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整個404房間,不,應該說整個宿舍樓層,都出現了短時間的寂靜。
小佛人卻根本沒在意大家的目光,只是接着用塑料桶一下一下地錘在刺猬頭的頭上。
刺猬頭的腦殼已經被打腫了,此刻渾身濕透,雙手抱頭,接連求饒。
楚孑趕緊上前,拉住小佛人的手:“弗哥,算了算了……”
阿戒也幫忙:“是啊弗哥,別鬧出人命,咱還沒學會怎麽給他入殓呢……”
王一弗這才勉強收住手,喘着粗氣。
午後的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灑在他金黃色的皮膚上,汗水和剛剛濺上去的水珠都在散發着璀璨的光芒……
楚孑感覺自己見到了真人版的武聖降世,暴打小妖。
而且,之前王一弗一直在被子裏看不出來,此刻楚孑才有空觀察。
在大家的刻板印象裏,學霸尤其是文科學霸,都比較文文弱弱的,但王一弗這渾身腱子肉和八塊腹肌,少說也是天天鍛煉的結果。
楚孑掂量,如果王一弗剛剛不收手,光憑他和阿戒還真不一定有辦法。
王一弗繃了繃渾身的肌肉,再看了刺猬頭一眼,直接把桶丢到了他後背上。
“傻逼,再來惹我們宿舍的人,見你丫一次打你一次。”
說完,就把404的大門一關。
也不管刺猬頭還在外面哀嚎成什麽樣了,總之就是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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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屋,楚孑和阿戒半天都沒敢和王一弗說話。
反倒是剛剛還在沉睡中的擦地狂劉冰磕磕巴巴地開了口。
“王同學,你剛剛打人的時候那水濺回宿舍裏了,能不能麻煩你擦幹淨?”
楚孑和阿戒同時愣了片刻。
這孩子,雖然說話還有點結巴,但說話的內容是真的不挑時候啊!
楚孑和阿戒生怕王一弗會炸,再把劉冰拽下床打一頓,已經做好了豁出命去上去攔人的準備了。
沒想到王一弗沉默了片刻,再點了一把檀香,然後點頭回答:“不好意思。”
“沒事......”劉冰下了床,拿起了抹布,糾結片刻後小心翼翼地遞給了王一弗,“一起吧?”
王一弗讷讷撓了撓頭:“好。”
楚孑和阿戒也趕緊加入其中。
404宿舍的第一次大型團建活動就是打人和……擦地。
王一弗等了半天才開口:“感覺我又要拿處分了。”
劉冰繼續弱弱發聲:“不用感覺,你肯定拿。”
楚孑and阿戒:“……”
為什麽總用這麽柔弱的語氣說出這麽寒冷的話啊!!!
劉冰似乎覺得自己剛剛說話有點耿直,看了看對方的熏香,找了個話題問道:“你......信佛啊?”
王一弗倒是對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劉冰格外寬容,弄幹淨了自己腳下的一畝三分地,才慢條斯理回答:
“我家開武館的,殺戮重,得中和一下。”
“那感覺也沒什麽用......吧?”劉冰低下頭,很認真地擦着腳下的地面,“萬一被退學了怎麽辦,以後別打人了,聽到沒?”
王一弗看了劉冰一眼,悶悶點頭:“嗯。”
後來,事情果然不出劉冰所料,王一弗被輔導員叫走,結結實實領了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不過,好消息是,王一弗想要消除處分就要拿到一些校園活動或者良好表現之類的。
除了全國大學生武術比賽以外,楚孑還告訴了王一弗自己準備寫CSSCI的消息,所以王一弗也就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楚孑和阿戒的學習小組。
連帶着不想落單的劉冰也加入,四個人初步形成了一個一起行動的小團體。
每天不是上課,就是跟着王一弗去健身房鍛煉身體,最後的空餘時間基本都在圖書館度過。
一般的情況都是三個人一起看殡葬專業的參考書籍,而一門心思想回去重新高考的阿戒則是看高中知識,有了楚孑和王一弗兩個學霸偶爾指點幾句,他覺得自己一個月來學到的東西真的比高中三年還多。
但偶爾,阿戒看着三人都在學殡葬,也會抽幾本書來看一下。
再加上自己家就是開墓園的,他時不時也給剩下的三兄弟将将關于墓園裏發生的事,也算是擴充一下知識,三個人聽得都很專心。
“我爸最近想把我家在市西邊碧峰山上的墓園再往出擴建一片,但是山頂上的土都特別難挖,找了好幾個施工隊都不靈,結果有天晚上,我爸就看見有人在山頂挖土,一看是個老年人,就在那自己一鋤頭一鋤頭的挖……”
“後來才知道,原來老人是個退伍老兵,早年間家裏出了事,兒女和妻子都走了,他一個人活了十幾年,現在覺得自己時候差不多了,就想找個地方,把自己送走。”
“我爸就覺得很奇怪,老兵不是該有什麽固定的陵園嗎?但那老人說自己不想去和老戰友們在一起,因為妻子兒女都在碧峰山上,所以自己也想留在碧峰山,還不知道那片地是我爸盤下來的,還以為自己給我爸添麻煩了呢,一個勁道歉。”
“你是不知道那土有多硬啊,還以為跟影視劇裏似的,一個人一把鋤頭就能挖一個埋人的洞嗎?少說,一個标準的能埋人的墓穴也得有2.25立方吧,那土的重量就是3、4噸呢,而且還得用十字鎬,當然了,現在我國都推行火葬,但放骨灰也得一立方吧,兩噸土還是要挖的。”
“我爸這心裏難受的,當時就定下來給他預留了個新墓,不止沒有期限,還是容花碑的,四四方方的花崗岩配上漢白玉的柱子,朝南雙穴位……”
這天,404的4個人正在圖書館的讨論區複習,阿戒剛好收到父親發來的消息,便分享給了三位兄弟。
尤其是三人還不太了解各種墓碑的材質、地理位置和風水等等消息,于是就三言兩語地問起來,阿戒這來了興致,當即如數家珍地講了一遍。
“……要說這最好的,還是朝南的九龍祥雲碑。”
“安康碑也不錯,也是花崗岩做的,就是上面會沒太多紋飾......”
“當然了,這都是傳統立碑的墓穴,要是非傳統的,那講究和門道就更多,比如這樹葬碑吧,就有三方的和六方的,六方的就是兩顆樹……”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你們可以換個別的地方讨論嗎?”
阿戒說的正起勁,只見一個男生就走過來了。
男生穿着運動服,神色十分嚴肅,又道:“不好意思,我和我的組員要開會,能不能請你們換個別的地方讨論?”
“為啥?”阿戒看看四周,“這是圖書館的讨論區诶,大家都在讨論吧,我們的聲音也沒有很大。”
“但我們組就在你們旁邊,你們的聲音的确不大,但是——”男生說着看了看幾人桌子上放的書。
《殡葬學概論》、《華國歷代葬禮》、《喪葬歷史》、《華國古代陵寝制度歷史研究》……
“——但是你們讨論的內容有點讓我們不舒服,真不好意思啊,”男生笑笑,“能不能請你們換個別的地方讨論呢?”
“這是什麽道理啊?”劉冰面露不解,“都是學校的學生,這也是我們學的課程啊?你要是覺得不舒服你可以離開啊。”
楚孑他們都知道劉冰只是說話太直,其實沒有惡意,但面前的男生顯然不這樣以為。
男生當即面露不悅,看向劉冰:“你們是現代殡儀技術與管理大專班的吧?其實我們這個校區的基礎設施主要是服務本科生的……”
“我就是本科生,怎麽了?”楚孑打斷了男生的話。
“我也是。”王一弗起身,撸起了袖子。
“專科生和本科生在一起學習?”男生剛要笑,又看到了王一弗小臂的肌肉線條,從善如流道:“我們是歷史學院的,大家都是姐妹學院,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這樣不好吧?”
“那你說話小心點,”王一弗抱臂而立,比對面的男生高了一頭,“低頭不見擡頭見,是吧?”
“我沒別的意思,”男生道,“你們幾位也知道,這個專業的內容,确實有些令人不屬實,你看......”
順着男生的手指,楚孑他們才注意到周圍讨論桌上的人。
幾乎每個學生都在背對他們的桌子,顯然是不想聽到他們所讨論的內容。
“我只是性子比較急,主動說出來了而已,你們千萬別往心裏去啊,不好意思,”男生又道,“希望你們也能理解吧,生老病死,都有點......忌諱。”
剩餘三人都沉默了,劉冰卻問:“為什麽?你們家人都不會生老病死的嗎?”
劉冰問完,王一弗已經站在他跟前了。
男生本想回嘴,但也作罷,擺了擺手,走回了自己的小組。
這下,四人剛剛讨論墓園問題的心情也沒有了,各自安靜起來看書。
楚孑長嘆一口氣。
他們學了這麽久,早就脫去了最初看殡葬這件事的那層忌諱,但哪怕是在各種意見相對開放的學校,其實這仍是一個引人避諱的問題,被大家理所當然的覺得不适合在大庭廣衆之下讨論。
但他們這邊安靜下來了,反倒聽到隔壁的小組開始吵起來來了。
“小慧,你要是總不出聲讨論,不如就去別的組,或者自己當一組,別拖累我們好嗎?”男生對着一個蘑菇頭、學生氣息很濃的女生說話。
那女生有點不好意思,低頭道歉:“對不起。”
“你也不用這麽兇吧?”另一個女生仗義執言,“小慧她确實文靜了一些,但她一直在記筆記查資料,做的貢獻不比你這種辯論隊的整天叭叭叭少。”
“是嗎?”男生把書直接往桌子上一拍,“那你說,剛剛我們沒查到的問題,她找到哪個了?”
“都找到了,”小慧立即拿出筆記本,像倉鼠似的指着上面的字,“‘二重證據法’是王國維先生提出的,‘地下之新材料’同樣是王國維先生的同一理論,還有……”
“……還有什麽?”男生再次打斷小慧的話,拿出一張圖,“這上面的甲骨文你都查到出處了嗎?”
小慧被吓了一跳,文文弱弱的回答:“我只能認出‘乙未酒茲品上甲十……’”
男生得意:“還說自己有貢獻,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
“報乙三,報丙三,報丁三,示壬三、示癸三……”
楚孑走上前,将剩下的甲骨文盡數念了出來。
小慧如蒙大赦,連道,“謝謝謝謝……”
男生見楚孑主動走近先愣了片刻,然後神色更不滿,嘟囔道,“你怎麽認識的?都瞎讀的吧?”
“這些都是王國維先生《殷蔔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裏面考究的甲骨文原文,這本書同樣也是我們殡葬專業的參考書籍之一,”楚孑磊磊落落地回答,“你們是學考古的吧?我們是學殡葬的,以後少不了有交流的機會。”
“交流什麽啊?”男生面子上挂不住,拿起包就往出走了,“我們換個地方讨論吧。”
剩下的一衆組員趕緊跟上,只有小慧留在原地。
小慧有點糾結,但收拾完東西,還是轉過頭,對楚孑說了一句:“謝謝你啊......剛剛我們組長那樣,真是不好意思,他就是好勝心太強了。”
“沒事的,”楚孑和善的笑笑,“不用替別人的性格道歉,也不用對自己的性格感到抱歉。”
小慧臉一紅,再說了幾次感謝,趕緊跑遠了。
“呦,楚哥,英雄救美,”阿戒上來拍拍楚孑的肩膀,“不過你什麽時候看的王國維先生的書啊,我怎麽不知道?”
楚孑笑笑,也沒回答。
還能是什麽時候看的,當然是上輩子看的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得站出來“英雄救美”。
只是剛剛小慧的樣子,總讓楚孑想到上輩子一直陪着他的那位社工。
那位社工怕不能行動的楚孑無聊,每次來都會給他講些自己身上的故事。
她大學就學的是社會工作專業,這個專業就少不了經常小組讨論和課堂展示,但那位社工天生內向加社恐,根本不擅長這些,總被同學怼。
但畢業之後,她找到了讓自己很舒适的領域——臨終關懷。
這個領域不需要說很多話,很多時候,只要安靜地聽臨終之人的回憶就好了。
哪怕她只有三十歲,但因為內心細膩又敏感,很能體會到瀕死之人的心理。
所以,內向的她在這行裏做得很好,可以說,她是上輩子楚孑最為感謝的人。
只是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楚孑漫無目的地想了起來。
旁邊。
讨論房間裏的一位中年女教師剛挂斷電話。
“我繼母在燕京快不行了,”她給前夫發去一條語音,“剛剛那位社工剛給我說過相關信息,很細致,只是可惜,我和繼母從不親近,還得麻煩你有空的時候去幫我看一眼吧。”
然後,她又給社科院的院長發去了一張照片和一條消息。
“你們大一殡葬學有個學生古文功底不錯啊,甲骨文都記得一清二楚,不來我們考古班真是可惜了。”
“[圖片]”
“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