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05.我不殺伯仁
校園暴力。
這個詞在新聞中稀疏平常,真正發生的時候也很平常。
沒有什麽征兆,只是突然有一天,年旭成了一個消遣。
這項罪惡的事業是隐秘的,可是這座大山裏人人都知道,默契地秘而不宣。
年旭沒有辦法求助。
身上的傷痕可以被定性為玩鬧、自殘。
載滿榮譽的報紙像一只窺伺着他的眼睛,只想嗅着他的痛楚來分食一口肉。
甚至,他們知道他家的地址,見過他孤苦的爺爺。
他怕。
簡陋的辦公室裏沒有老師,只有一臺發黃的電話機放在那裏。
李姒透過窗戶往外看去,年旭孱弱的身體随着人潮被湧進隔壁肮髒的廁所,含淚的眼睛裏全是絕望。
兩人的目光在一瞬間交會,李姒驚慌得心髒狂跳,在他出聲求救之前就背過身,直到人潮散去,廁所裏傳來暴力的聲音。
李姒顫抖着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媽媽溫柔的聲音傳來:“小姒,怎麽突然打電話回來了,學校裏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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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沒什麽事……就是、就是……”
父親踢翻凳子的聲音突然響起,随之而來的是嬰兒洪亮的啼哭聲。
“學校學校!要懂點事,早就嫁嫁掉上上班了,一點不知道為家裏分擔!”
媽媽哄着嬰兒,顯然正在攔着男人,急急地說:“小姒,弟弟又哭了,媽先挂了!你專心高考,別的什麽事情都別想,最後半年一定要給家裏争口氣!”
李姒飛快地說:“媽!趙龍在學校欺負人,你能不能跟他家裏說說!”
沉默,沉默。
“男生之間玩鬧很正常,姑娘家不懂他們的友請,不要瞎摻和了。學校有老師,同學也有家長,學校裏還有其他學生……小姒,管不上別人的,專心學習,好不好?”
李姒着急地提高了音量:“不是的!他們……”
媽媽嚴厲地打斷她:“李姒!你的良心能不能關照關照家裏?”
李姒沉默地低下頭去,攥着電話的手指發白。
電話那頭已經帶了哭腔,聲嘶力竭地仿佛在指控殺人兇手。
“爸媽咬牙供你讀書,手上凍瘡爛了還要做工,你這麽大應該懂事了,咱家生弟弟、供你讀書欠的都是趙家的錢,你不知道感恩、不肯聽話,還敢去管趙龍的事情,把他們逼急了萬一讨債……”
李姒猛然挂斷了電話。
她像是在受鐘刑,每一個聽爛的字都狠狠地砸向罩住她的鐘,震得天旋地轉,七竅流血。
胃酸不受控制地反了上來,壓抑的處境使她生理性嘔吐,李姒跪在垃圾桶旁久久起不了身。
直到上課鈴響了。
李姒無言地與滿身污濁的年旭擦身而過。
他攥着父親送的鋼筆,筆帽已經掉了,筆尖紮進了手掌心裏。
同學們在課堂上分外鮮活。
年旭撥打電話,下意識喊了聲:“爸。”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年旭挂斷了忙音,再一次撥打了過去。
操場上的廣播深情地詩朗誦。
——“走要走大道,大道上陽光好!”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他機械地站在那裏,執拗地撥打了一次又一次。
——“秧歌伴着鑼鼓跳,青春扮做旭日早!”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
……
——“走要走大道,大道上愛情好!”
“李姒!走這麽快做什麽?”
趙龍呼朋引伴,粗壯的手臂搭在年旭的脖子上。
一切如常,大家笑着露出牙齒,和很久很久以前背年旭回家時一模一樣。
年旭越發憔悴了下去,凸起的眼睛裏全是血絲,被搭肩膀時瑟縮了一下,猶如驚弓之鳥。
李姒加快了腳步。
趙龍追上:“李姒,這學期年級第一還是你,獎學金你也不領了?”
李姒怔住了。
獎學金,五百塊。
有年旭在前,她本該是拿不到這個錢的。
同學們好心提醒着:“快去吧!學校巴不得不發,教務部快關門了!”
突然,年旭發了狂一般掙脫了趙龍的束縛,又被輕而易舉地抓了回來。
他目眦欲裂,發出了像野獸一樣的聲音,喊着:“李姒!救救我——”
沒有任何猶豫。
李姒用盡力氣,殘忍地掙開年旭的手。
不再看絕望的雙眸,她轉身飛快地奔跑起來。
——“匆匆的過客快忘掉,叛逆的心向着北風跑……”
李姒讨厭大山。
大山是至惡的垃圾場。
李姒也讨厭自己。
書本上寫滿聖賢,可她仍是山的血脈。
李姒拼命地在山裏奔跑。
風聲在耳邊呼嘯,黑色的樹影變得尖銳,遠方的燈虛化成直線。
血紅色的太陽灑在半山腰堆滿的土墳上。
跑出去就好了!
考出去就好了!
——“走要走大道,大道上風景好!”
煙花在夜空綻放。
媽媽仔細數了好幾次五張薄薄的鈔票,幾乎要喜極而泣。
“這下好了,本來你說有個讀書好的轉校生,我還怕今年沒這五百塊錢。現在腰杆也挺得直了,咱們能過個好年!”
爸爸搓着凍爛的手,向李姒示好。
“沒白養女兒,以後還能培養弟弟讀書。”
——“雄壯的兵馬閃光的刀,嶄新的山河翹望着拂曉!”
李姒抱着啼哭的弟弟,擠在逼仄的屋子裏,聽別人家的爆竹一下又一下炸開。
年旭就是除夕那夜自殺的。
他終于被父親接回了家。
可是,城市裏禁鞭炮,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年旭的死訊依舊登上了報紙。
內容大概是:堅強的年治平工程師會忍下喪子之痛,帶着兒子年旭的遺志,繼續完成新大樓的建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