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04.鋼筆
上課鈴聲不知疲倦地響着，試圖壓過教室裏的喧嘩。
支教老師還很年輕，漲紅的臉上布滿青春痘的印痕。
她歇斯底裏地管着紀律。
李姒看見她的嘴唇不停地一張一合，有時短促，有時拉長，可是一個字也聽不見。
耳邊像過年放鞭炮一樣，噼裏啪啦，噼裏啪啦。
“你看見了嗎？那是一輛寶馬車！寶——馬——”
“工程師是要來蓋新樓了！”
“我們能有大——教室了嗎？”
李姒有時覺得自己可能是一條魚。
比如她讨厭山裏的土壤、樹木，但是并不讨厭水。
比如她看見同學的臉和魚眼看見的差不多，大腦袋大臉，口吻、表情、音量、肢體都誇張至極。
人聲鼎沸中，趙龍穿過擁擠的過道，到李姒面前。
他拿着一只鋼筆，裝作不在意地丢在李姒的桌上。
“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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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姒的桌子上貼滿了從書本上剪下來的大城市照片。
鋼筆沒裝好，滲出的墨水剛好污染了她最喜歡的上海外灘。
李姒皺眉：“你自己用吧，我要做題了！”
趙龍有些着急，為了讓她在喧嘩中聽清楚聲音，不得不大聲喊：“這可不是便宜東西，我攢了很久買的。你還是不領情嗎？”
同學們的目光紛紛聚攏過來。
“我不收你東西。”
李姒始終低着頭，鑽研着數學題。
草稿紙上列滿了算式。
趙龍久久沒有離去，在他的視線中，李姒的草稿紙越來越亂，重複而無意義地拼命寫着，怎麽也算不出答案。
也許趙龍并不惹人讨厭，但李姒讨厭他。
因為她家欠了趙家錢，怎麽也還不上，于是所有人都認為，李姒是會嫁給他的。
——如果不再念書的話。
支教老師終于給揚聲器充好了電。
她終于發出了聲音：“同學們！政府開展脫貧攻堅項目，為我們學校籌建一幢新樓，明年，大家就能在寬敞明亮的新教室高考了！”
教室裏的讨論聲轉變為更加激動的歡呼聲，空氣燥熱，唾液飛揚。
領取物資的同學們擡着一個巨大的箱子進來。
老師示意同學分發禮物：“新大樓的主公程師專門為咱們班每人都送了一支鋼筆。”
趙龍低頭看着還沒有送出去的鋼筆，身形微頓。
“那個工程師也一定很有錢，家也住在高樓裏！”
同學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包裝禮盒上精致的紋路，幹淨純粹的眼睛裏充滿向往。
“多高哇？”
“我猜——有八十樓那麽高！”他撐起雙臂，用力比劃着。
大家想象着不曾見過的建築，哈哈大笑起來。
“主工程師年治平先生一直默默在為扶貧事業做貢獻，同時，也是我們班年旭同學的父親，預祝大家金榜題名！”
老師的聲音溢滿喜悅之情，帶頭熱烈地鼓起掌來。
震耳欲聾的議論聲像是在走樓梯，就這麽一層一層一層地靜了下來。
帶着節奏的鼓掌聲詭異地浮了出來。
可是只有老師在鼓掌，後來她也不再拍了。
面向講臺的頭顱一個又一個轉過來。
淳樸青澀的臉，漆黑的瞳仁，最終都朝向最末排的年旭。
趙龍突然重重地把年旭父親送的鋼筆連同他買的那支一并摔在了地上。
黑色的墨水像過期的血和新鮮的蛇，一直蜿蜒到年旭的泥土色球鞋邊。
年旭始終低着頭，一刻不停地繪制着他的圖紙，重複無意義的曲線永遠求不出解。
驚愕、豔羨、難以掩飾的恨意，純粹而濃烈的情緒輻射着他，把他永遠地困在了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那個角落裏。
