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臺下的同學們都張大了嘴巴。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專題!
“大家可能會好奇, 為什麽我敢講這個,”魏教授看着大家,神色認真, “事實上,這是一個不得不講的問題, 2016年, 華國人口普查的時候調查了十至十九歲青少年死亡的數據, 自我傷害這個死因排行第四, 僅次于道路傷害、溺水和白血病。”
同學們聽完, 剛剛還稍顯驚愕的臉也瞬間嚴肅起來。
大家每個人都至少經歷過十二年的學校生活。
基本上每一間學校都有聽過某某頂不住學校壓力, 或者說某某因為早戀分手啊、成績下降啊之類的事情自我傷害的新聞。
但一般的學校都會像璞蘭大學的處理一樣,将這件事變得看上去不那麽重要,降低同學們的讨論度,然後發一條通告完事。
老師們更是會千叮咛萬囑咐同學們,一定不要随意去讨論這件事, 以免給學校帶來負面影響。
但會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專題,講給大家的, 可能只有璞蘭大學了。
準确的說, 是璞蘭大學殡葬班的生命文化課程。
“所以, 同學們,這個問題無比嚴肅,而用這個為專題講三節課,也是我這種生命文化學者為數不多可以做的了。”魏教授嘆氣,“人們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的确, 我們能做的不多,也只能空口白話了。”
“但課題雖然嚴肅, 但我仍然希望大家可以放輕松,我們的安排是這樣的,”魏教授轉身在黑板上寫道,“首先,我們來讨論一下自我了解生命這個選擇的合理性;之後,我們來講講關于自我傷害的道德評價。”
“然後這門課的期末作業,就是你們根據這個問題寫一篇論文。”
聽到要考試,所有同學瞬間挺直腰板,嚴陣以待。
當把一個很有話題性的議題變成考試之後,就沒有人再覺得這“獵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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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講到自我傷害,我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麽要做出這個決定。”
“普遍大家認為,一定是因為活着的痛苦大于死去的痛苦,人們才會走上絕路,對不對?”魏教授又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那麽這個問題,其實是一個‘雙态要求’的問題,就好像我們日常的生活當中,我們要知道作出後這個選擇之前和之後的狀态變化,才能對這個選擇本身做出判斷……”
“但對于極端的自我傷害,因為死後我們就不存在了,所以很難判斷到時候的狀态,所以我們怎麽才能說,死了其實是一種更好的決定呢?這就是很多哲學家常見的判斷,其實是個錯誤的判斷。”
“這就不得不提到之前我們講過的‘剝奪理論’——對大多數人來講,死亡是一件壞事,因為它剝奪了我們生命中美好的部分,和體驗這些美好的能力。”
“但是,在很多時候,剝奪理論是不适用的,”魏教授又道,“對于一個危重的病人來說,死亡,會不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呢?”
“那麽我們要怎麽判斷,一個人的生活會不會糟糕到,其實死了更好呢?這需要引入另一個變量,即每個人對幸福這件事的評價。”
“為了引入這個變量,就還需要引入很多很多的哲學理論,在這裏我無法一一列舉,只舉例說幾個,比如享樂主義——我認為活着的每一瞬間都好,只要活着就很美好,包括危重病人;比如悲觀主義——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悲劇,死了更好,等等……”
“這裏,又不得不提起我們之前講過的‘有價容器’和‘中性容器’理論了,即我們怎麽評價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幸福。”
“有人認為生活就是個容器,要看生活的質量需要看其中內含物的質量,但有些人覺得生活本身就有意義……”
“當然了,這只是兩種極端的理論,我們大多數處于這兩種理論之間——活着本身就有一定價值,但是更要看活着的時候我們到底做了什麽,對吧?”
“想象有些人的生活很開心,也能為社會帶來價值,他們的自我傷害當然是一件悲劇。”
“但如果對于某些疾病患者,身負巨大痛苦,希望了結自己,會不會是一種好事呢?”
講到這裏,魏教授又在黑板上畫了一個折線圖。
橫軸是“生命時間”,縱軸則是“幸福程度”。
大家都知道,這條代表着幸福與否的折線,是随着生命的時間動态變化的。
但當折線穿過橫軸進入第四象限的時候,就代表這條生命不再幸福,而是痛苦。
魏教授畫了很多種不同的折線——
有的人高開低走,年紀輕輕就開始面臨痛苦、
有的人反反複複,在痛苦與幸福之間不斷變化、
有的人只面臨短暫的痛苦、有的人卻面臨永恒的痛苦.......
這些折線正如這大千世界中的種種生命一樣。
幸福與否随時變化。
“如果對于大多數人來講,生命都是起起伏伏的,可能從某一個節點大家會生活的快樂,到了某一個節點會生活的不幸,但你要跳出自己的生命本身,整體評判。”
“你目前接受的挫折也許只是一個小小的不幸,并不是巨大的痛苦。”
“也許後面會變好,後面不會變好。所以自我傷害這個選項,在某些情況之下,是合理的。我們作為局外人,很難了解某個人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所以,不要随便去評判那些自我傷害的人,他們所承擔的痛苦很可能超過大家的想象。”
“但在某些情況下,當事者很難自己做出‘自己是否幸福和自己之後的生命還會不會有可能幸福’如此判斷。”
“所以,盡管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探讨自我傷害的合理性,但僅從個人角度,我仍然覺得,很自信的覺得,對于教室裏的任何一位來講,自我傷害都不是一個合理的選擇。”
“當然,如果各位遇到了無法度過的難關,我希望你們可以尋求專業人士的意見,比如身體有問題,那麽就去詢問醫生;如果因為精神疾病深受困擾,那麽就請去求助精神科的醫生;然後嘛,如果經濟有困難,就去找院長!”
同學們聽到這話都笑了。
魏教授見氣氛活躍了不少,又說:“說一些題外話,我們華國人往往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會覺得自己遭受到的痛苦是來源于自己太脆弱了,有一種‘痛苦至上’的态度,但其實很多時候這并不是做正确的,要記住,如果你覺得痛苦,那不是因為你軟弱。”
“經歷痛苦并不是人生或者求學道路上的必修課,痛苦只是痛苦而已,沒什麽好值得歌頌的。”
“同樣,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求助,更沒什麽好丢人的,大家知道了嗎?”
同學們紛紛點頭。
不少人都想到了自己的人生。
楚孑忽然又想到上輩子的那位社工對他所說的話。
社工說,寒窗苦讀,想到了自己為了分數而不斷拼搏,之後載日複一日重複的學生生活,直到工作,又有來自上司的壓力,還有随處可見的同齡人給的壓力、長輩給的壓力......普通人的一生要承擔的壓力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所以,她會經常不自然的,把必然的壓力轉化成了不必然的痛苦。
盡管她可以自由活動,可以自由生活,擁有自由的意志,但仍覺得不自由。
這些種種痛苦就像是陰影一樣,寄居在她的身體裏,讓她很難按照自己內心所想的方式生活。
很多時候,她會不自覺的認為,自己是在為了解決這些痛苦而生活,生命像是關關難過關關過的闖關游戲,至死方休。
而不只是她,幾乎每個人都曾面臨這種壓力與痛苦。
每個人也都想過抱怨這種痛苦。
但又能和誰抱怨呢?
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似乎誰要說了自己正因為此而痛苦是一件很軟弱的事。
所以大家都在咬牙堅持着生活。
楚孑想,他從未度過過這樣的屬于芸芸衆生的一生。但如果自己是其中之一,恐怕也會面臨各種壓力與痛苦。
也許在這些痛苦擠壓到某個時刻,也會變成絕望。
到時候會不會有人出現,像那位勇敢的消防員一樣舍身一躍,幫助他,救下他呢?
還是會像那天的圍觀群衆一樣,說些“怎麽還不跳”、“這點壓力都承受不住,以後到了社會上怎麽辦”這樣的話呢?
誰都可能成為他。
一個在天臺上脆弱的人。
既然,有沒有人拯救這樣的人這個命題是一個全靠運氣的命題。
那位至少,楚孑想,此刻還不痛苦的自己,要盡可能地去做舍身一躍的人。
這個決定,不是因為這樣做是對的,也不是因為楚孑他自己是個聖父。
只是因為這樣的決定并不困難,哪怕最低限度的對絕望着釋放善意就可以了。
僅此而已。
想到此。
楚孑方才理解了魏教授之前的那句話——
“生命正是因為互相影響、互相促進,才形成了文化。”
“這才是我們生命文化這門課最引人着迷的地方。”
魏教授看大家都若有所思的樣子,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們知道嗎,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自我傷害是一種犯罪,需要被處罰的。”
大家又笑。
怎麽會因為自我傷害而受到處罰呢?難道把跳樓的人救起來關進監獄嗎?
“雖然這個法律很好笑,但也足能看出世界上很多地方會認為自我傷害至少是個不道德的行為,”魏教授走到了大家跟前,“那麽,如果一個人真的判斷,死亡是對他來說更好的決定,我們要怎麽看待他的自我傷害這件事呢?這件事又是不是一個道德的決定呢?”
“這裏我們要先去确定,是什麽能評價一個決定道德不道德呢?”
“雖然有很多不同的道德理論去評判,但至少這些理論裏有一個共識,就是看這個決定造成的行為的後果是如何。”
“所以自我傷害這件事的後果是什麽呢?我指的是,對所有人的後果。”
“首先,受這個決定影響最大的,一定是這個人自己。這個我們之前讨論過,死亡對一個人有可能好也有可能不好,所以這個要遇到具體的人具體分析。”
“那麽還有誰可能會受到自我傷害的影響呢?”
“大家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死者的親屬和朋友。自我傷害這件事很可能會對親朋好友造成沉重打擊,但如果自我傷害是唯一可能做出的決定,比如重症患者,那麽這件事本身可能會對親屬産生如釋重負的感覺,對吧?”
“從這兩個角度,我們都不能說,自我傷害是一個不道德的決定。”
“可到了社會上呢?對社會上其他人的影響是什麽呢?”
“很多人,包括那些會懲罰有自我傷害行為的人的國家,都認為自我傷害這件事會形成一種不良的風氣。”
“如今我們周圍很多學習、企業,也是出于這個目的去把這件事當成一起公共事件去管控的。”
“但要我說,這并沒有太大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是本末倒置。”
“正是因為有不好的風氣形成了,才讓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我傷害。”
“我承認我在這方面是個很激進的人,但我并不認為武斷的懲罰、封鎖消息能改善所謂的社會風氣。”
“但這就是牽扯到體制與社會學的另一個問題了,我們不在此做深入讨論。”
“所以,我們似乎得到了兩個有關自我傷害的觀點。”
“結論一:自我傷害這個選擇可能合理,也可能不合理。如果當你遇到這個選擇的時候,請咨詢專業人士進行評估。”
“結論二:這并非一個不道德的決定。”
“羅馬哲學家埃米爾·米歇爾·齊奧朗甚至覺得自我毀滅的念頭是自然的、健康的,對自我存在的過于強烈的渴望才是一種真正嚴重的缺陷。”
“他甚至将自我毀滅視為能保證人活下去的唯一正常想法,因為‘自我毀滅讓我明白,我可以在我願意的時候離開這個世界,這令生命變得可以承受,而不是毀掉它。’”
“最後再談一個小問題,為什麽我們的消防員,甚至我們自己,在看到一個人正在試圖進行自我傷害和自我毀滅的時候,要試着去救他呢?”
“這當然是一種人文角度的考慮。因為事态緊急,我們并不知道對方是否做出了足夠理性的評判,但死亡的代價太大了,為了避免這個代價,緊急救治才是最優的選擇。”
“有人會說,這是一種對警力的浪費,但大家想想,消防系統存在的初衷,不就是拯救生命嗎?”
“而彼此間人文的關懷,才是我們這個社會形成的主要目的。”
魏教授講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當把“自我傷害”這個帶着神秘色彩的大帽子摘下之後,其下露出的,也只不過是一個有關于社會學、心理學和死亡文化學的交叉問題罷了。
就像是這世界上存在着的千百個社會議題一樣。
這并不是多麽高深的學問,也并不值得這麽多人對此諱莫如深。
這節課講完,就如同之前的每一門課一樣,讓楚孑覺得受益匪淺,同樣也覺得稀松平常。
但他隐隐約約覺得,似乎所有人,都該來上這門課。
下課後,楚孑很快拟好了十個論文題目,找到了魏益豐教授。
而魏教授正在教室辦公室裏剃着胡子,頭也沒擡。
“教授,麻煩您看看我這幾個題目可以不可以?”楚孑見狀就讀了起來,“第一個,自我傷害的心理機制:從心理學的角度看自殺決策的形成。"
"二,自我傷害的的社會學解釋:對社會壓力、社會支持和社會資本的影響。"
"三,自我傷害的文化差異:探讨自殺在不同文化中的發生率和特征。"
"四,自我傷害的預防措施:對社會支持、心理幹預和藥物治療的研究。”
魏教授聽完,把剃須刀放下,思考片刻對楚孑道:“我覺得都可以。”
然後,他看了看一旁的一堆毛線團:“貓教授呢?”
“嗯?什麽?”
貓老師明顯沒睡醒,聲音都帶着倦怠。
楚孑這才注意到,原來旁邊放着的不是一堆毛線團,而是穿着毛衣留着卷發的毛小茂教授。
除了開學那次以外,他其實一共來過老師辦公室無數次了。
毛教授嘛,不愧于自己貓教授的綽號,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睡覺。
如今穿着一身寬大的白色毛衣,看起來就更像波斯貓了。
見貓教授還是一臉懵的樣子,楚孑又把自己拟的論文題目念了一遍。
“唔,”貓教授聽完砸吧了兩下嘴,“還行吧。”
楚孑見狀又問:“那請問兩位老師,如果我想發一篇CSSCI的話,這裏面有什麽适合的題目嗎?”
是的,楚孑當然還記得“讀書救得了華國人”系統給他的任務。
只是他一個學期以來基本把參考文獻都讀過了,但還是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題目進行研究。
很多文科學者,尤其是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其實都是這樣,三、四年發不出合格的SSCI甚至CSSCI。
但是,只要他們找到一個合适的題目,就能在短時間內連發好幾篇不錯的論文。
因為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問題通常是很複合的問題,當然可以從各個角度進行研究。
“CSSCI?”魏教授一臉詫異,“你才大一,就要發論文嗎?”
楚孑認真點頭:“我想試試。”
不然光應付考試什麽的,也太無聊了。
“那不行,”貓教授忽然開口打斷道,“這幾個題目當一門課的期末論文都還不錯,但CSSCI都發不了的。”
“你要考慮國內的大環境,這樣的課題比較危險,我不想讓你的努力白費。”
魏教授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确實,這樣的話題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搬上臺面的。
但魏教授也沒灰心,只是幫忙問道:“那請問貓教授,有什麽好的題目,可以給楚孑嗎?他可一直是我們班的第一名,學習上也很上進,我覺得很有希望可以做出點不一樣的成果的。”
“我來拟?”毛教授皺眉,“那不如我幫他寫完、校完再把版面費也替他付了算了。”
雖然幾個題目都被否了,楚孑倒也并不氣餒,又問:“那請問教授,關于找到合适的論文題目,有什麽建議嗎?”
毛教授揉了揉睡僵的臉,看向窗外。
窗明幾淨,陽光正好。
“我知道你書讀的不少了,”貓教授吸了吸鼻子,“不如去外面看看吧。”
*
楚孑一直想着貓教授說讓他去外面看看的事。
确實,大家都以為文科專業就是要大量讀書,但其實對于社科類的專業來說,在外面多看、多想、多觀察,更加重要。
可能去哪觀察呢?
楚孑正在校園裏消食,忽然看到了那個男生。
男生正在校園裏慢跑,之前在天臺上見到的那種沉沉死氣幾乎都消失不見了,汗水在夕陽下一照射,反而有種蓬勃之感。
男生顯然也認出了楚孑,停下腳步。
“你好啊,”男生主動打招呼,“楚孑同學。”
楚孑微微一笑,算是回禮。
他覺得,能看到一個險些走向極端,并在校園裏掀起不小風波的人,此刻能如同其他所有同學一樣,在同一片陽光之下慢跑,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上次的事……謝謝你啊,”男生有點不好意思,看着地面,“那天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一點都學不下去了,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
“我懂的,”楚孑又問道:“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還好,我之後去了醫院,診斷出是重度抑郁和中度焦慮,”男生笑笑,“現在已經在吃藥啦,醫生也建議我多運動,慢慢來吧。”
“好。”
楚孑覺得很替他開心。
“你知道嗎,那天我去到了醫院的精神心理科,忽然就覺得自己很正常了,”男生又道,“那麽多人都有抑郁症,有焦慮狀态,其實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還有個群呢。”
男生說着,就把手機拿出來,給楚孑看。
群的标題是“我最棒”。
“群裏大多數都是大學生,還有高中生和工作黨,”男生将手機收了起來,“看來現在挺多人抑郁的。”
“是啊,”楚孑點頭,“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誰都可能得的疾病而已。”
二人又彼此寒暄半晌。
就在楚孑要離開的時候,男生忽然拉住了他。
“哥們,說句很矯情的話,我說完你就當聽完了哈,”男生猶豫半晌,還是開了口,“感謝你那天抱了我一下,你自己不知道那個擁抱對我有多重要。”
“你抱我的時候我擡頭看向天空,看到了夕陽。”
“一只喜鵲飛過去,正好和太陽重疊,散發着一圈金色的光,美好的特別不真實......”
“我想,那個場景我會一直記得,對我來說特別有種......重生的意味。”
男生說完,楚孑愣了。
他只是當時想給對方一個擁抱罷了,畢竟自己上輩子走在天臺上太多次了,知道那裏有多冷。
男生咧嘴一笑:“說完就算了啊,咱不提了!他又低頭看了一眼表:“你是殡葬班的吧,你們生命文化課是不是要開始了?”
楚孑也看了一眼手機:“還真是。”
“那我們一塊去聽吧,”男生長舒一口氣,“我現在要讓自己的生活豐富起來,從認真旁聽別的專業的課開始。”
“好。”
二人并肩而行,影子在後面拖了很長、很長。
*
這是最後一節生命文化課,也是這學期的最後一節課。
魏教授照例卡點進入教室,先把自我毀滅這個話題花了大半節課的時間徹底結束,然後才讓大家放下筆。
大家記完筆記,這才發現,教室裏幾乎坐滿了。
從那天直播開始,這個教室的人就越來越多。
本來令大家有點忌諱的殡葬班課程,竟然現在開始場場爆滿,阿戒他們甚至要提前兩節課占位置,不然就只能坐在過道上了。
魏教授也沒拒絕任何人的旁聽,甚至很多時候課上還會提問來旁聽的同學們。
此刻,他看着一屋子滿滿的人,笑得非常滿足。
“這節課,無論如何都不是一門輕松的課程,”魏教授總結道,“不止難在需要你們掌握哲學思維和大量的史料,更是因為要讓你們對生命和死亡這兩件事産生思考。”
“我們首先通過學習生命、了解生命,并思考了與之對立的,死亡的本質為何。”
“我們講了靈魂,講了二元統一理論,因為如果靈魂是存在的,那麽永生這件事就是可能的,這當然是我們最大的渴望。”
“但這是錯誤的,因為沒有靈魂的存在,我們都是有生命的機器。”
“雖然我們很厲害,我們可以戀愛、吃飯、可以夢想,可以做很多事。”
“但當機器壞掉,那就是終結。”
“死亡并不是我們理解不了的什麽奧秘,只是和燈泡壞掉、電腦壞掉一樣,很平常的事。”
“但這并不是說,死亡這件事不遺憾。”
“對待死亡的合理态度,也就是我們對待生命的态度,這并不神秘,不是連想都不敢想,而是應該讓大家意識到,擁有生命,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雖然意味到了這件事并不代表我們會一直幸運下去。”
“對某些人來說,或早或晚,他們會不再幸運,生命并不值得再堅持下去,也許死亡是他們能做的唯一選擇。”
“通過這個學期的學習,我希望你們不只是自己想清楚生命與死亡,而且希望大家在面對生命、面對死亡的時候,不再有恐懼和幻想。”
“我們常聽這句話——‘死生亦大矣‘。”
“但中間有個亦字,我希望大家在想起這句話的時候也要記得,死與生之間的東西,叫作人生,它同樣重要無比。”
“謝謝大家。”
全場同學愣了片刻。
之後,獻給生命文化的掌聲四起。
包括之前覺得生命文化這節課很痛苦又沒用的阿戒。
此刻他鼓掌鼓得最用力。
誠然,學了生命文化這門課并不能讓生活變得更好,也幾乎可以說,這門課對實際的生活并沒有什麽幫助。
正如很多門理論課程,甚至說,大部分大學課程一樣,它們不會讓你可以輕松的應對之後的某一份工作和人生。
但能讓你的人生,多看到一層別人看不到的風景。
魏教授聽着來自上百學子的熱烈的掌聲,趁大家不注意,轉過身,擦幹了眼角的淚珠。
這是對他最大的褒獎。
而他轉過身後,不少同學都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因為,他們都看到,魏教授趿拉着鞋的腳後跟,襪子上破了一個洞。
只不過,這次同學們的笑聲裏,并沒有惡意。
一節課到此結束。
不少學生都湧向講臺前,向魏教授請教問題。
昔日還在避諱死亡與殡葬的他們,此刻才發現這是一門多麽美妙且必要的學問。
楚孑笑着看向應接不暇、滿臉通紅的魏教授,忽然電話響了。
來電顯示上寫着[父親]。
沉默寡言的楚峰幾乎從來沒給他打過電話。
楚孑帶着疑惑接起電話。
“爸,怎麽了?”
對方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很快傳來。
“兒子,我手抻了一下,你能來城西殡儀館幫幫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