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半小時前, 城西殡儀館門口。
六輛黑色的運屍車魚貫駛入殡儀館的小徑,任誰都知道,出了一件大事。
楚峰帶着七八個運屍工已經站到了殡儀館門口, 等待接手。
運屍車一停,楚峰就上前與司機簽字确認, 進行了遺體的交接與确認。
六個遺體, 平均年齡26歲, 全是男性。
正是和自己兒子一樣的年紀啊。楚峰想着, 簽字的手也微微顫抖。
接着, 他便指揮着兩個運屍工為一組, 将一具具屍體擡入殡儀館內。
一切都是亂而有序,正如他們之前做過得千百次一樣。
但很快,幾輛大巴駛入殡儀館前,讓整個場面都不再受控制。
六具遺體,六個逝者, 代表了六個家庭。
瞬間幾十號人的哭喊聲和喊叫聲就占滿了整個殡儀館前廳。
“我的兒啊!”一位老婦人喊着,“你怎麽就這麽走了!”
“你讓娘還怎麽活啊!”
“老張家就你一個獨苗啊, 咱們家呀, 算是絕了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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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喊聲不絕于耳。
夕陽即将墜入山崗, 連殡儀館兩邊的松柏上都染上了金黃的光澤,宛如被點燃的昏黃的蠟燭,孤獨的燃燒着。
王花工抽着煙,趿拉着鞋沿小徑向前走去,見到此般場景卻沒太大反應。
在殡儀館工作了二十來年了,什麽場面都見過。
最近殡儀館效益不好, 不少人幹不下去走了,只有他們幾個老人還在這堅持着了。
如果偶爾遇到這種“大活”, 往往連搬屍工都不夠用,他們就得上去幫忙。
王花工一邊擡起一具屍體,一邊看了裹屍袋一眼。
六個裹屍袋全是市裏公安局統一的配置,看來是一起事故,六個逝者,由市公安局法醫部檢查完直接送來的。
他和同事負責的這具遺體卻沒什麽家屬圍着,趁着進門等電梯的空隙,他悄悄拉開了裹屍袋的拉鏈,往裏一瞄。
因為不同年齡、種族、性別的逝者要配不同的花,多年來的工作經驗讓他習慣先看看逝者是誰,好做準備。
但只是輕輕瞄了一眼,王花工瞬間皺緊了眉頭
——他看到了一直紋滿花臂的胳膊。
見多了屍體,雖然不是負責入殓的,但王花工也能判斷出來,這胳膊的主人很年輕。
但這麽年輕就紋了這麽些東西……啧啧啧。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并不喜歡這樣不愛護自己身體的年輕人。
然後,帶着他那個年代所有的偏見,他忽然想到......
這麽重大的事故,該不會是黑澀會械鬥什麽的吧?
他在璞蘭市生活這麽久了,可是好久沒聽說過有這種組織了。
帶着點好奇,王花工在逼仄的電梯裏,又輕輕拉開了裹屍袋的拉鏈,向逝者的面龐瞧去。
電梯停至負一樓,而就是這一眼,讓王花工的心也瞬間跌入了谷底。
因為他看到了這具屍體的臉——
一張他熟悉道再也不能更熟的臉!
王花工整個人如同遭遇電擊,僵直地站着。
他雙手顫抖,不自覺地後退,但梯廂的牆壁攔住了他的去路,讓他不得不面對那具遺體。
酒精和裹屍袋塑料的氣味同時傳入他的鼻腔,整個人都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诶,老王,你怎麽……”和他搭檔的運屍工吓了一跳。
和王花工認識了這麽多年,還從沒見他這麽失态過。
接着,他就見到王花工像瘋了一樣,撕開了裹屍袋的拉鏈。
他先是對整具遺體看了又看,搖着頭不敢相信,直到看到遺體左手上挂着的信息卡,才整個人直接跌坐在地上。
姓名:王昌。
年齡:26周歲。
死因:車禍外傷,肋骨骨折,心肺部穿孔。
短短幾行字就擊潰了這位退伍老兵的心理防線。
這裹屍袋裏裝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
王花工在原地愣了片刻,捶胸頓足,喉嚨裏卻發不出一道完整的聲音,只剩下嚎叫聲。
然後他起身,瘋了一樣跑到了二樓的更衣間,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殡儀館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不把私人物品帶入工作環境,怕沾染晦氣回去帶給家人。
但王花工怎麽也沒想到這卻讓他失去了關于兒子的死訊!
看着手機上的數十個來自市公安局的未接來電,王花工整個人都傻了。
他的兒啊。
為什麽這麽多年不聯系,再見會是在殡儀館冰冷的電梯裏!
這是真的嗎?
王花工回過一點神,覺得這一定是上天在懲罰他。
“叔叔?”
這時候,一道女聲從他身後傳來。
王花工回頭一看,又愣住了。
一個穿着皮衣,頭發五顏六色,連脖子上都是紋身的濃妝女人站在了更衣室門口。
她還用手拎着一個摩托車頭盔。
“叔叔,節哀,”女孩眨眨眼,神情裏到沒多少哀傷,聲音也很平常,“我是王昌的妻子,他說……”
“什麽?”王花工難以置信,“你是小昌的......妻子?”
他一時不知道哪件事對他的沖擊更大。
是兒子的死,還是兒子的陌生。
“抱歉沒提前告訴你我就認領了遺體啊,王昌他和我說過他父親在火葬場工作,”女孩嚼嚼口香糖,“反正跟着公安局的大巴也能過來見您,也省得我來跑一趟……”
“啊!”
王花工根本沒讓女孩把話說完,心裏的悲痛不知怎麽就忽然轉成了懊惱,跌坐在地,重重錘向地面。
一下、兩下、三下......
經常擺弄鮮花的手很快鮮血淋漓。
但即使是這樣的劇痛,王花工依然覺得不痛苦。
女孩哪見過這個架勢,上前一步,想攔住王花工的自殘行為。
但王花工不管不顧,依然錘着地板。
第一次見面的二人就這麽奇怪地扭打在了一起。
懊惱和悲痛在這一刻混合着廉價的香味水,忽然升騰成了憤怒與責備。
“都他媽因為你們這種人!”王花工從牙縫擠出斷斷續續地咒罵,“一定是你,是你們們把我家小昌帶壞了!”
此刻的他根本想不起什麽禮儀禮節,面對第一次見面的兒媳婦,面對兒子死後這個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紋身女人,他想盡了惡毒的咒罵。
他只覺得胸口有什麽東西要爆炸了一樣。
王花工打着打着,越來越氣,直接舉起了女孩的摩托車頭盔要砸到牆上,“讓你們玩這個,讓你們玩這個!”
“老王!”
知道遺體是王花工的兒子之後,楚峰就趕緊跑了上來,沒成想卻看到了這一幕。
他趕緊把王花工攔了下來,示意女孩離開。
王花工半晌才喘勻氣息,卻忽然被一種巨大的茫然擊中。
他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地上,看向楚峰,看向另一位父親。
“我該怎麽辦啊?我該怎麽辦啊?怎麽辦......”王花工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然後,忽然站起身,整個人像是被什麽東西附體了一樣,跌跌撞撞朝門外走去,“蒲公英,對蒲公英……昌兒小時候最喜歡吹蒲公英,我去給他找蒲公英去……”
*
楚峰在殡儀館門口接到二兒子楚孑的時候,夕陽已經徹底沒入群岚。
剛剛攔着渾身蠻力的王花工讓他把胳膊抻了,現在殡儀館急需他主持大局,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忙,無奈只能找到這個學殡葬的小兒子來救急。
父子相見,第一反應就是尴尬。
楚峰不知道對兒子說什麽,楚孑也不知道對這位沉默寡言的父親說什麽。
楚孑見到楚峰不止捂着胳膊,還捂着腰,看上去在忍受痛苦。
如果是他的室友的胳膊抻了,楚孑大可以上前詢問對方的傷勢,替他查看。
但面對強撐着笑容的父親......楚孑卻做不出任何代表着關心與關切的行為。
他甚至都不能理解為何自己這麽奇怪。
楚峰也沒法像別的父親一樣問些學業、事業的問題。
因為他知道自己沒什麽能向兒子提供的幫助了。
反而到了現在,還要才成年不久的兒子來幫他。
于是,兩個人就這樣在一片寂靜和夜鳥低沉的啼叫中向殡儀館裏面走去。
夜晚的天色并不明朗。
而大門內兩側都是直聳入雲的青松,頗有種肅穆陰沉的感覺。
楚孑想,應該很少有人進到這個環境裏,會不産生對生命的敬畏和遐想。
他之前看過資料,僅僅是這樣一家小小的殡儀館和火葬場,一年就要處理超過三千具遺體,平均一天十個。
對于親友算是天塌下來一般的去世,在這裏的青松看來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它們只是在默默地汲取養分,向上生長罷了。
經過了狹長綿延的小路,二人才登上了青峰山這座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小山。
沿途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紙錢,青松也比大門口的更加低矮一些,顯得有些蕭條。
殡儀館的建築在楚孑面前徐徐展開。
這是一座仿古的建築,雖然是灰白的色調,但有瓦藍色的磚瓦點綴。
并不似楚孑想象中那麽凋敝。
四周都是婉轉的道路和石塊,上面還刻着孝經,頗具古韻。
“呃,兒子,”許是沉默太久了,楚峰不由得找了個話頭,“小心腳底下,路滑。”
“好,”楚孑禮貌笑笑,“之前似乎一直沒問過,您在這裏主要負責什麽?”
楚峰明顯愣了一下。
“啊,我是副館長,很多時候兼司儀和財務部的工作。總之人少,什麽都幹過。我之前沒和你說過嗎?”
“嗯。”
楚孑檢索了一下記憶,發現他從小以來和父親說過的話都極少。
父親本身就是不愛說話的性格,母親的話又過分的多,楚孑小時候就去外面學藝術了,父子二人正經的對話幾乎一次都沒有過。
“那可能是我覺得你對這不感興趣,就沒提過,”楚峰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你能報殡葬學,挺讓我意外的,你以後會從事這一行嗎?”
楚孑其實也并不确定,喃喃道:“也許吧。”
楚峰忽然停下腳步,“你今晚有空嗎?能不能幫幫忙?”
楚孑點頭:“當然,我不都來了嗎?”
就算不是為了CSSCI的論文,他也想來殡儀館看看。
這裏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說到這裏,楚峰才想着把今天晚上的事匆忙給楚孑解釋了一遍。
原來在青峰山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個名為“青龍團”的機車俱樂部正在青峰山上做拉力賽,沒想到有一個大貨車卻在山道上突然失速,撞倒了一排摩托車,當場死亡六人,傷了十幾號人。
雖然事故重大,但是責任的判斷并不難,大貨車負全部責任。
所以法醫的檢驗也很快,就直接把遺體轉運給了西區殡儀館和火葬場,剩下的事就由他們處理就可以了。
令人惋惜的是,所有的受害者,包括王花工的兒子王昌,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最大不過三十歲,最小的剛剛成年,都是家裏的獨苗頂梁柱,所以才來了這麽多凄厲的家屬。
說到正經事,楚峰的話才順了起來,頗有副廠長的派頭。
給楚孑講解完,二人也已經走到了殡儀館的主禮樓。
“我帶你去地下工作室吧,”楚峰說着就往左邊走去了,“這個時候那裏面最忙,你就在那裏幫忙吧,我還得去找老王,看看他怎麽樣了。”
“好。”楚孑答應了下來。
所謂底下工作室,就是指進行遺體交接、冷藏、整容化妝入殓、火化等等全過程的地方。
“對了,你是幾點出生的來着?”楚峰走着走着忽然問道。
“上午八點吧,”楚孑有點詫異,“怎麽突然問這個。”
楚峰阖目算了半晌,尴尬笑笑,“沒事,你八字不錯,火焰很高。”
楚孑本來就有點緊張,這下更緊張了。
他也就沒敢問“火焰高”所代表的具體是什麽意思。
經過一條長長的坡道,又走過了一排排的火化間,父子二人終于走到了寫着“裝殓間”的屋子。
“這是遺體整容化妝班的位置,”楚峰推開門,又忽然想起來,“對了,你還從來沒見過真的遺體吧?”
楚孑點點頭。
“哦……”楚峰嘆氣,“那我還是陪你進去吧。”
推開門,楚孑就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片刻。
近十具遺體整齊地擺放在房間的正中央。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全部都沒有生氣,只是冷冰冰地躺在那裏,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為首的女班長見楚孑來了,看看四周,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聽說你要來了,但我們也實在沒工夫收拾了,今天本來就有兩具遺體還沒入殓,現在又來了六具,真的忙不開。”
女班長說着話,也沒耽誤手底的活,徑直繞過楚孑,走進冷藏室,熟練地拉開一張櫃門。
然後,與之前的快速的動作不同,她十分小心地将一具裝有遺體的紙棺放到了推車上。
楚孑見狀,趕緊上前幫忙,擡手險些碰翻了桌面上的瓶瓶罐罐。
女班長回頭笑笑,語氣溫和:“輕一點,他們也能感覺得到的。”
其餘的入殓師已經各自領了寫有他們名字的工具箱,開始了自己的入殓工作。
楚孑聽完了女班長的話,更加收緊了手底的力氣。
他輕輕揭開了這具遺體上的紅色紙棺蓋,看向逝者左手腕的識別卡,上面寫着“王昌”二字。
“這是我們館王花工的兒子,”女班長的語氣十分惋惜,“所以一定要好好做入殓工作。”
“嗯。”楚孑點點頭。
他正在看着這具遺體。
王昌還是個青壯年,皮膚非常緊致,還有着光澤。
如果不是滿身大大小小的擦傷和猙獰的表情的話,就像是活着一樣。
“我的徒弟去單獨處理遺體了,小楚,你願意和我一起為這位逝者入殓嗎?”女班長又溫和問道。
“嗯?”楚孑一時沒太反應過來,“什麽?”
女班長又重複了一次。
“我說,這具遺體的表面傷口非常多,而且因為通體紋身需要對整齊的緣故,縫合的難度非常大,聽副院長說,你和白老學了很久縫合,所以我想問問你……”
“你願意和我一起為這具遺體入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