那人,也沒本事把他收買了。
所以叫玄寧貼身伺候着是最妥當不過了。
也曾有王公貴族背地裏想收買玄寧暗害了長樂宮裏那人。
他們死都沒想到玄寧是金屋裏的嬌,他們甚至想過是兀格臺,都沒想過是是玄寧。
外人是不允進來長樂宮內殿的,哪怕是送飯也不能入內,只能送到外殿便得退下。
昨日玄寧說想吃回鍋肉,今日裏果然有。
玄寧眼裏閃過一抹光亮,跳到桌子前:“宋衎你真是會疼人!”
宋衎在他身邊坐下,為他盛了一碗湯:“你說的話我總是會記得的,先喝了湯再吃飯。秋日裏吃藕好,滋補。”
玄寧先是往嘴裏扔了塊肉,才接過湯碗。
他嘴裏嚼着東西,說話有些含糊:“嗯嗯,我在家時每逢秋日五姐姐都會叫我們去采藕回來給我們炖湯。”玄寧搖搖頭,“她那個廚藝啊,可惜了這些藕。”
聽他提起齊國人,宋衎心裏咯噔一下。
“哎,雖說難吃吧,我現在還怪想念的……”
……
“你想回去麽?”沉默了好久宋衎才問他。
察覺到他語氣裏的落寞,也知發覺自己當着宋衎面說念想齊國的人似乎有些不妥,趕緊說:“想回去啊,但也舍不得你啊。”
“我說真的。”宋衎擡眸看着他,眼裏有隐秘的期待,“假如梁國沒有我,你會不會想回去?”
玄寧覺得他這話怪怪的,隐隐覺得有些不安:“你怎麽了……”
“阿寧,在你心裏我能與梁國親人好友相比嗎?”
“可是要我舍棄你我也舍不得啊——我們幹嘛要聊這個!”玄寧扭過臉不看他,“我不想聽,吃飯!”
本來話都到嘴邊了,宋衎卻是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玄寧頭壓得極低,叫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宋衎卻能從他顫抖的肩膀上看出,他似乎是哭了。
一滴淚砸進蓮藕湯裏,蕩起點水紋。
宋衎微不可查地嘆息一聲:“阿寧,你別生氣了,以後我不會再問這種問題了。”
玄寧吸吸鼻子,仰臉看他,果真是滿臉淚痕。
“大齊是不是遞了國書要我歸國?”
宋衎身子微顫,他勉強擠出一點笑意:“沒有的,有我會告訴你。”
玄寧眼圈紅紅地看着他:“真的?”
“嗯,我不騙你。”
又過了幾月,姜韻寒實在是等不了了,她又去見了宋衎。
梁國少雪,偏生這兩年連着下了兩年。
今年的雪比去年大了一些,卻依然是蓋不住盈盈綠意。
姜韻寒披上狐裘撐着油紙傘往禦書房去。
她那件狐裘有些舊了,原本是正紅色的,現在瞧着有些淡了。
她祖母原是繡娘,知曉她要同玄寧去梁國,連着幾日不眠不休給她趕做了幾身衣裳。
從豆蔻之年到花信年華。
宋衎是不願意見姜韻寒的,想着外面嚴寒,她一個姑娘家的,待不了多久便會自己回去。
姜韻寒知曉宋衎不願意見自己,她也沒想過能見到他。
她站在雪地裏,四下看了,侍衛、太監連着宮女,約摸也有十來人。
宋衎不想見姜韻寒,也不會為難他,這些人也只好對他視若無睹。
姜韻寒垂首,她抓着油紙傘的傘柄用力一擰。
咔嚓一聲脆響,自傘柄中滾出一粒藥丸。
姜韻寒一揚手将藥送入口中,心一橫将其咽下。
只是片刻,姜韻寒便覺一片混沌,胸中憋着一口悶氣,不上不下難受得不行。
她捂着胸口,想咳嗽。
憋了半天,居然是咳出一大口烏黑的血。
吐出着口血,倒是舒暢不少。
姜韻寒支撐不住,跪在地上。
她看見有侍衛朝她奔來。
姜韻寒心內發笑,攢着力氣等他靠近。
他靠近扶起姜韻寒,還來不及說話,便被她抽了腰間的佩刀。心一恨便抹了脖子,瞬間血流如注。
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化開一片雪,露出黑色的地皮。
她身上有蠱,自己死了,玄寧定會有所感知。
而自己是死在梁國人手下,玄寧又不傻,他定能明白。
玄寧幼時體弱,若非姜院正他活不到今日,她賭的是玄寧的良心。
突此一變,幾人傻了半天才想起要禀告宋衎。
宋衎本就煩悶,半日都沒看完一封折子,又聽他們說姜韻寒自戕,真是将他氣得不輕!
姜韻寒是想自己死了将事情鬧大讓玄寧知道麽?
她是不是太瞧不起自己了?堂堂一國之君,還瞞不住一介女子死訊麽?
他怒極,摔了奏折起身往外去。
剛出禦書房,見到的場景卻叫他一陣陣脊背發涼。
“阿寧……”
那邊姜韻寒倒在雪地裏,脖頸上的傷口還未凝固。玄寧跪在她身側,一手捂住她的傷口,一手給她喂藥。
他怎麽會在?
宋衎上前掰過玄寧的肩膀:“阿寧你別這樣……”
玄寧表情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平靜到有些冷漠,他說:“你的人殺了她?”
“不是!”宋衎急于辯駁,完全沒有考量到無論自己怎麽說都是死局。
“哦。那發生什麽事了,她要自戕?”
宋衎瞬間心涼,他還是執拗地拉着玄寧:“阿寧你聽我說……”
“大齊早就遞交國書對不對?你也要将我困死在梁國對不對?”
“不是的……”
玄寧推開他,抱起姜韻寒尚熱的屍身:“我要走。”
“阿寧!”
玄寧沒理會他。
宋衎追出未央宮,也不敢上前,只能跟在他身後。
他也知曉不妥,只是腦子已經亂成一團了根本沒法思考。
還是有眼力見的太監趕緊去找了兀格臺。
他們不知道陛下這是怎麽了,但以他們的認知能勸動宋衎的估計只有兀格臺與未央宮裏那人。
未央宮裏那人他們是沒膽子去找的,只能舍近求遠去找兀格臺。
兀格臺到時遠遠見宋衎跟着玄寧,玄寧懷裏還抱着一女子。他三人這般自然是引得宮人頻頻側目,他們也不敢看實了,只敢偶爾用餘光觑一眼。
他心中暗道不好,趕緊沖過去拉住宋衎。
“陛下!”他在宋衎耳邊說,“這是做什麽?”
宋衎眼裏滿是迷茫,眼圈也微微泛紅。他瞧着兀格臺,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
這種眼神當真是很久不在他臉上見過了。
今日此事始末緣由兀格臺清楚得很,他也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但姜韻寒的死是誰都沒想到的。
他微嘆一聲:“我陪他去。”
良久,許是雪地裏寒冷,宋衎也清醒一些,雖依舊心亂卻也他點頭:“嗯。”
玄寧對姜韻寒是沒有多大的感情,卻也知道她是真心待自己好。更何況,姜院正對他的恩情可以說是猶如再造,他是怎麽報答的?
玄寧現下是想明白了,齊國的國書定是被宋衎積壓許久。久到三哥哥生疑,他向家将遞去消息詢問。
姜韻寒他們便也知曉。
她定是找了宋衎詢問,只是宋衎并不理會。
直到最後,她別無他法……
明明自己都察覺到了為何不肯在多問一句?
哪怕當時再多問宋衎一句,哪怕是說要見姜韻寒一眼,也不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