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老翁說完,又覺得對祖師爺們說這些有點小小的罪過,便加燃了三炷香,全當賠禮。
等香徹底燃盡的時候,他拿出了幾件已經被風化的破皮衣,想認真補補,但串了半天針都穿不進去。
都是壓箱底賣不出去的貨,這樣的他裏屋還放着好幾十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補得完。
老翁嘆氣:“唉,老了以後,真是半點好事都沒有……”
此刻雖然是上午,但屋子裏的光昏昏暗暗,全然看不出外面是個大晴天的樣子。
老翁再次眯起眼,想試着再穿針引線,他的手很是穩當,但眼睛實在看不清楚。
就在他重新試了幾十次,終于要把線頭穿進小小的針眼的瞬間,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跌跌撞撞的摔打,讓他再次前功盡棄。
“草,誰他媽在屋外頭放的破煤餅子?”
一個男人拿着個破白酒瓶,順着小巷,走到了“花圈壽衣”的門臉裏。
老翁立即收起破皮衣,起身笑臉相迎:“兒子,你回來啦?”
白牧歌定睛看了半晌,又看到了自己父親這幅佝偻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媽的,你又開始縫壽衣了,是不是?”
老翁見兒子喝醉了,也不願争辯,只轉過身去,打算做碗醒酒湯。
大白天就喝醉了,肯定是學校那邊出了什麽問題。
但白牧歌一把拉住自己父親那孱弱的胳膊,大喝:“都他媽怪你!”
力道之大,讓老翁吓了一跳,極快地,渾濁的淚水在他眼中漸漸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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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兒子,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呢?
白牧歌并不是通常意義的酒蒙子,也不是社會閑散人員,事實上,他是璞蘭大學的一名講師。
年輕時候的他非常聰明,從哲學系博士畢業之後便獲得了留校任教的資格,任誰都會說他一句青年才俊,為此,他也很是得意了兩年。
但留校任教只是一個職業生涯的開始,後面不斷的評級、評職稱、研究任務、帶學生弄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今已經是他想要評上副教授的第六年了,已經有不少年齡比他低的講師接連評級成功,如果他今年再評不上,恐怕之後也不會再有他的位置了。
而且,今天他還得知了一個消息,璞蘭大學這所以人文社科類專業聞名于全國的高校今年要新開一個新的專業。
這專業的名字相當難聽——殡葬學。
而他則很不幸,被系主任調去,當了這個專業基礎課程的新講師。
遠離哲學這種在人文社科領域堪稱明珠的top1專業也就罷了,還去教殡葬學這種晦氣的東西……
這讓白牧歌立馬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都是因為你,大學畢業不留校,非要去當什麽火葬場的場長,不然現在評上副教授的人就是我了!”
今天的酒喝的實在有點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記不起積攢了多少怨恨在心裏。
從小學開始,因為父親的職業,他就是附近小孩開玩笑的對象,那時候家裏很窮,他還總穿一身白,孩子們都叫他白無常。
他恨透了自己父親經常深夜外出的工作、恨透了父親身上似有若無的臭味、恨透了這個家裏擺滿的紙元寶和花圈。
他高高的舉起手中的酒瓶,幾乎要砸到父親的額角。
“媽的,還不如一起死了!......”
豈料。
他的手在半空中忽然人被擒住。
背後傳來的聲音比冬天的空氣還冷。
“別動。”
撒酒瘋的男人回頭,對上了一副冷靜的可怕的眼睛。
這聲音和手臂上傳來的痛苦使得他的酒都醒了三分。
但随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羞愧,而這種羞愧在極短的時間內坍縮成了憤怒,令他尤其不想在另一個男性,尤其是比他年輕的男性面前示弱。
“幹嘛?你他媽……”
白牧歌的手腕立即被扭成了分成不人道的角度,劇痛讓他把剩下的話都吞進了肚子裏。
老翁也看清了來者,眼神中流露出了幾分驚喜:“孩子,你是剛剛幫我寫字的那個……”
楚孑點頭:“是我,您沒事吧......”
“操!”
白牧歌趁楚孑和父親說話的間隙,忽然生出一股蠻力,想依靠自己的體重壓制住楚孑。
但楚孑只是輕輕一側身,就讓他的攻擊撲了個空。
臃腫的身體重重落地,疼得白牧歌再也使不上力氣。
白牧歌根本不是一個年輕男生的對手,尤其是楚孑的這具身體還被加強過。
至此,白牧歌再也不敢動彈,等楚孑的手勁一松,便竄逃了出去。
楚孑剛想再追,卻被老翁攔住,“孩子,你的手……”
楚孑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被旁邊放着的黃紙劃傷了,有一道細細的傷口正在滲血。
剛剛兇戾的神色瞬間一掃而空,楚孑面對老翁的關懷大大咧咧一笑,“沒事的。”
老翁卻心疼的不行,趕緊從五鬥櫃裏取出創口貼和碘伏,幫楚孑處理傷口。
“你這手,可千萬不能傷了。”
“謝謝您。”
“不用謝,再者,合該是我謝你才。”
老翁道了兩聲謝之後,便沒再說話,只是翻來覆去地看着楚孑的手,生怕再有半點傷痕。
楚孑一時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做。
他一路跟來,本來只是想看看老翁是否安全,問過龍洋之後,他總擔心那天進屋子裏的是來收債的壞人。
賠完違約金之後他的個人賬戶雖然也不剩幾個錢了,但幫襯個老人也還算富裕。
不過楚孑內心還是有點糾結,如果老翁真的因為賭博欠下了巨債,那他是幫還是不幫呢?
本來還在糾結,卻沒想到誤打誤撞,正好遇到他兒子想要打人的瞬間。
一老一少又對視了片刻,還是楚孑先找到了話頭,指着桌子上的針線問道:“您剛剛是在補衣服嗎?”
“對……對,”老翁停頓半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趕緊抓起針線和舊皮衣,塞進楚孑手裏,“你有空嗎?”
楚孑點頭:“有,但我沒用過針線,怕補不好。”
“沒事的,孩子,”老翁大手一揮,“叫我老白就行,我來教你。”
“好,白伯伯,”看着對方忽然恢複精力,楚孑略微感到有些詫異,“可萬一我學不會怎麽辦?”
“你肯定能學的會,”白伯伯幹笑兩聲,“沒事,實在不行你就天天來,我天天教你!”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剛剛還愁眉苦苦臉的白伯伯忽然笑了起來,也不明白為什麽白伯伯要教自己縫皮衣,但楚孑覺得能不花錢就逗一個老人開心實在難得,便坐了下來,開始穿針引線。
本來楚孑還以為白伯伯只是說着玩而已,但沒想到當天開始,白伯伯就顯露出了格外的熱情,留他補針到了夜裏十點多,還約好了下次再來的時間。
關鍵是針也奇怪,彎彎曲曲的不像他記憶中的長針,而且風化的皮料又有點脆,剛上手的時候簡直是摸到哪碎到哪,直到當晚他才能在皮子上縫一道并不太美觀的痕跡。
幸虧他的手很穩,才沒出太大的洋相。
本來楚孑還有點不好意思,但白伯伯看到他的勞動成果卻笑得合不攏嘴。
楚孑心一橫,反正縫東西也算不得多累的活,就當是哄老人開心吧!
饒是如此心态,從白事店出來,楚孑還是渾身酸痛。
甚至還有點剛被上了一堂課的感覺。
幸好忙完了毀約的事,沒什麽別的工作要做,而有學習空間的存在,楚孑在學習上也花不了太多現實的時間。
于是,之後的每天,楚孑就都會來白伯伯這幫點忙,晚上鑽回系統裏學習,偶爾在和父母唠唠家常,經常一天過個三四十個小時,還有種充實的快樂。
系統偶爾擔心宿主的生命能量,于是經常問他,你真的不累嗎?
楚孑的回答也經常簡單幹脆:“要怪,就怪我上輩子睡的太多了吧。”
時間就這麽過去了幾個月。
天氣變暖給楚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父親夜裏出去加班的次數少了。
所有人都在慶祝難熬的冬天過去了。
而白伯伯的生意卻越來越少了,不過他并不難過,只是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折磨楚孑的針線功夫了。
楚孑在白事店通常都只顧得上專心縫補,但偶爾也會奇怪,怎麽他在的時候,之前那幫夜裏找白伯伯的人從來沒來過?
而楚孑經常旁敲側擊的問白伯伯是不是有什麽經濟問題,老人卻總樂呵呵擺手,說自己一切都好,楚孑也只能作罷。
直到楚孑終于能把線走直,能把三四塊脆弱的皮料連帶內裏縫成一大塊,還不用露出線頭的時候,娛樂圈那邊又有動靜了。
之前藝考生們的藝考合格證下了。
楚孑一個電話被叫到了星熠娛樂的大本營,開臨時會議。
雖然暫停了娛樂圈的活動,但經紀約還是不能違背,不然以當初簽約的價格,楚孑要賠的數目七位數都打不住。
剛剛走進燕京市星熠娛樂的大門,楚孑就看到黎瑭的助理園苑在帶着韓諾走過大堂。
園苑和韓諾這邊也注意到了楚孑的到來,繼而疑惑看向他的手上。
這人竟然正拿着兩塊破皮子,縫縫補補。
奇形怪狀的藝人多了,也有不少藝人喜歡編織,但幹這事的,園苑還是第一次見到。
星熠是個仿照泡菜國娛樂公司模式的地方,很講究前後輩關系等等禮數,園苑壓抑久了,忽然看到楚孑,竟然咂摸出了一種罕見的“松弛感”。
不像自己身後這位......
韓諾看到楚孑後如臨大敵,立即繃直了身子,周周全全地鞠了個躬:“前輩,您今天也來這裏找黎哥開會嗎?”
楚孑放下了手中的針線,輕輕點頭示意,“是的。”
“行業裏都說楚老師要退出娛樂圈了,是真的嗎?”韓諾眨着眼,一副好奇的樣子。
楚孑想了想,并不打算對這位第二次見的男生多敞開心扉。
而且他內心裏,是有點不喜歡對方說‘楚老師’這三個字的語氣的。
“還沒決定。”
“哦,”韓諾淺淺一笑,“聽黎哥說,楚老師最近正在準備高考,如果需要家教的話,我認識幾位很不錯的,可以推薦給您。”
楚孑看出了對方眼中明晃晃的試探,手底又開始縫補起來,不甚在意道:“不勞費心,國家規定,補課犯法。”
韓諾失笑片刻:“不知道楚老師不走藝考的話,是想去什麽學校呢?”
楚孑:“是個驚喜。”
“驚喜?我看是驚吓吧?”
黎瑭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來了,打破了二人平靜的氛圍。
楚孑只見黎瑭對韓諾側了側頭,韓諾就十分懂事的先上樓去了。
“最近過得怎麽樣?”黎瑭看着楚孑,抽了口電子煙。
楚孑避開煙霧,也沒急着回答,只是慢悠悠向窗外看去。
“學習好玩嗎?沒工作的滋味不好受吧?”
黎瑭靠近,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
楚孑這些年的積蓄黎瑭心裏有數,賠了違約金應該不剩多少了,都說由奢入簡難,之前過慣了養尊處優生活的小青年能甘心坐冷板凳搞學習?別開玩笑了。
黎瑭很自然的覺得楚孑應該快要繃不住了,回來求自己了。
“今年藝考不行的話,還有明年。”黎瑭點了點楚孑的肩膀,“燕京的那位老師明年也負責藝考,你要是努努力,咱們還有機會。”
楚孑沒回應,只是望着玻璃上,屬于星熠公司的logo。
一個巨大的星星旁邊有無數碎星環繞。
暖黃與銀白的配色,卻怎麽看怎麽叫人覺得冰冷。
“這麽多年了,這裏真是一點沒變,”良久,楚孑才慢慢道,“是只有星熠這樣,還是整個娛樂圈所有的公司都這樣?”
黎瑭差點被電子煙嗆到。
幾個月前還任他擺布的小藝人,怎麽此刻說話的語氣和來視察的領導似的?
“你這話的意思是想換家公司?”黎瑭冷笑,“那我告訴你,你去任何一家公司,都他媽是這樣的。”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是覺得星熠沒你就不轉了嗎?”
“你要知道,你的成功根本不是你的功勞,沒想清楚之前別再來找我。”
楚孑颔首,看着黎瑭憤怒離開的背影。
雖然黎瑭這人并不善良,但能做到行業裏這個地位也并不愚蠢。
他說的一句話很有道理——原本“楚孑”這個符號的成功,并不是楚孑的功勞,也不是他黎瑭的功勞。
而是這麽多年來星熠成熟的運轉體制,和整個行業潛規則共同作用的成果。
不過既然春天到了,總該有點新鮮事發生吧。
楚孑想着,慢悠悠走到了屋外的花壇旁邊,輕輕碰了碰之前蹲在這裏的一個男人的肩膀。
這才是黎瑭今天非要把他叫過來的原因,也是黎瑭準備的後手。
如果他這次過來向黎瑭道歉,那麽還能繼續合作,一起日賺208萬。
但如果他這次來像今天這樣,那蹲在這邊的這位就要發揮功效了。
狗仔小樂瞬間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蹲在這當然是受了黎瑭的指示,是特意來拍楚孑沒拿到藝考合格證之後的失落,和遇到新人韓諾之後不自然的神色的。
“過氣流量藝考失利,憤恨怒怼公司新人!”
标題都想好了,娛樂圈什麽新聞最爆,當然是這種拉踩的新聞最爆了!
但他蹲了半小時,一張楚孑失态的照片都沒拍到,反而他縫縫補補的時候體态還挺好看的,特別出片。
小樂正想着怎麽給黎瑭交差呢,結果還被要陷害的正主發現了。
這得多丢人啊……
但楚孑的臉上仍舊沒有半分愠色,依然在平靜地織着皮子。
他也是後知後覺,縫了幾個月的皮子,自己的性格似乎更加平和了。
半晌,他縫完了最後一針,方才擡眼看向小樂。
小樂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楚孑這才悠悠開口,宛如家常閑話一般。
“我有個能撼動娛樂圈的爆料,要合作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